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一百天的約定,也是有關她們兩個之間的約定。當我乘着飛機趕往澳洲的時候,她們的這個約定就已經生效,人事娘們離開消失,她在機場等候着我的到來。在飛機上她告訴我這個約定,但卻沒有告訴我有關這個約定的內容。當飛機降落在上海的時候。她告訴自己在這一百天裡,一定要將一切的所有過往全部忘記,只剩下最初的愛與感動。可是,這一切怎麼能那麼容易,所以她纔在書房裡寫下那段有關活着本就不易的話,纔在書房裡三番五次的寫東西,所以才心事重重最後淪落到在醫院看病。於是,在我再次提出要陪她的時候,她答應並且陪着我到杭州。坐在從杭州回上海的車上,她仔細回味。卻發現原來在杭州的這段時間,是我們兩個在一起最快樂的日子。剛剛離開,她便有些懷念,但她也明白,即將面對自己的是那個一百天的約定,和自己肚子中的孩子。
自己的金風和玉露。
回到上海的這幾天,她一直在回想這些發生過的事情。也在期待着孩子出生的那一刻。但是,她明白她需要在孩子出生的時候,給她們準備些什麼。所以就在我和老曾聊天的時候,她再次來到書房裡,翻開那本筆記本,心中卻不再慌亂糾結,落筆寫下東西,卻不在顧東顧西。最後,她在這篇文章的最上面寫上,有關白露的月光,能否照亮你的黑夜作爲標題。然後。她將這個筆記本放在桌子的一側,沒有隱藏也沒有躲避,而是坦然面對。
有一天,她似乎感覺到什麼,於是就拿出手機聯繫人事娘們,在電話裡她告訴人事娘們,回上海來。當時在非洲剛果內陸的人事娘們放下電話,什麼也沒有說,當即購買最近一班飛往上海的飛機。
這一天。白露感覺自己渾身輕鬆,早上和我一起到外面散步,並一起在外面吃蟹黃小籠包早餐。早餐過後我們兩個一塊到家附近的超市裡買蔬菜,中午在家裡做的飯菜,下午午睡的時候,她讓我親吻她,撫摸她。晚上她不想吃東西,所以我就給她榨杯熱果汁,但她也沒喝多少,而是躺在牀上目光盈盈的看着我。
她問我:“你當初爲什麼去搶婚。”
我臉上的笑容戛然而止,有些尷尬的說:“因爲我喜歡你。”
她又問我:“是因爲紅玲讓你去的嗎?”
我猶豫片刻,對她說:“不全是!”
我想解釋,當時她對我的態度太嚴酷,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歡我。所以心裡面十分糾結,是人事娘們勸我鼓勵我,我才鼓起勇氣過去的,但陳白露卻只是笑笑,不聽我的解釋,她說知道這些就已經足夠了。
我看看她,什麼也沒有說將她抱在懷中。晚上十一點多的時候,白露對我說她肚子不舒服,咱們去醫院。我當時心頭一激動,說好。
我將已經準備好的備產包拿着,我想抱白露下樓,白露卻讓我扶着她,我們兩個乘電梯下樓,在外面坐上車。我們開車趕往附近醫院的時候,我給已經約定好的醫生打電話,說我們現在過去,白露她說肚子不舒服,似乎要生。等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醫生已經在急診那裡等着,白露從車上下來就被放到牀上推進檢查室裡。在檢查室裡我可以陪同,醫生對她進行檢查之後就告訴我們,有要出生的跡象,而且已經達到剖腹產的條件,醫生問我們是自己生還是剖?我和白露互視一眼,我想勸她剖腹產,白露卻不樂意,說她想試試看。我沒辦法,只能聽她的。
等待是令人煎熬的,我們在產房裡足足等到天亮,可是白露卻仍然沒有反應,醫生檢查一下說一切正常,可能還需要繼續等待。中午十二點的時候,白露開始有輕微陣痛,這樣的疼痛一直持續到晚上八點鐘,我一直在勸白露剖腹產,白露都不願意。八點多的時候,醫生給她輸上催產針,然後就是撕心裂肺的等待。九點、十點、十一點、十二點。然後,我們的兩個孩子,在十二點午夜子時的時候出生,相差僅僅五分鐘。
金風是第一個出來的,是哥哥。
玉露是第二個出來的,是妹妹。
可是,孩子被抱出來,白露卻沒有被推出來。很快,醫生出來告訴我需要我在病危手術同意書上簽字,白露有危險。我當即怔在原地,醫生給我解釋清楚到底是什麼情況之後,我就立馬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孩子是凌晨出生的,凌晨二十分幾個醫生緊急將白露從產房轉向手術室,凌晨二十五分,幾個醫生從手術室裡出來。白露,卻再也沒有出來。
我睜大眼睛看着幾個低垂着腦袋的醫生,眼睛裡噙着淚水,臉上所有的表情凝固在一起問他們:“白……白露呢?”
然後,我大叫道:“白露呢?”
我在醫院裡衝幾個醫生吼叫,衝所有人發脾氣,直到手術室的門被推開,白露躺在病牀上被人推出來。然而,她的身上,卻遮蓋着一層白布。我站在原地看着被推出來的人,整個人不住的往後倒退兩步,隨即是沖天的憤怒與失去理智的怒吼。直到,一個風塵僕僕的身影出現在我的面前,她喘着氣,看着躺在那裡的白露,輕輕走上去掀開遮蓋着白露臉頰的白布,然後回頭看看蹲在地上痛哭的我,走到我身邊告訴我:“這就是白露的一百天約定。”
我像條狗一樣,蹲在醫院的走廊裡,在經歷過最初的發飆和憤怒之後,抱着歸來的人事娘們的腿,痛哭流涕。她平靜的將一切告訴我,告訴我白露患有罕見的特殊疾病,從小就有,不可能治癒只能儘量挽救,延長壽命。所以白露的身體總是一陣好,一陣虛弱。她這樣的疾病本就不能生孩子,更不要說生雙胞胎。所以在懷孕的時候,白露就在思考,到底要不要這兩個孩子。結果卻是,她想要這兩個孩子。所以,她一直在隱瞞着我,從未告訴過我她患有的罕見疾病,直到直到,現在!
我擡起頭看着人事娘們,問她你和白露有什麼約定,你們不是有兩個計劃,到底是怎麼回事,事情爲什麼會這樣。我哭泣着,痛哭流涕着。人事娘們卻只是平靜的看着我,猶豫片刻後說這是她和白露的約定,她說這不是,但她不能告訴我到底什麼是約定,不過她早就知道白露患有的病情,但白露不讓她告訴我。
我一把推開人事娘們,發瘋般衝上去抱着躺在病牀上的白露,抱着她的身體,叫着她的名字,叫她,白露,白露!我痛哭着,發瘋着,然而這一切卻是無濟於事。直到人事娘們再次走上來,她將手放到我的肩膀上,我才低着頭,無聲的哽咽。
事情,彷彿已經成爲定局。我彷彿已經,無力改變。我只能抱着白露漸漸冰冷的身體,痛哭着。最終,當白露的屍首被推進太平間的時候,我整個人暈厥在原地。等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病牀上,周圍沒有人。我牀上衣服出來,看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感覺耳朵就好像是被什麼東西阻擋住一樣,聽不到任何聲音。直到,一聲響亮的啼哭傳進我的耳朵中,我回頭看去,卻發現人事娘們正推着兩個嬰兒朝我走過來。餘麗丸技。
有關她們之間的約定,我沒有再問過,我在太平間裡陪着白露,孩子由人事娘們照顧,不斷的有人來看我,送上花圈。老曾過來跟我商量給白露辦葬禮的事情,我卻將老曾趕走,說不要,白露只是睡着。我像是瘋子一樣,趴在水晶棺上看着裡面白露的屍體,不允許任何人將她帶走。我幾天幾夜的不吃東西,我幾天幾夜的不睡覺,坐在那裡隔着水晶棺看着白露,看着躺在裡面的她。直到有一天,人事娘們過來將那個筆記本交給我,說你看看吧!
……
親愛的老公,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可能我已經離開這個世界。
……
……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夠將我的骨灰,送上月球。這樣,每到深夜我就可以陪伴着你。
……
看完這封白露向我解釋的信,我忍不住的再次痛哭。在信裡面,她向我解釋她爲什麼會患病,是因爲她母親的基因遺傳,她母親之所以整天那麼多信仰,就是因爲這種基因病的原因。她更勸慰我,她離開之後要我好好生活,因爲她會在月球上面,注視着我。讀者這些文字,我幾度哽咽,卻又無話可說。整個人的魂魄彷彿被抽離一樣,回到那個晚上,她坐在桌子前面,書寫着這封絕望的書信。
我啜泣着擡起頭問人事娘們:“我們的孩子健康嗎?”
“健康。”
我再度將這個筆記本抱在懷中,放聲痛哭。
人事娘們沒有勸慰我,但我卻知道,我需要陪伴白露走完這最後一程。我重新站起來,深吸口氣,再吐出來的時候,眼睛裡的淚水,已經流乾。白露的追悼會在她去世後的第七天舉行,在一個很簡單的小教堂裡,那一天我不知道面對過多少的人,也記不清楚到底的流程是怎麼樣,我只記得那天白露的母親過來,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反倒那天葉玲瓏卻在白露的棺槨前面,流下幾滴眼淚。在她去世到追悼會的這一週裡,我不知道自己在經歷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做的是什麼。所有的一切都彷彿遠離這個世界的虛幻荒蕪一樣,給我帶不來任何情緒波動。唯有,在火葬的時候,我癱倒在殯儀館,看着曾經永結同心的妻子,慢慢離開這個世界。當我抱着骨灰盒從殯儀館出來的時候,我回身告訴人事娘們,我要遵從白露的話,將她的骨灰送到月球上。
人事娘們說讓我儘管放心去,老曾也說讓我儘管去。於是,我抱着白露,漂洋過海來到美國。這裡有商用火箭發射公司,可以做這樣的事情。
十二月底的一天寒冬臘月裡,一艘火箭在內華達州的一片荒蕪的沙漠中冉冉升空。我凝視着那艘運載着我心愛妻子的火箭,無語凝噎。幾天後,她成功登陸月球,商用火箭公司返回圖片信息。那個時候,我站在沙漠中凝視着天空中的月亮,感受着它帶來的光芒,閉上眼睛,眼角滲出一行清濁的淚水。
我輕聲的對她說:“每天黑夜,你一定要陪伴着我。”
迴應我的,是無聲,也是更加皎潔的月光。
我開始每天每夜的晝夜顛倒,我開始無時不刻的觀察天空,我開始成爲天文愛好者,我開始購買天文望遠鏡,我也開始蒐集各種各樣的月亮圖片。我不滿足我也放不下,有時候我能夠連續十幾個小時坐在月亮下用天文望遠鏡觀察它,觀察它。可是,直到最後,我什麼也得不到。
我變的酗酒,我變的不修邊幅,我變的渾渾噩噩神魂顛倒,我留在這個火箭發射基地不走,不離開這裡,也不回國,什麼也不做,就是每天等待夜晚的降臨,每天盯着月亮看。天文望遠鏡越買越大,有關月亮的詩文典故越聽越多。可是,我卻沒有感覺到一點來自白露的氣息。
每到天色陰暗,天空中看不到月亮的時候,我都會着急,都會慌亂,整夜整夜的心跳加快,感覺自己都快得心臟病一樣。第二天白天也會睡不着,心中很是難受。我甚至想做宇航員,做登月的那種。我甚至開始開着車追逐月亮,去追逐那個遙不可及距離我們有三十八萬公里的,一直陪伴着我們照亮我們黑夜的星球。
直到,直到,有一天,我像是突然醒來一樣,匍匐在皎潔的月光下痛哭流涕,在內華達內陸的沙漠裡,放聲痛哭。那一刻,月亮格外的圓,光芒格外的亮,可是我的哭聲,卻尤爲的撕心裂肺。
我明白,我的白露,永遠也不可能再回來了。
她,離開了這個世界,但卻變成月亮,永遠留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