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三更時分,益風堂的院落中,禕衡的簫聲飄飄響了起來。
一陣急促而輕快的腳步聲滑過,“你三番四次地用簫聲招我來,怎麼事情進行得不順利嗎?”說話的是一個靈銳的女聲,身披黑衣絲絨斗篷,紗巾遮住了臉,讓人看不真切她的樣貌。
簫聲戛然而止:“對,進行得很不順利,我不想過這種充斥着虛僞與欺騙的日子了,你的計劃就到此爲止吧。”
那女子厲笑了幾聲,道:“王爺的良心不安怕是憐香惜玉作的祟吧。”
“我每日見到她,心裡就充滿了自責,她是那麼蕙質蘭心、純良美好,而我先是刻意地接近她,而後又無恥地利用了她對我的好感,我實在是……”
“感情這種事,本來就沒有什麼公正可言,她心繫於你,是她的選擇,別人又如何能夠左右?何況我壓根兒也沒看出她有什麼所謂的損失?宮女是她自己的選擇,選擇你而不選擇皇上,也是她自己的決定,你我何時逼迫於她了?不過既然你心裡愧疚,不妨就來個將計就計,你去對她表明心跡,許諾等她離宮之後就迎娶她爲正室福晉,想必這個冀望能麻痹她好一陣子了,你不也心安不少了?”
禕衡顫抖道:“你想讓我編造一個更大的謊言給她,那不就等於設計了一個巨大的陷阱眼看着她往裡面跳嗎?”
那女子溫言勸說道:“王爺若是願意,自然可以真的兌現這個承諾啊,能夠抱得如此佳人也是美事一樁啊。”
禕衡狐疑地看着她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樣不是兩全其美嗎,既不會破壞我的計劃,又能讓你心裡好過一點,何樂而不爲呢?你放心,到時候尚仙出了宮,名義上就是自由的了,你即使迎娶了她也是合情合理的,至於皇上那裡,他心裡肯定痛恨不已,但念及尚仙,必然不敢對你有所行動,再說好歹你還有太后這張王牌在手裡呢。”
禕衡沉默少頃,悠悠脫口道:“這些年來,我只是依着母后的意思納了一個側福晉,到如今膝下也沒有子嗣,正福晉的位置一直懸空着,就是因爲你的緣故,難道你還不能明白,除了你,我的心裡早就放不下任何人了。”
那女子只是從容不迫地說:“那我也只能替王爺可惜,放棄了這麼一位佳人了。只是我的計劃,王爺是一早應允了的,希望您能言而有信。”
禕衡答非所問道:“嬈兒,你在宮裡過得真的快樂嗎?你真的愛四弟嗎?”
“是的,我很快樂,比起在王府的日子要快樂得多。我是真心愛皇上的,愛他的敢作敢爲、愛他的變化無常、愛他的體貼入微、愛他的王者霸氣,他是天生的帝王,坐擁天下,能給我這世上最好的一切,而你呢,只會口口聲聲、嘮嘮叨叨地說着如何如何地愛我,卻拿不出身爲男子漢的魄力來,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你居然還來問我,在宮裡過得快樂嗎?是誰逼我灌下紅花而後送進宮來的,你忘記了嗎,是我願意進宮來的嗎?”那女子緩了緩氣,又開始了咄咄逼人:“不過,我也要感激你們,是你們教會了我如何生存下去,不能生育、新人輩出、還有你母后的打壓這些對我來說都是磨礪,就是這些讓我脫胎換骨的,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從來靠得就是我自己的努力,我的美貌與真誠,我是用真心在愛着皇上,皇上他能生生切切地感受到,和那些玩弄權術、爾虞我詐的女人比起來,我是獨特的,所以,在皇上的心裡永遠都有我的一席之地。回去告訴你的母后,我根本無意爭奪後位,因爲我看見比那更珍貴的,是抓住皇上的心。”
“那你現在讓我故意接近尚仙,博得她的好感,又是什麼呢,不也是陰謀、欺詐嗎?”禕衡激憤道。
“那不一樣,我只是想用你的出現,告訴尚仙一個事實罷了,她確實不愛皇上,她愛上的是你,這一點不能勉強,就像皇上也不能勉強尚仙愛上自己一樣,我要讓她聽從自己的心,明白誰纔是自己的所愛,這有什麼錯嗎?何況,我想提醒你,是你說要補償我的,這個計劃可算是讓你贖罪了吧。”遜妃不溫不火地道。
禕衡不停喃喃自語:“你變了,變了!是我毀了你啊,早知道那一日就不該帶你回府,也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遜妃不屑道:“‘欲求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這是王爺您教的我啊,您怎麼反倒是忘了呢?可惜這世上哪有後悔藥而買,即便是悔青了腸子,也無濟無事。我的話你且好好想想吧,記住,我可不是在求你,不過我還是想提醒你,魚兒已經咬鉤了,即使你現在收了網,那餌也已經結結實實下了肚了,最近我還聽說尚仙常常會看着別人放鳶而默默發呆,這裡頭的緣由王爺指定清楚,虛僞的仁慈還是理智的殘忍,孰輕孰重,全憑王爺的一念之間了。”
話一說完,遜妃便揚長而去。耳後的簫聲續起,只是更爲悽愴了。
微風輕拂,浮雲淡薄。午後的陽光,溫暖而愜意。皇后召集了衆位嬪妃在吹碧湖邊賞景。
湖邊的玉築廊裡,依次坐着皇后、妍夫人、遜妃、應熙雪、妙貴人、鬱芸婼和一班美人、采衣之流。皇后正襟危坐着,等衆人一一行完了禮,方道:“這春天倒是早就來了,可今天的好天氣卻是難得能逮着的,本宮想着也好久沒和衆位姐妹在一塊兒聚聚了,老憋悶在宮裡也不好,就提議來這裡大家一起曬曬太陽、接接地氣的,你們看這兩邊的桃花開得好茂盛,香豔得很呢。”
鬱芸婼當然不會錯過向皇后討好的機會,趕緊湊了上去:“皇后娘娘慮事周到,總是想到我們的前頭去了。這都是五月的節氣了,桃花也就是這會兒正盛呢,過了這陣子,我們還真是看不到這幅美景了呢。”
李美人也趕緊不失時機地道:“可不是嘛,這宮裡的花雖然多,但也敗得快,前一陣子還都嚷嚷着賞梅呢,這會兒桃花都開遍了,再過幾日,桃花一敗,還得是看那花王——牡丹呢。”
遜妃覺出了這話裡頭的火藥味,想想她們終日也見不上皇上一面,自然是隻能討好皇后,也就不想和她們計較了,便只顧着自己飲茶。
沒料到,憐翹卻不經意地吐出一句:“我倒是覺得桃花開得甚好,即使敗了,等到了秋季,還有一樹的果實可摘,民間不是還傳說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能夠長生不老嘛,可見這桃還是吉祥長壽之物。”
衆人聽了都噤聲不語,惟有皇后依舊笑呵呵地說:“妙貴人的見解果然非比尋常,妙不可言啊。爭了半天,大家都是疼惜那桃花會有一天消逝而去,本宮倒有一個辦法,聽聞遜妃妹妹最近潛心於畫作,不如以這桃花爲題,作畫一幅,以供衆位姐妹品鑑,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鬱芸婼連忙附和着:“將眼前的美景躍然於紙上,這是主意實實在在得好,姐妹們你們說,是不是?”
“是啊,是啊。”衆人異口同聲地望向了遜妃。
紀夕妍連忙打圓場:“今日是來賞景的,明明有真真切切的桃花在眼前,我們何必要去看那筆墨所繪的虛像呢,再說遜妃今日來得也匆忙,定是沒有帶那紙墨來,若是派人回去取,一來一回也耽誤不少功夫,到那時候,天色也漸漸暗了,掃了姐妹們的興致不說,於作畫之人也不利得很啊。不如讓遜妃自己回宮裡,慢慢醞釀,畫得了再送予皇后和衆姐妹欣賞吧。”
遜妃故我地輕描淡寫道:“姐妹們,若是想要桃花的畫作,我倒是想推薦你們去找玲瓏閣的畫師,個個身懷絕技、畫景更是惟妙惟肖,他們隨便哪一個都比我畫得好,至於我的拙作還是不必玷污皇后娘娘和衆位姐妹的慧眼了。”
妙貴人斜睨着鬱芸婼,淡聲道:“今日既是來賞景的,就不要強人所難畫什麼桃花了吧。”
“好好一個桃花,倒惹出這麼些子是非來了,都是本宮剛纔的那個提議鬧的,本宮自罰一杯。”皇后始終掛着謙和有禮的笑容。
“這酒的味道怪特別的,請問是什麼酒?”聲音出自於李美人。
遜妃抿了一口道:“這是桃花白芷酒。”
“倒是應時應景的,只是過去好像沒有聽說過似的。”夕妍驚奇地問道。
皇后緩緩解釋道:“這酒我也是才聽說的,就讓人釀了一些,也難怪你們不熟悉,倒是遜妃妹妹想必常常喝,一嘗就能說出名兒來了。”
“這名字叫着好聽,味道也很不錯。”鬱芸婼隨即一飲而盡。
皇后卻關切地制止道:“傻妹妹,這酒的味兒雖然不錯,但到底是酒,不可貪杯呀。本宮還特意問過太醫,這酒雖有養顏之效果,但是桃花乃峻下破血之藥,有損陰氣,不利於受孕的,除了本宮這樣已經生產或是不育的婦人外,像你這樣的年輕女子必須得酌量飲用纔好。”
“想不到這桃花生得這般美,卻有這麼大的危害,我還是喝茶算了。”鬱芸婼嚇得趕緊將杯中的酒倒在地上。
衆人也個個如此效仿起來。
憐翹卻喝了個乾淨,不留情面地道:“是藥三分毒,但是爲了活命還不是得乖乖吃藥去,總不能因噎廢食吧,再說我看諸位姐妹的身體也都好得很,斷不會因爲這桃花白芷酒就有什麼好歹,至於生養之事,與其去提防一杯半杯酒,倒不如把心思放在皇上身上來得可靠。”
遜妃方纔還納悶皇后今日好端端地怎麼提及什麼桃花白芷酒來了,還有剛纔畫作的事兒,原來她是想報前日那參雞湯的仇呢,才導出了今日的一場大戲來,先是暗諷香豔如桃花的自己恩寵易散,而雍容華貴的牡丹纔是正道,而後又藉着桃花酒,隱喻自己雖備受恩露卻沒有子嗣,鬱芸婼、李美人的表演拙劣不堪,想不到一向溫文爾雅的皇后,也開始變得劍拔弩張了,皇上恐怕也難得一見這場面吧。還有那個妙貴人,不是一向視自己爲害死凡至如的兇手嗎,爲何今日又幾番襄助呢?她究竟是敵是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