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他城

“把海報的左上角再拉一下……對了對了……”一個大約三十多歲的男人指揮着工作人員調整現場佈置,精瘦的臉上掛滿汗珠,似乎想要通過這種沒什麼實際意義的命令來回避記者和其他來賓不耐煩的目光。

離開謹以後的第二年,我坐在一個知名作家的新書發佈會觀衆席上,身邊的人是李若缺。

“各位來賓,非常感謝你們能在百忙之中抽空來參加這個發佈會。我們剛剛已經和林丹青聯繫過了,他正在趕來的路上,希望大家再耐心等一會兒。”女主持倒是面不改色,一字一句清晰平穩,看來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面。

林丹青是國內大師級別的作家,這次出版的書據說是他從文五十多年來的里程碑式作品,吸引了不少媒體前來。我和李若缺所在的雜誌社與他一直有合作關係,所以我們就被邀請來參加這個發佈會。

“這年頭不只明星耍大牌,就連作家都喜歡有事沒事遲到。”坐在我右邊的一個年輕女記者發起牢騷。

“沒辦法,誰叫人家是大師。”她身邊一個攝像師模樣的青年男人好像很有經驗的樣子。

年輕女記者瞟他一眼,“嘁,什麼大師,寫的東西是人看的麼?”

“小丫頭脾氣挺衝啊,這就算是不錯了,有的年輕男作家還抱女老闆大腿呢!”

我眼睛的餘光掃過李若缺的臉,只見他眉頭猛然一皺,但頃刻便舒展開來又恢復到波瀾不驚的表情。

“我們的林丹青大師來了!”女主持嫣然一笑,向入口處走幾步表示歡迎。

現場的記者們紛紛拿起話筒,攝像師也扛起機器進入工作狀態。

“林大師,請問您爲什麼會遲到呢?”林丹青一入席,我身邊的那個年輕女記者就站起來舉着話筒問道,語氣裡有着年輕人獨有的無畏。

“呵呵,路上堵車堵了一個多小時。”林丹青捋一捋頭上那幾縷稀疏的毛髮,眼睛看也不看她,顯然不把這個小記者放在眼裡。

“那您能不能爲……”女記者想必是希望讓他爲遲到的事道歉,但被她身邊的攝像師用眼神制止住了。

想來娛樂圈裡但凡真正的大腕遲到了都只是解釋一下原因便算了結,最多也就是心情好主動道個歉,只有那些資歷還不夠深的明星纔會被媒體逼迫道歉。同樣的道理,讓這位林大師道歉恐怕是多此一舉了。

我看着那個年輕女記者一臉的稚氣加隱隱的不服氣,啞然失笑。能在這麼無聊的發佈會上看到這樣真性情的人,還是挺有趣的。

別的媒體見這位女記者把話塞回去了,便開始爭相發問。

“林大師,這是您第一次來這兒嗎?您對這個城市有什麼看法?”

林丹青的眼角疊出幾層皺紋,似乎很滿意話題被轉移過來,用中氣不足的聲音回答道:“是的,我是第一次來這裡。我覺得這裡的變化很大。”

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第一次來這裡還覺得變化很大?看來大師扯起淡來也不怎麼高明嘛。

身邊的年輕女記者好奇地看向我,突然反應過來,跟着我笑出聲。

“我覺得你這人挺好玩兒的。”她俯下身在我面前說道,一雙清澈明亮的丹鳳眼眨巴兩下。

“我也覺得你挺有趣的。”我笑着迴應。這樣的女孩子讓人無法心生戒備。

她也顧不上採訪了,乾脆與我攀談起來,“你看過那林大師的書麼?”

“看過一點兒。”我撇撇嘴,“不怎麼樣。”

她一副深有同感的樣子重重地點頭表示贊同,那雙好看的丹鳳眼忽地閃了一下,“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我微笑,“大衆臉。”

“不對。”她搖搖頭,思索起來,“我肯定見過你,在哪兒呢……”

“喂,專心一點!”攝像師朝她低吼一聲,把她的注意力喚回。

冗長的發佈會終於結束,走出會場大門的時候,外面已經下起了雷雨。夏天的雨來得迅猛,豆大的雨珠落在人潮沸騰的大街上,讓人們措手不急。腳邊的水灘裡漂着一層色彩絢爛的油花,爲這個被大雨困住的灰色城市添上一小筆明亮的色彩。我放眼望去,滿目狼狽倉促的行人像沒有表情的螞蟻一般逃竄。來到這裡已經一年多,卻始終有着不可磨滅的陌生感,我突然記起南風街雨時撲面而來的清新空氣和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下悠哉遊哉的步調。

“小心。”李若缺把我往裡拉了一下。一個行人踏着水灘濺起水花匆匆而過。

“謝謝。”謝謝你總像個哥哥一樣地照顧我。

“我去拿車,你在這裡等我,別走出去。”

“恩。”

我站在會場門口,尚有一瓦遮頭。看着雨滴不斷地在白色的屋檐匯聚、墜落,彷彿自己已被孤立在這個城市之外。大概也只有真正到另一個地方生活纔會真切體會到那種所謂的思鄉之情。

忽然之間,一聲刺耳的剎車聲重重地劃過我的耳膜!不遠處,一輛自行車被一輛轎車撞翻。騎車的中年婦女倒在地上,額頭血流如柱,染紅了身邊的一片雨水。

周圍的路人瞬間聚集過去,我的記憶之門猛然被敲開……

“媽!媽!”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屋子凌亂破碎的傢俱、滿牆壁鮮紅的油漆字、額頭被打出鮮血的母親……

“弦兒……”她幾乎是用顫抖的聲音喚着我的名字,眼中滯留着無法抹去的恐懼。

我跪到地上抱住她,眼淚奪眶而出,“媽……是誰幹的?”

“不……不知道……他們一進來……一進來就砸東西……打人……”她的聲音輕不可聞,卻猶如在我耳中炸出一個地雷!

我驀地擡起頭看向牆壁上的字,在混亂的骯髒詞彙中死死地盯住一句話——別再纏着他!

“夏臣謹!”我幾乎是朝他咆哮着。

他的表情凝重,想要走近卻被我尖利的眼神制止住。黑色的西裝迸發出沉痛的光芒。

“弦兒,是我沒有想周到……”他的眼神黯淡,“對不起……”

去你媽的對不起!

“我被綁架,歆韻被污辱,我媽被打。你的‘對不起’到底有什麼用!”我的手更用力地抱住我媽的背,“你說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是你說的啊!你說的話到底有什麼用!”

看着身邊的人一個個遭受危險,我的心頭突然襲上一種無力感。

“弦兒……不要怪小謹……”我媽止不住顫抖的肩膀讓我想起那時的歆韻……

“我恨死你了!你爲什麼要把我的生活弄成這個樣子……”當時的我抽泣着,埋怨着,絲毫不記得他所承受的痛苦並不比我少。

“我去找林筱雅!”他的拳頭握緊,指節發白。

“滾。”我冷冷地吐出一個字,求婚所帶來的溫情在我心中被瓦解。

“弦兒……”

“滾!”我緊緊地閉起眼睛,不願再多看他一眼。

“弦……”

我猛地睜開眼,“來了。”

李若缺幫我打開車門,“剛剛在想什麼想得那麼入神?”

“沒什麼……”我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看他一眼,“我在想那個林大師本人好像也不怎麼樣。”

“是不怎麼樣。”他把車啓動,“不過他能成爲大師自然是有過人之處的。”

“只是這過人之處並不是寫作。”我輕笑一聲,接上他的話。

他點點頭,隨即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