莊善若心裡正在疑惑,忽聽得天井裡劉春嬌的聲音:“大嫂,今兒我姐妹過來,一起到我房裡來說說話吧?”
“不了,玦哥兒快下學了,我在門口等等他。”這個聲音平板單薄。
“廚房裡我還留了碗銀耳蓮子湯給玦哥兒,等他回家了溫溫的,正好可以喝。”
“弟妹有心了。”
劉春嬌推開門,手裡捧了一個托盤,裡面擱了兩口描金的細瓷小碗,笑盈盈道:“善若姐,可等急了?”
莊善若上前接過那個托盤放到桌子上,道:“剛纔說話的可是你那妯娌?”
“是呢。善若姐也認識?”
莊善若搖搖頭,道:“不過是略聽說過。”
劉春嬌在桌子旁的搭了厚厚坐墊的椅子上坐了,取了一碗銀耳蓮子湯,翹了蘭花指用勺子一下一下地攪拌着,沉吟半晌才道:“說起來,我那妯娌也算是命苦的了,聽說我那大伯子在的時候便不大着家,她嫁過來生了玦哥兒後便常年地被冷落。”
莊善若靜靜地聽着,剛纔匆匆一瞥,似乎春嬌的妯娌長了一張容長的臉兒,臉色雖然也白,卻是澀澀的,嘴角下撇,似有愁苦之相。
“公爹婆母可憐她寡婦失業的守着個玦哥兒,家裡有什麼好東西也都緊着她先用。我這妯娌不聲不響的,家裡有她沒她都一個樣兒。我嫁過來的頭兩個月還想和她親近親近,她卻是客客氣氣的,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我也就罷了。”
“她經了這些事,性子冷淡些也是有的。”
“唔,我也是這麼想的。善若姐,你趕緊喝,冷了就不好了。”劉春嬌將銀耳蓮子湯端到莊善若面前,又微微皺了眉道,“我這妯娌別的都好。只有一樣。”
“什麼?”
“就是愛聽壁角。”劉春嬌愁眉苦臉道,“你看這天井就這麼小,有時候我和劉昌正在屋裡說着話,她便悄悄地摸到門外,不聲不響地站上老半天,害得我們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那倒是奇了!”莊善若用勺子舀了口湯,是透心的甜,劉春嬌還是像做閨女時那樣愛甜。
劉春嬌飛快地朝門口看了一眼,用手遮了嘴,壓低了聲音。又道:“更瘮人的事還有呢。有時候她大半夜的竟也不睡覺。光在天井裡轉悠。我有次起夜,活活被她嚇死——她竟坐在我們窗戶底下,不知道在做些什麼。”
莊善若一愣,心裡咯噔一下。道:“怕是她自己守寡,見你們小夫妻兩個親熱一時傷懷也說不定。”
劉春嬌吃了半碗,將碗推開,抽了帕子沾了沾嘴角,道:“我暗地裡和劉昌說了,他不過就含糊了幾句,也說不清楚。反正自從那次後,我們夜裡睡覺也就不敢大聲說笑了。”
“你那侄兒呢?”
劉春嬌轉而又笑:“玦哥兒才六歲,送私塾先生那裡啓蒙。真真是個聰明孩子,家裡是上上下下都誇的。這孩子嘴又甜,我若是有了好吃的,也願意給他勻出一份來。”
莊善若點頭,目光落到劉春嬌的肚子上。道:“即便家裡上下都誇玦哥兒,怕是你公爹婆母指望的還是你肚裡的這個吧?”
劉春嬌抿了嘴輕巧地一笑,沒做聲。
鬼使神差般的,莊善若脫口而出道:“春嬌,你平日裡也當心着點,可別一味的得意。”
“當心什麼?”
莊善若眼前閃過那個悽苦的身影,卻不知道怎麼說纔好,只得道:“我不過是白囑咐你一句。”
劉春嬌撅了嘴,道:“我娘,我公爹婆母,劉昌成日裡在我耳邊嘮叨,這個不行那個不能的,我耳朵都快聽出老繭來了。好不容易盼了你來,卻是又多了個人嘮叨。”
莊善若拍了她的手道:“家裡事多,這次過來還來不及準備,到時候娃娃的小肚兜啥的都由我這個做姨的來添置吧。”
“那敢情好,善若姐的女紅可要比我好上許多倍。”劉春嬌本笑得眉眼彎彎,突然臉色一黯,拉了莊善若的手道,“善若姐,你家的事兒我都聽說了,我看你消瘦了許多,可別太硬撐着。”
莊善若心中一顫,不知道劉昌說了多少給劉春嬌聽。
劉春嬌紅紅了眼睛,道:“善若姐,你只一味的瞞着我,若是我知道了,早託我娘告訴王大娘去,也容不得他們家這樣欺負你——這會子王大娘竟也不在了,又有誰給你做主?”
莊善若淚光閃動,只是握緊了劉春嬌的手。
“他——對你可好?”劉春嬌沉吟再三,終究還是問道。
“雖然大郎腦子不大靈光,可是對我還算是好。”莊善若這也是實話實說了。
“可終究……”劉春嬌沒說下去了。
“你就不用擔心這個了,我自有打算。”莊善若知道劉春嬌心思淺,藏不住事,便沒想告訴她太多,又強笑了道,“你好好養着身子,給我生個大胖侄兒,我還等着他叫我姨呢!”
劉春嬌心思單純,馬上就將情緒調整過來了。
姐妹倆親親熱熱地說了一會子話。
莊善若看着時機差不多了,這才從懷裡掏出了那個藕色的荷包,塞到劉春嬌的手裡,微微笑道:“那日你託許二郎捎了東西給我,我細細一看,你這粗心馬虎的,竟將荷包丟到裡面了。”
劉春嬌聽得一愣,道:“善若姐,這是我特意放了給你的。”
莊善若搖了搖頭,道:“這五兩銀子也不是筆小數目,我又怎麼能夠好意思收下呢?”
“聽劉昌說,你日子艱難,身邊留點體己銀子總是方便些。”劉春嬌蹙起了彎彎的眉毛道,“你若這點情也不肯領,那我們就枉爲好姐妹了!”
莊善若見劉春嬌微微有些惱了,道:“我知道,你現在是少奶奶了,五兩銀子自然是不在話下。可是這銀子終究是劉家掙的,你偷偷地給了我,若是被劉昌知道了怕是不好。”
劉春嬌這才轉怒爲喜道:“善若姐,你若是擔心這個那就多慮了!”
“嗯?”
“婆母每月也給我一些零花,你知道我存不住錢,只不過是存了一二兩的碎銀子。”劉春嬌一氣兒說道,“我那日和劉昌商量了,他本拿出了十兩銀子給你救急,還是我攔下了說是銀子太多你定不會收的,這才折了一半給你。”
莊善若聽得吃驚,這才明白他們夫婦是真正的親厚恩愛。她只不過是劉春嬌同村的姐妹,劉昌愛屋及烏,竟爲了妻子,爲她明裡暗裡做了這許多,春嬌真是沒有嫁錯人。這樣想來,莊善若心裡既是爲春嬌高興,可也有一絲酸酸澀澀的滋味不由自主地蔓延開來。
劉春嬌覷着莊善若的臉色又道:“善若姐,你若是單爲了還這五兩銀子才巴巴地進城來看我,那我可真是要傷心了!”說罷,竟就哭喪了臉。
莊善若知道孕婦情緒不能太過波動,忙好言勸了,又將那藕色的荷包收回到了懷裡,劉春嬌這才重新有說有笑起來。
再說了一會話,莊善若起身,道:“我可實在要走了,再不走的話,這天就要黑了。”
“怕什麼,大不了在我這兒住上一晚。”劉春嬌話一出口便知道自己這話太過孩子氣了,做人媳婦的,哪裡能夠隨心所欲呢?
“等你生了,我這個做姨的,可得好好陪你住上幾晚!”
劉春嬌滿臉驚喜,道:“善若姐,你可是要說話算話哦!”
“那是自然!”
“誰說話不算話了?”劉昌推開了門。
莊善若趕忙走到門邊,道:“小劉郎中,你來得正好,時辰不早了,我也該要回去了。”她見劉昌手裡捧了一個紙袋子,裡面不知道裝了什麼,散着一股子酸味。
劉春嬌笑嘻嘻地一拍手,道:“醃酸杏兒?”不由分說,一把抓過那紙袋,拈了一枚到嘴裡,心滿意足地嚼着,長嘆一口氣,道:“可想死我了,總算是吃到了。”
劉昌抱怨道:“爲了你這口吃的,我可是跑了大半個縣城,纔好不容易找到。你倒好,只顧着吃,倒也沒聽你道句謝!”
劉春嬌嘟了嘴將那紙袋子送到劉昌面前,道:“你也吃一個,可好吃了!”
劉昌揮了手,趕忙避開,道:“可別,我一聞那味兒嘴裡就泛酸水兒!”
“這可不是我要吃,是你兒子想吃呢!”劉春嬌理直氣壯,又塞了一個醃酸杏兒到嘴裡。
莊善若在一旁看着竟有些癡了。
“善若姐,我送送你!”劉春嬌攏了攏頭髮道。
還未等莊善若婉拒,劉昌便道:“外面起了風,你好好在屋子裡呆着,可別是着了涼。許大嫂我來送就是了,你放心!”
劉春嬌眼巴巴地看着莊善若,道:“善若姐,記得抽空來看我!”
莊善若應了,跟了劉昌出了房門,身上又覺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地下意識地回過頭。只見天井橫頭有間屋子的窗子竟半開着,春嬌的妯娌大冷的天就坐在窗前死死地盯了她看。那目光又黏又冷,看得她不禁一陣哆嗦。
劉昌似乎也察覺到,回頭,臉上閃過一絲苦笑,道:“許大嫂莫見怪,那是我家寡嫂。”
莊善若點點頭,疾步穿過天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