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1鵬程萬里
夏院長帖子沒送出,人家小外孫也哭的停不住,一時也擔心的不敢走。
最後還是夏媽媽哄住了兒子,指着院子裡那棵白海棠樹道:“你哥哥最喜歡這棵樹,他讓你留下來照顧它,你照顧好了,等其餘果子紅了,哥哥就回來了。”
夏志飛擦擦眼淚,擡頭去看周圍的大人,似乎在尋一個憑證。
顧白蕊忙道:“小飛你還記得嗎?去年醃的海棠脯,你哥最喜歡吃了,前兩天還問我什麼時候能醃果脯呢。”
夏志飛不哭了,悶不吭聲地扛着鐵杴夾着木板去樹邊搭了個窩棚,死活不肯離開那棵海棠樹一步。他哥喜歡,他就給哥哥守着,一顆果子都不讓鳥雀啄走。
夏院長看的瞠目結舌,尤其是看一個半大的小孩兒把樹下一個石墩子輕輕鬆鬆地扛起來挪到一邊,蹲在那一臉認真搭窩棚,當真有點泥瓦匠的架勢。他師兄當年可是不會這個,大家勞動的時候拔草都是跟人現學的,老院長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只嘟囔夏家兩兄弟一個有腦子一個有體力,這要是合起來可就無敵了。
曾老笑道:“小飛像他爺爺家那邊的人,石三老頭家底子好,孩子長得壯實。要是夏陽身體也這麼好,我就放心了,他啊,太逞強,身上兼着的事兒太多,又總想十全十美的完成,到頭來只把自己累的夠嗆,唉。”
夏院長對自己收的這個狀元學生向來是誇讚有加的,只是也覺得夏陽過分苛求了,提起小徒弟那是又知足又心疼,跟着嘆了一句道:“是啊,上回跟夏陽一起去鵬城,一路上還是他在照顧我這個老頭子,凡事能想到的,全都打點的妥當,是個細心認真的好孩子。”
曾老跟着眼睛彎了彎,說起外孫笑的一臉的慈愛。老先生把夏陽從小帶在身邊悉心教導,十數年寒窗苦讀才養出了這麼一個好孩子,說起夏陽他老人面上也是有光的。
“那,他們請你去參加書畫展,師兄你真不去了?”
“不去。”曾老看着自己小外孫,臉上也沒什麼惱意,只淡淡道:“我靠自己的本事謀生,不吃祖宗飯,人各有志,實在聊不到一處,見了又怎麼樣?”
夏院長本也就是問問,他對那個族裡的事兒知道的少,大概也只是怕曾老得罪了族人親戚,略提了提也就放下了。
兩個老頭聊了一陣,見夏志飛還在那折騰那個小窩棚,笑呵呵地過去給他搭了把手,一邊一個蹲在那認認真真的幫小孩弄好。
夏志飛不僅給自己蓋好了,旁邊還給蔣七元也弄了一處,他央求外公給七塊錢那小窩棚提上字,老先生便笑呵呵地拿筆真給寫了個“七元居所,謝絕參觀”。
夏院長在一旁看着,直笑着搖頭,再看到手裡的請帖,心裡長嘆一聲倒是也痛快許多,只覺師兄這麼多年一點沒變。
族內畫展的事兒還在辦着,帖子發了不少,但是去的人並不多。早些年的時候大家躲着這個姓,誰敢提自己是八旗子弟?如今這幾年剛好些,就有人按耐不住了。不過祖上真有些身份的,並沒有參與,他們如今大多改了姓氏,多以金、王二姓爲主,從事的工作也跟普通人一樣,親王家的曾孫女兒做了京城毛紡廠的退休女工,貝勒家的後人當了教書匠,都在踏踏實實的過着自己的日子。
一些個人還是以家族名義開了書畫展,去的也不少,不過正兒八經下了貼子想邀請來的那幾位有本事的老爺子可都沒動彈,一個個躲在自己院子裡享清靜。
負責書畫展組織的人裡有那麼幾個老字輩的,對此頗有意見,他們知道曾老的字好,尤其是曾老來,曾老當年教過的那些學生也必定回來捧場,當年喊一聲校長可不是白喊的,那些學生至今仍帶着尊重。
書畫展布置在一處敞亮的小展廳,這裡是租借來的,來的人裡也多在三五成羣的互相打招呼結交。有瞧見組織的那位白眉白髮的老先生,也上前去打了招呼問好。因爲來的都算是懂文墨的,見了難免會問一句曾老,“怎麼先生沒來嗎?我還以爲能在這看到他的字兒呢。”
那位白髮老人面上帶了幾分不痛快,看了說話的人一眼,不客氣道:“他的字我瞧着也是一般,學宋徽宗的‘瘦金書’未成,變成了‘自成一體’,不過爾爾。”
問話的人聲音一頓,旁邊的人忙在他耳邊說了白髮老先生的尊號,是一位叫丘澄的,在京城裡也算一位頗有名氣的書畫家,雖比不上曾老和夏院長他們,但是也有幾分成就了。那人忙謙恭幾句,這才哄得丘老先生臉色和緩起來。
“我對銘德再瞭解不過了,他的書法……”丘老笑了一下,眼神裡帶出一種自傲的神色,對曾老的評價說的頗有些隨意,像是在開一個朋友的玩笑話。“他的名氣,比他的學識大多了。”
對面原本聽着他們說話的年輕人立刻驚喜道:“我就猜着您一定了解曾老先生,原來你們有交情!我這裡正好有一副輾轉求來的字畫,您給我看看,是真是假?”
那人打開卻是一副山水圖,遠山含黛,用筆挺拔,旁邊提着一行小字,字跡行雲流水似的暢快。
“這畫的還可以,但是我要告訴你,這是假的。”丘老粗略看了一眼,指着那提字點評道,“銘德的字要比那含蓄些,不會一個字筆畫很粗,一個字的筆畫很細。行話叫‘皮匠刀’,一刀深,一刀淺,故作波傑……再往深裡說,就太專業了,探討的話你知道這些也就足夠了。”
“既然丘老說是假的,那必定是真不了!多虧遇見您幫我看一眼,呵呵。”那位也匆匆收了畫,跟這位丘老寒暄起來,一時周圍的人也紛紛開口恭維,讓白髮的丘老很是得意了一陣。
“那您對曾老收藏的墨和那些碑帖也必定見過了?您覺得那些怎麼樣?”有人還在問着。
那位丘老也不謙遜,不過明顯不太耐煩來人揪着這個話題不放,亦或者他知道的有限,編不下去了,只含糊道:“這……東西還是不錯的,既然大家都知道,我就不妄加評論了。銘德不輕易與外人相見,這些東西又是他心頭好,並沒有經常拿出來賞玩。”
而此刻,不輕易與外人相見的曾老先生,正蹲在那哄勸小外孫,手裡拿着的就是他寶貝的不行的一方古墨。
老頭哄着小外孫道:“志飛啊,你看!你哥哥平時寫字都用這種墨,我也給你一塊,你跟我回屋裡去,咱們在屋裡寫大字好不好?”
夏志飛蹲在自己的窩棚裡搖頭,他塊頭比普通小孩大許多,腦袋也像老夏家的那些光頭土匪,格外的硬,一搖頭差點把窩棚的頂子給掀下來。他把手腳再縮了縮,甕聲甕氣道:“我不,我要在這裡看着果子。”
曾老看了看天色,眼瞅着月亮都快要升起來了,犯愁道:“你總不能一直睡在這啊,明天還得上學去呢,你跟外公回屋裡去,外公把這一整塊香墨都送給你好不好?你瞧瞧,這可是好東西啊,你哥想拿‘五小福’跟我換我都沒捨得呢!”
夏志飛骨子裡遺傳了老夏家的粗人脾氣,對這些紙啊墨啊的沒分毫興趣,依舊縮在自己的窩棚裡不肯出去。他想守着樹,也想讓夏陽回來的時候誇獎他、心疼他,一想到哥哥回來皺着眉頭心疼他的樣子,夏志飛心裡就突突直跳,憋不住的想傻笑。
曾老苦勸無果,古墨都增加到四塊了,夏家的小土匪依舊沒鬆口,而且瞧着翻倍也不見得鬆口。
曾老嘆息一聲,嘀咕道:“你哥小的時候,寫會兒大字跟得獎勵似的,抓着筆就高興。你這倒好,怎麼油鹽不進呢!我說,到底要多少塊你才肯回屋啊?”
馮乙來探望老校長的時候,正好就瞧見這一老一少在樹底下砍價,一個蹲在窩棚外,一個蹲在窩棚裡面。馮乙覺得有趣,湊過去看了一眼,憋不住笑了,道:“您這是幹嘛呢,怎麼好端端的把孩子關在裡面?這多悶的慌啊,小飛,快出來,馮叔帶了糕點,你出來嚐嚐啊?”
夏志飛蹲在裡面不肯出來,曾老無奈,只好把事情的原委給馮乙說了一遍,讓這個無良學生捂着肚子笑了好一會。
馮乙把老先生扶起來,又把帶來的糕點放在旁邊的石桌上,和曾老一起坐在那邊吃邊聊起來。馮乙坐在老校長旁邊起初還規矩些,漸漸的又骨頭鬆散起來,翹着腿半眯着眼睛看那邊搭建的小狗窩似的一方小屋,笑道:“老師,您手裡的墨留着給我習字還差不多,小飛這樣比我當年還難教呢!瞧他這樣,捱了板子也未必覺得疼,哈哈!”
曾老敲打了他一下,也笑了,“你小時候身體不好,誰敢真逼你學寫大字兒?敲打你幾下,也不過是嚇唬你,做做樣子而已。”老人哄了半天小外孫,這會兒也餓了,撿了塊油紙包裹的豌豆糕吃了一口,道:“怎麼今天就你一個人來?你弟弟呢?”
馮乙哦了一聲,道:“馮川出去會診了,其實也不是多要緊的,只是您也知道,那些人發了不少帖子,辦展的裡面有個我們本家的親戚。小川輩分小,不好推拒,躲出去兩天避過他們就是了。”
曾老笑笑,也知道他們小輩有些難處,把自己手裡把玩了多時的古墨遞過去給他,道:“喏,拿着吧,你這個疲懶性子,也該好好撿起筆寫寫字了。上回小川帶我去藥房,一個個藥匣子上寫的那都是些個什麼,龍飛鳳舞的看不清筋骨,該罰你寫十篇大字纔好。”
馮乙忙雙手接過,笑嘻嘻道:“太好了,老師您比夏陽大方多了,他都給我拇指那麼大的一塊兒……”
“然後就被你切碎了碾成粉末兒了是不是?”曾老佯裝嚴厲,“你這小子,什麼好東西到你手裡也敢糟蹋!”
馮乙眨了眨眼,“什麼?沒有啊。”
曾老見多了他裝傻,毫不客氣的點破他,“上回夏陽給你的那些個藥墨,指頭粗細的一盒子,你自己說你切開了幾個?嗯?三個半截的,一個小指粗的也磨去了三分之一,肯定被你當場藥引子亂擱在什麼藥裡了!”
馮乙臉上的表情瞬間變成憤憤,拍着石桌道:“我就知道那一盒子墨丟不了!夏陽送了人的東西不會再動,一定是蔣東昇那臭小子給順走的!老師,他是不是把那一盒全給您送回來了?”
曾老擡頭看月亮,覺得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金燦燦的像個黃油烙餅,秀色可餐。
馮乙一邊把玩曾老新給的墨,一邊還在委屈,嘀咕道:“那是藥墨啊,老師您說,我這當醫生的瞧見它沾着個藥字兒能不想切開看看嗎。而且我就弄碎了一小點……”
曾老哼道:“一點都不許弄壞,再讓我瞧見,罰你站在門口抄大字。”
曾老送給的古墨上描繪的紋路難得樸素,幾隻家燕落在一角,旁邊還有幾枝綠柳。馮乙看見挑了一下眉,拿着手裡的古墨把玩一下,笑嘻嘻道:“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老師,你說那些人還折騰個什麼勁兒呢,哎。”
曾老嘆了一句,“是有些無聊。”
曾老知道馮乙這個學生一向心思通透,就是有些時候犯懶寧可迷糊着過日子,可要說跟他貼心的,也就馮乙了。老人對族內書畫展的事兒,基本也可以用這兩句詩來概括。他自認是滿族,但是對“皇裔”這個避而不談。
“前些年文化運動,咱們這一個個的可都是牛鬼蛇神,誰敢提祖上一個字兒呢。”馮乙在一旁也跟着嘆息了幾句,道:“當初被批鬥的人不少,改姓的不止一家,還不是爲了活?現在上面出了個什麼民族政策,大夥兒又一窩蜂的認祖歸宗,這姓又成了吃香的了,說到底,還是爲了一個活字罷了。”
前段時間馮家還有個遠房親戚,想通過馮乙這邊給改回舒舒覺羅的姓氏,馮乙也是推了,只說他們這一支只姓馮。
馮乙看着天上的月亮,想起小時候父親給起的名字,當初也並沒有這麼含糊,他小時體弱多病,一到深冬就高燒不退,不少醫生都說熬不過來年春天。他父親當初給起了個名字叫“延春”,只盼着他能延下這條命,多活些時候,只是叫了許多時也不見好,才和兄弟們一樣叫了如今的名字,倒是身體也慢慢調養的好了。他父親當時還唸叨了一句,只說賤名好養活,當真不假。
舒舒覺羅·延春,他寫大字的時候也寫過,並沒有太多的印象,只覺得這字兒比劃太多,遠不如馮乙寫的輕巧。後來家裡因爲某些原因改了姓,再後來又認了曾老當先生,進了曾老辦的學堂,老先生講課喜歡延伸,說到哪裡就多添加些故事和做人的道理進去,耐心又風趣。
馮乙對自己姓氏的印象,還是老先生當年說的——這姓也只能作爲一個姓罷了,它榮辱完全要聽政治的擺佈,這還有什麼好誇耀的呢?何必還抱着它津津樂道呢?
馮乙擺弄了一下手裡的古墨,脣角帶着抹笑,他性子灑脫,曾老信佛,他卻信道。道教信今生,他對其他人的人生沒有絲毫想幹預的意思,別人愛怎麼過,就怎麼過,橫豎不過百年,逍遙自在心痛快了纔好。又何必去管那麼多呢?
“馮乙,你和夏陽走的親近,你幫我多照顧他一下,提點一下。”老先生開口道。
馮乙笑道:“老師,您放心吧,夏陽現在好着呢,有時候我有事還要多求他幫忙才行,您不知道,他在京城裡的名氣也漸漸大了。蔣家的幹孫,京城的狀元,再加上他手裡的錦蝶,沒人敢小瞧呢。”
曾老想了想,道:“他還小,性子雖然沉穩,但是並不適合這條路。”
馮乙也止住了笑容,緩聲道:“您是說?”
“我不知道蔣家要做什麼,他們這麼捧着夏陽,讓我更擔心了。夏陽這孩子是我教出來的,他不適合走仕途,我寧可他在家裡寫寫字畫些畫兒……”曾老微微皺眉,這不是他的錯覺,東昇小子許久不來之後,蔣家突然收了夏陽當幹孫,而且大有一股扶持夏陽的態度,這讓他不自覺的開始警惕起來。
蔣家的孫少爺還有一位蔣易安,不論蔣傢什麼態度,扶持夏陽是幫助蔣家這二位少爺裡的其中一個也好,還是給東昇回來鋪路也好,這都是帶了幾分危險的。曾老不樂意自己的外孫攙和進這麼複雜的事情裡,但是夏陽答應了,他也只能以長輩的身份多多幫他。
馮乙眼角眨了眨,面上露出一個淺笑,“老師,您放心吧,夏陽身邊有人給他出主意呢!誰都能吃虧,就他吃不了!”
曾老有些不明所以,但馮乙也沒再繼續說下去,岔開了話題又說起了別的。蔣大少可是個護食的,夏陽這口鮮嫩的小羊羔肉別人想惦記,怕是先得問問蔣少的槍答應不答應。
聊到夜深,縮在小窩棚裡的小狼崽子也睡着了,正一點腦袋一點腦袋的打瞌睡。馮乙直接掀開窩棚頂上的兩塊木板,把夏志飛從裡面抱了出來,幫着老師揹着小孩回去睡覺。馮乙身板弱,平時自己走路都恨不得摔一下,這會兒揹着個死沉的半大少年,走到的時候出了一腦門的虛汗。
牀上睡着的小孩還在所夢,一翻身用腿勾住了自己的被子,吧嗒吧嗒嘴,喃喃唸了一聲哥哥。
馮乙失笑,只在心裡嘆了一句,照這麼下去,等幾年夏志飛長大了,蔣少怕是要和戀兄癖小舅子好好的打一場才能讓小舅子服氣的交出夏陽吧?他打量了一下夏志飛,覺得這骨架怕是將來長得不比蔣少矮到哪裡去,也得一米九的個兒……馮乙摸了摸下巴,眼睛笑眯眯的彎起來,一點也不覺得剛纔辛苦了,他真是等不及想看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