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的身體檢查結果不容樂觀,即使誰也不願意看到這個結果,但是事實就是如此殘酷,她的身體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說得現實點,說不準哪天人就在睡夢中無聲無息的去了。
醫生陸續離開,病房裡氣氛凝滯,表情最輕鬆的反倒是距離死亡最近的人,她從容的接受自己的生命已經走至盡頭,不畏懼也不悲傷。
“你們都出去吧,我和老朋友聊聊天。”何青看向顧老爺子,又看了眼面沉如水的鐘臣南,聲音雖然很輕,語氣卻不容拒絕。
到了她現在這個時候,能和多年老友見上一面聊聊天已經是最後的機會了,誰都不忍心違揹她的意思。
在鍾臣南的帶頭下,幾個小輩都出去了。顧老爺子抹了抹酸澀的眼睛,到牀邊這短短的幾步路距離,他卻整整走過了幾十年,記憶裡那個清雅秀麗的姑娘家,如今已然白髮蒼蒼。阿如去了,老江去了,如今何青也要……竟是隻留下他一個老頭子在這世界上。
“胡說八道什麼呢?什麼叫只留下你一個老頭子,你家兒孫滿堂,小輩孝順又有出息,多大的福氣啊。”何青哭笑不得的看着老朋友抹淚,原來顧老爺子不知不覺竟然將心裡的所想給說了出來。
“孩子們長大了都有各自的生活,哪能陪着我這個老頭子。”顧老爺子聽了何青的安慰不僅沒有覺得心裡好受,反倒更加難受了,“這把年紀,能和我說說話的,也就你了。你說你怎麼就這點出息呢,平日裡看着精神奕奕的,誰料到竟然是個外強中乾不中用的。”
顧老爺子年輕的時候就毒舌了,到了老了也沒能有所改變,好在何青對他了解甚深,並不在意他說話難聽,反倒是覺得對不住他。
“老顧啊,活到這歲數了,這一天早到晚到總歸是免不了的。你也別爲我覺得難過,我這一輩子啊到頭了也就牽掛着臣南一個,如今他身邊有了靜寧,兩個孩子都是通透的性格,往後的日子差不了,我這心裡也就沒什麼遺憾啊。”
顧老爺子垂頭抹淚,“你就不想看到臣南結婚,看到他擁有自己的孩子嗎?”
何青輕嘆了口氣,怎麼可能不想,她做夢都想着能抱上重孫子,可是這身體不中用啊,這個願望只能埋在她心裡隨着她帶到土裡去了。
雖說心裡沒有遺憾,但是到底還是放不下鍾臣南,只要想到日後孫子結婚竟是沒有一個長輩主持大局,何青心裡就萬般不是滋味,好在還有顧老爺子和她是至交好友,只能託他日後千萬要替鍾臣南操持着一些。
顧老爺子哪裡會不答應她的請求,偏偏嘴上卻還是犟得很:“誰家的孫子誰自己管,我哪裡有那麼多閒工夫管臣南結婚生子的。”
嘴硬心軟的老傢伙!何青瞥了顧老爺子一眼,“不管的話也別在這礙眼了,我有些累了。”
顧老爺子心裡一滯,眉頭一豎就要開口反駁,可是一見到她疲倦不堪的神色,那些話就怎麼都說不出口了,最後只是替她掖了掖被角,“你好好歇着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何青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深深的看了顧老爺子一眼,緩緩閉上了眼睛。
顧老爺子站在牀邊靜靜的看了她一會兒,才轉身離開。
鍾臣南一直等在門外,見到顧老爺子出來,立馬迎了上去,“顧爺爺
,我外婆……”
顧老爺子揮手打斷他的話,“她累了已經休息了,你們就別進去了。”
鍾臣南沉默了一會兒,緩緩的點了點頭。
顧老爺子見他這個樣子,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拍了拍他的肩膀,一邊嘆氣一邊朝着顧恆的辦公室走去。
楚靜寧上前兩步,站到鍾臣南身邊,輕輕的握住了他的手。
他偏頭看她,眼睛裡的痛苦那麼沉重,“阿寧,我好累。”
楚靜寧心尖微顫,想也不想的依偎過去,展開雙臂抱住了他,她的個子不算嬌小,然而他一米八幾的身高總是將她襯托得小巧玲瓏。她努力的踮起腳尖,雙手擡得很高,一隻手落在他後背上,另一隻手卻輕輕撫着他的後頸,而他微微弓着腰,腦袋埋在她的肩窩處,汲取着她身上的溫度。
“累了就休息一會兒,我會陪着你的。”她的脖子微微仰着,下巴也擡得老高,這個姿勢很彆扭也很吃力,可是她完全察覺不到不適,心裡滿滿的都是對這個男人的心疼。
楚昭看着看着眼睛就紅了,心裡梗得難受,拉着路銘就不管不顧的往外走,根本不去分辨方向。
這個世界上每時每刻都在上演着生離死別,可是當這種傷痛降臨到自己身上時,才發現不管你多努力,也無法做到坦然接受。
爲什麼人老了就要離開呢?孩子長大,老人老去,他們的時間永遠不同步,永遠有一個人要先離開。
晚上的時候,宋祁得知消息後也過來了,這個在N市混得風生水起任誰見了都要客氣的喊一聲宋先生的男人就這麼趴在何青的牀頭哭得淚流滿面,他和鍾臣南少年相識,出入何青家裡和自家沒有兩樣,何青在他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一想到這個慈祥的長輩竟是不久於人世,宋祁的眼淚根本就停不下來,都說男人輕易不流淚,只是未到傷心處。要不是最後鍾臣南怕宋祁動靜太大影響到何青的情緒,直接把他拎出了病房,誰也說不準他能哭上多久。
要是平日裡,見到宋祁哭得形象全無,眼角紅腫鼻頭髮紅,楚靜寧肯定要笑他一番,可是今日裡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
好在楚昭和路銘這兩個小孩已經被勸回去了,不然被宋祁這麼一哭,估計他們的情緒就要繃不住了。
宋祁擡起手胡亂揉了一把臉,看向鍾臣南,“我和雲飛他們說了,他們想來見見外婆,你是什麼意思?”
葉雲飛三人是鍾臣南出國之後才結識的,雖然和鍾臣南也是兄弟相稱,但是比起宋祁,他們和何青之間的感情並不深厚,畢竟沒有多少相處的機會。
但是無論如何都是他們的一番心意,鍾臣南也沒有拒絕,只是考慮得更細緻了一些,“今天太遲了,明天外婆的精神頭要是好的話,再讓他們過來吧。”
“也對,外婆該好好休息。”宋祁心煩意亂的從口袋裡掏出煙,抽出一支後,又想起什麼,看了楚靜寧一眼。
楚靜寧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並不在意。
但是宋祁嘆了口氣,卻是把煙又重新收了起來,目光沉沉的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病房裡的氣氛沉默、壓抑。楚靜寧捏了捏鍾臣南的手,而後鬆開,“我去隔壁看看外婆。”
鍾臣南輕輕點了點頭,眼睛一
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他才轉頭看向宋祁,伸出了一隻手,“給我一支菸。”
這下宋祁再也沒有半分猶豫,動作迅速的抽出兩根菸點上以後才分給鍾臣南一根,不過他心裡的感覺有些微妙,怎麼嫂子好像是刻意離開給他們留出空間的?
不過他也沒糾結這個問題,兩個毫不在乎會不會得肺癌的男人一根接着一根的抽菸,病房裡很快就煙霧繚繞。
想到一會兒楚靜寧還要回來,鍾臣南站起身來,抖落了一身菸灰,走到窗前推開窗戶讓屋裡透氣。
“老大,醫生到底是怎麼說的?你心裡又是什麼想法?”菸頭燙到了手指,宋祁猛然回過神來,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何青可以說是鍾臣南唯一的親人,如今科技發達,他不相信找不出來辦法延長何青的壽命,他都有這個念頭,那麼鍾臣南呢?
鍾臣南身體震了一下,停止了抽菸的動作,轉身看向宋祁,“醫生對我說了抱歉,說他們無能無力。”
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可是手指卻在微微顫抖。
宋祁痛苦的擰了擰眉頭,身體往後一仰整個人就摔倒了沙發上,發出嘭的一聲,“去國外吧,國內不行我們就去國外。”
鍾臣南手裡的煙直接掉到了地上,他擡起腳把菸頭踩滅,聲音不知道是因爲吸菸過度還是情緒波動太大竟然有些變調,“外婆不願意,她說不希望自己死在異國他鄉,N市是生她養她的地方,她不想到了最後卻要離開。”
他何嘗沒想過把外婆帶到國外,可是這個想法還沒有來得及說出來,外婆就已經搶先說了那樣一番話,她其實是看出來自己的想法了吧,可是就算如此,他除了聽她的話順其自然已經別無選擇。
宋祁仰頭看着天花板,好像快要窒息似的痛苦的喘了幾口氣,然後突然從沙發上蹦了起來,頭也不回的往門外衝去。
鍾臣南看着他倉惶奔出了病房,眉頭緊擰,努力壓下內心的痛苦和無邊的悔恨。如果不是他太過自以爲是,在外婆的身體檢查後沒有采取措施,或許他現在根本就不會站在這裡,只能被動的接受她即將離開的殘酷事實。
他痛苦的抹了下臉,手心一片冰涼,“阿寧,都是我的錯。”
身後依偎上來的身體那般柔軟和溫熱,他感覺到後背傳來一陣溼意,然後是她哽咽的聲音:“不是你的錯,是我們的錯。”
是他們在享受着外婆的愛護的同時,卻忽略了她正在一步步邁向蒼老,忽略了她刻意隱瞞的虛弱無力。
她的臉靠在他背上,低聲的悲慼的哭了起來,病房裡的煙味嗆人,她邊哭邊咳嗽,喉嚨隱隱疼痛,而這份疼痛漸漸蔓延至全身,等到鍾臣南察覺到她的身體在顫抖之時,連忙抱起她把她放到了牀上。
“不哭了,阿寧。不哭了啊。”他輕聲哄着她,將她嬌小的身體完全抱在懷裡,手掌輕輕的撫着她的頭髮,她的後背,她的脖頸,試圖讓他冷靜下來。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手掌也在隱隱發抖,他們就像是溺水的人,把彼此當成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緊緊抓住,不敢放開。
病房門,去而復返的宋祁腳步一頓,壓在門把上的手輕輕鬆開,身體一轉倚在牆上,表情十分痛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