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榮頭領着少筠一行人在那一整片的草蕩中穿行,途中也見到了蘆葦飄蕩的灘塗,也有清泉石上流的淙淙水花。少筠這一輩子都沒走過那麼遠的路,也一輩子都沒一次過看了那麼多樣的風景。
“蒙古韃子的時候,這片草蕩救過多少人得性命!後來咱們太祖爺打了江山,這片草蕩就分給了老桑家。”
“我竟不知到咱家還有那麼大一片地!”
“這話就沒章法了!你跟你爹一個樣,當初他也以爲這地是咱家的。這就錯了!鹽場是天朝的,草蕩也是天朝的。不說老榮頭,就是你家姑太太,也是赤條條!沒有一片地真正是老桑家的,不過是天朝給咱們佔用着罷了。”
“榮叔叔這麼一說,少筠就知道了。聽說在北邊咱家也有這樣的地,也是一個道理麼?”
“是,那片地老榮頭也親見過,是你祖爺爺那輩屯商盤下的。老榮頭小時候跟着你爺爺去瞧過,不知道眼下怎麼樣了。哎,不好生打理着祖上的田產,只怕就要荒廢了。”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老榮頭話匣子才漸漸打開了,那把破鑼嗓在草蕩上回蕩,真有點詭屌。而後,整整一片竹林巍然而立。
厚厚的枯黃的竹葉子,青翠的顏色通天而上,印得蒼莽的天都生動起來。觸手可及的都是竹青色,那青青的竹皮子蒙着一層微微泛白的絨毛,那才抽出來的竹箭青中帶黃,那舒展的竹葉則是濃濃的綠!
原來這就是爹爹叨唸着要帶她來看的竹林!爹爹,你還在這兒麼?小竹子來看你了……
“你爹常叨唸,‘筠’麼,小竹子,也是竹子上青青的竹皮。我就想不透,你又不是個小子,你爹整天的叨唸個什麼勁!”
少筠笑了:“榮叔叔,你是不是很意外,竟是我這麼個丫頭來瞧你來了?”
老榮頭撇開頭,低低的聲音叨了一句:“有什麼怪!不枉你爹整日的叨。”
兩人正說着,一頂老舊的竹涼亭在青翠的竹叢中露出了些許昔日的崢嶸。少筠走上去,笑着問:“我爹爹當初一定喜歡在這兒呆着,或飲茶,或讓人挖些竹筍回家,是麼?”
“可不是!有一回爲挖筍子,差點被蛇咬了,竟沒見過這麼個竹癡。”
少筠點點頭,卻突然轉了話鋒:“榮叔叔,我聽你的話,你可記着我大伯和爹爹呢。”
老榮頭看了看少筠,沒說話。
少筠一笑:“這亭子舊了,怕有十年沒修葺了,若少筠再晚一步來,只怕哪天下雨就塌了。”
老榮頭揹着手,深吸一口氣,然後在亭子裡坐了下來:“當初造得好,我不時來看看,眼下還能坐人。”
“辛苦榮叔叔了!”,少筠慢慢的斂去笑容:“只是榮叔叔,少筠有心維護這兒,也得有勞榮叔叔出工出力才成。”
老榮頭懷疑的盯着少筠,半句話也沒說。少筠也不着急,只是靜靜的瞧着老榮頭的眼睛。好一會,老榮頭轉開頭,卻仍舊沒說話,只是蹲□子探了探涼亭下的竹片,然後捻了捻手指,才站起身來往外走。
候在一旁的老柴早把兩人的話都聽在耳朵裡,這一下不免着急:“榮叔!小姐沒什麼日子了!”
老榮頭腳步頓了頓,卻也沒有停。
少筠在後面揚聲道:“榮叔叔,姑姑想讓小竹子嫁給她兒子呢!果真那日,這涼亭在沒有一天能修好了,就連……”
話到這兒,老榮頭冷哼一聲,破鑼嗓子格外的尖厲:“你們大宅門裡的爬灰的邋遢事,老榮頭沒那本事去攪和!”
“叔叔!那煎鹽的事兒呢!”
少筠這一提,老榮頭突然轉身,惡狠狠的盯着少筠:“煎鹽的事兒,老榮頭死了也抱着!小丫頭!你別指望着拿着宅門裡的手段來這裡耍,老榮頭一把硬骨頭什麼沒見過!你敢拿着家裡的本領胡鬧,看我不替你爹打折你的腿!”
少筠抿着嘴,快步上去追老榮頭:“榮叔!我若胡鬧,你打折我的腿,我不怨你,爹爹在上,他也不會怪你!可家裡姑姑胡鬧,你怎麼不敢打斷她的腿?榮叔叔疼我,纔要打我呢!我是我爹的小竹子,我要承繼我大伯和爹爹的家業,是爲我自己,也是爲家裡祖傳的根基!”
話到這裡,老榮頭兀然嘆了一口氣,聲音少了尖厲,多了疲憊:“昔日的三小姐,自小老榮頭就沒福氣見過,哪兒敢說‘打她’這句話!”
少筠抿了嘴,知道這老頭實在傷心着呢。“榮叔叔,若按輩分,該叫爺爺纔對。爺爺,我箬姐姐說過,咱們家再高高不過一個竈戶的身份,哪管運鹽掙了多大的家業!若哪天咱們不再煎鹽了,頭一個不答應的就是昔日與我們交好的朝廷老爺們。所以,我在爺爺跟前,不是什麼小姐,就是這竹林裡的小竹子罷了。”
老榮頭盯着少筠,仍舊有些惡狠狠,而後,漸漸少了嚴厲,然後他又換了一種平淡的語調:“叫什麼爺爺,老榮頭能吃能走,沒那麼老!”
少筠一愕,只覺得哭笑不得,連忙笑道:“是!榮叔叔!”
老榮頭輕哼了一聲又轉身走了,不過這回走得慢了下來。少筠抿嘴一笑,跟上去:“家裡頭的事,小竹子會想法子周全,但求鹽場妥當!只是我剛剛纔接觸這個,就得靠榮叔叔提點。”
老榮頭沒接話,但少筠看得出來,老頭兒面色緩和了。她心中說不出的高興,一股子俏皮又跑出來作怪:“榮叔叔,你剛纔故意那樣兇,嚇人呢吧!”
老榮頭哼了一聲,又掃了一眼少筠的腳,沙啞的嗓子有一絲若隱若現的寵溺:“能嚇着你?!一雙大腳,嚇走人是真的!”
這老頭真是!少筠咬了咬嘴脣:“叔叔跟前不敢撒嬌,怕你說我嬌氣。若是爹爹在,走了這半日,我一準讓他揹着我!”
老榮頭沒再說話,只是眼睛一路掃着兩側。不一會丟下少筠徑自走到一叢竹子前,從腰側拔出一柄匕首,削了一根竹竿下來,又解了自己的圍脖下來,細細的纏住了竿頭,然後遞給少筠:“吃了早飯該回去了,姑娘家別到處跑。”
少筠乖乖接過竹杖,忍不住又俏皮,偏着頭說:“榮叔叔疼我這一回,往後我可是順杆爬的!”
老榮頭又哼了一聲,不過這一回聲音裡滿溢着笑意。
幾人走了這一趟,大半個早上也就過去了,等幾人再回到富安的時候,老榮頭沒再說話,只是招呼幾人喝了碗熱粥,就打發他們往回趕,只是臨走前丟了一句話給老柴:“回了揚州找找阿貴那小子,問問他還惦記着他爹是生是死沒有!”
少筠並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也沒細細的問,不過臨走前硬塞了十兩銀子給老榮頭,拜託他分給家裡幾位老掌故,算是她一點小心意。
後來在路上少筠才問阿貴是什麼人。
老柴聽聞了呵呵直樂:“小姐,老榮頭一把老骨頭硬着呢,爲人極爲正直公道。富安的竈戶,數他最窮,也屬他最有威望。旁人都拿自家的餘鹽和那些不規矩的鹽商交易,唯獨他,不幹這事兒,所以才窮得叮噹響。阿貴是他兒子,受不了這份窮,也有骨氣,早十年大爺二爺看好他,栽培他做賬房先生,很是學了幾年帳,可惜沒了下文,又不肯在家跟着老榮頭,所以出揚州謀事了。”
少筠點頭,原來如此。賬房先生?!
“這麼說這位阿貴可靠麼?”
“小姐別看這老榮頭一口一個罵字,他心裡可疼小貴子了。阿貴這人嘛,若有一塊大餅在他跟前,他是不管有沒有那麼大的喉嚨的,先咬下了再說。膽兒大,做事也精明,爲人頂老實說不上了,但你要說他壞,也不至於,他就是沒那份狼子野心,不是當頭的命。”
少筠笑笑,心中有數了:“大約……榮叔這就是再幫咱們了。家裡姑丈就是賬房先生出身,日後……柴叔,你在揚州打聽打聽阿貴,等時機成熟了,我見見他。”
老柴一貫樂觀,聽了少筠的話,不禁稱讚少筠:“小姐這份靈透,少有了。老榮頭心裡疼着你呢,你瞧,後頭的事兒都爲你想着了。”
少筠一笑,卻沒有接話。如今的她,東風有了,卻萬事不備,難着呢!
兩人正在車外聊着,突然馬車一顛,緊接着啪的一聲,整個馬車都側到了一邊。少筠冷不防,一下子就摔倒了地上。
老柴哎喲的一聲,趕緊死死勒住馬匹,連聲叫道:“侍蘭侍菊,快瞧瞧小姐!”
一下間,馬車也壞了,人也亂了。老柴自然去料理馬車了,侍菊侍蘭扶着少筠,挪到了路邊。
其實少筠沒摔着,只是她走了一早上的路,腳上早就磨了血泡,這冷不防的一摔,真碰中了腳上的血泡,疼得她幾乎沒掉眼淚。
侍蘭看着自家小姐皺着眉也不禁着急:“小姐,你今日也走得遠了些,只怕腳上受不了,我得找個地方給你歇歇腳。”
侍菊也皺着眉:“可不是,那老榮頭真是千刀殺的!”
少筠搖搖頭:“我倒沒什麼,只是腳上像是磨破了,針扎的疼。侍蘭好些,只怕侍菊也是一樣的。”
侍菊沒敢說自己也疼得很,只笑着說:“沒事的,小姐。咱們站着不是辦法,找個地方坐坐纔好。”
侍菊話音剛落,路上遠遠奔來了兩匹棗紅大馬。在揚起的一片煙塵中,一名赭色短衣男子披着灰色棉半臂領着一名短衣男子奔了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