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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二,老柴拿回來幾套小夥子的衣裳,囑咐少筠換上,又對小七吩咐:“我領着竹子他們三,你帶着容娘子,分開兩撥兒走,別招眼。你就說領着你姐姐往北尋親的。”

小七答應了,也不顧忌什麼男女之別,扯着容娘子高低聲的囑咐話語。

少筠換了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色短衣出來,又叫侍蘭牢牢的綁緊了頭髮,裹了一塊幅巾。

老柴這時候遞給三人一些米糊似的東西:“夜裡別睡了,見人前把這個糊在耳朵上,這樣也不十分瞧得出來了。”

少筠點點頭:“柴叔,昨天進草蕩的那隊兵衛……難道他們瞧出端倪來了?”

老柴搖搖頭:“我聽老王說,是懷疑海盜往南邊跑了,眼下是浙江布政使派的人往那邊搜。咱們老桑家那點事……哎!那什麼鳥巡鹽御史早就回京了!眼下沒人會理咱們這破落戶了,咱們只要海上不出事,就能行。”

少筠心中微微黯然,果然還是人走茶涼……想必萬錢那隻沒腳的飛鳥,也不知哪裡東南飛了吧。旋即她振作起來自己對自己說“也罷,我再無後顧之憂!”

天黑盡的時候,老柴引着少筠走出了草蕩,見到了這幾天一直在說的老王。

少筠鮮少說話,老王似乎也知道些什麼,只把她當成一個小子,壓根不主動跟他說話,只是和老柴山南海北的侃着:“他奶奶的,不吃私鹽,老子一輩子當鰥夫嘛!你不知道,對遼東那邊、海面上那些海盜們,鹽巴比金子還貴!有時候爲了要鹽巴,連命都能丟了。朝廷沿岸的鹽點不多,但是走私私鹽的,多不勝數,跟邋遢婆子身上的蝨子似地,怎麼捉都捉不完。只是咱們擔着鹽課,煎鹽一年能得多少也是有數的,沒法子做這大生意罷了!”

老柴笑着應酬老王:“我看你滋潤的很,還要冒殺頭的險來做這事?我欠你個大人情了!日後我有命回來,必定相謝!”

“哎哎!”,老王擺手:“別說這個!誰沒有遭難的時候?桑家栽了大跟斗,我們大小也算個同行,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不用這麼客氣着!你放心,船主跟我要鹽,得買我兩分薄面,不會爲難你們。上船後,得自己照顧自己了!”

兩人正說着,四處裡突然冒出幾個精瘦精瘦的人影,極其靈巧快速的扛着幾袋東西放進岸邊的小船裡,然後又有一個小個子跑到老王跟前拱手道:“爺,該出去了!”

老王點點頭,掃了少筠等人一眼,對老柴說:“走,我親送你一回。”

老柴想要推辭,老王正色道:“兄弟就別推辭了,我又不是保你一路平安,不過交代兩句,叫人家分兩縷神來照拂你們,我這人情也就到這兒了。你放心,官兵以爲海盜到南面去了,不會有人巡查這裡,不然我也不敢這時候拿鹽巴出來。走吧,別耽擱!小子們得跟上!”

老柴聽了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朝幾人招了招手,幾人便在夜色的掩護下,上了三條小船。

每條小船上頭都有兩袋鹽,一個搖船的小子,和一個站在船頭的小子,如是一來,少筠只能站在船中間。

海風呼呼的吹,搖櫓的聲音很有規律,但撥水的節奏就好像將少筠的心絃一點一點的上緊了,自此之後,那根心絃一直沒有輕鬆過。自此後,一點點的,她用那根弦,奏出了一曲高亢激昂的宮商角子羽!以致許許多多年後,她仍然如斯清晰的記得,那搖櫓的漿出水入水的細微模樣……

小船劃出岸邊大約兩三裡,憑着少筠繡花時候的精細目力,她發現黝黑的海面上有一個黑影徐徐靠近。她盯着那黑影越變越大,這才聽見侍蘭低聲說了一句:“來了!”

心絃瞬間繃緊!而少筠心裡早不知轉了多少轉!

小船早已經停止搖櫓,小夥子一人高舉着船槳,另一人踏在船頭雙手疊在一起湊在嘴邊,呀呀的吹出了海鷗的聲音。很快大船拋下繩子,小夥子接住繩子,將少筠一衆人拉近了大船,又喔喔的吹了兩聲。此後,大船拋下了軟梯。

兩個小夥子交代了少筠一句:“我把東西運上去,你再爬上去。”,說着就一前一後將兩袋鹽運了上去。

兩個小夥子看着十分瘦,但是上拉下走,下託上爬的,動作十分有節奏也十分的有技巧,可見是萬分熟悉的行當了!

等兩人快消失在大船裡頭,侍蘭低聲了一句:“我先上!”,說着手腳並用的爬上軟梯。

侍蘭顯然不習慣,軟梯被她踩得幾乎成了一條線,但她沒有吭氣,搖搖晃晃的爬了上去。少筠看準了她的動作,隱約摸着些技巧,便先雙手一張,腳才踏上去,又回頭告訴侍菊:“你跟着上來,別磨蹭。”

不一會,少筠上了大船。這時候老柴已經站在一旁,陪着老王同一個肥碩男人交道。少筠走過去,只聽見老王說:“鬼六,我兄弟老柴,你買點面子,一路照看,讓他們在豐財下船。”

那肥碩的鬼六嘿嘿的笑,真有點鬼氣森森的樣子:“着什麼急呀!豐財只能進京,不如去遼東,大把世界!嘿嘿!”

老王笑哼一聲:“去遼東,別把我小兄弟的婆娘買去當窯姐兒!你少給我胡鬧!叫我知道你起了壞心眼,下一回我有東西寧願餵魚!”

“哎哎!別介!”,鬼六仍舊笑嘻嘻的:“有錢不掙,天打雷劈!得啦,給他們個艙房,中不中?”

老王咳了一聲:“別叫他們吃些豬食!回頭你王爺爺多給你湊兩袋鹽,叫你不白跑這一轉!”

“哎喲!那先謝了!”

兩人正說着,船舷邊傳來了小七低聲的叫罵聲,還有容娘子的嚶嚀聲。少筠微微皺了眉,還沒說話,侍菊一溜小跑過去,幫着將兩人拉了上來。

鬼六看見了,眼睛精光四射,黑暗中沒有讓任何人看見,卻只聽見他低喃道:“有點兒意思、有點兒意思!”

老王微微搖了搖頭,對着老柴一拱手:“兄弟,送到這兒,一路順風!”

老柴拱手回禮,沒有說話。

老王似乎不以爲意的掃了少筠一眼,嘴角微微一掛,一揮手,帶走了幾個小夥子。

老柴微微嘆氣,與鬼六並排走在一處,執手拂袖間,一支金累絲嵌寶蝶戲牡丹簪子進了鬼六的袖子:“六爺,請您一路照拂!小子們落了難,身上就這點值錢玩意,日後自當圖報。”

鬼六橫了老柴一眼,又對少筠等人投了幾顆大菠菜,笑嘻嘻間鬼氣四溢:“圖報?鬼六今日不想明日事!你想着報,我還不敢想着受呢!王老鬼接你們上來的,接下來的事兒,我只管活人吃喝拉撒。你有命,那也是你自己的本事!”,說着將幾人引進船艙。

船艙一進,另一個截然的世界!

外頭整條船都是黑的,不漏一絲兒光,但裡頭卻絲毫不覺昏暗!

船艙分了兩層,地下一層中間空着,上面一層四周是艙房。中央處頭頂掛着燒得燻黑的樹枝燭火,當地幾張方桌子,幾個彪形大漢,又有幾個女人圍着嘻嘻哈哈的調笑。這兒,十分骯髒,卻一切都自由法度,就像它本身的存在。

少筠暗自思量,因此微微垂下眼眸,擋住眸內閃爍的光芒。

幾個大漢顯然注意到了少筠幾人,眼光一一掠過,卻在容娘子身上停了下來,嘿嘿的調笑聲起,似乎是餓狼看見了肥羊!

鬼六面上肥肉一抖,丟出一聲笑來,也不理幾人,領着老柴前往左側艙房走去。

幾名大漢看見此況,嘿嘿的一下子從前後的樓梯圍了上來,其中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盯着容娘子:“鬼老六,來了新娘們也不知一聲兒?不厚道啊!”,話雖然滿帶着紹興口音,卻十分的剽悍和猥瑣。

鬼六那短眉毛一抖,雙手交疊在腹前,整遐以待的:“郝老四,才上岸打獵,又餓了?”

爲首的男人忽然叉手大笑,後面他的那些嘍囉們就涌到容娘子跟前,動手動腳起來:

“好標緻的小娘們喲!”

“連兒子都生了,也省了爺調教你……”

“跟了我,保證你哭爹喊孃的爽,還惦記着我……”

容娘子當場就哭出來,緊緊的抱着孩子躲到小七身後。小七攔着,也不十分敢罵人,只是哀求:“我姐姐是婦道人家,求各位爺放過去吧……”

軟弱無力,小嘍囉們纔不管,湊上來,你摸一把,我捏一把的,叫容娘子哀哀地哭的十分無奈。

老柴僵着,侍菊想出手,少筠一把拉着,卻在鬼六身後悄無聲息的捅了捅鬼六。

前面鬼六眉頭一擡,橫着大笑的郝老四:“郝老四,我這破浪號可不是你漁獵的小漁村!你敢在這兒見血,立即就給我滾下船去!”

郝老四兀得停住笑聲,悻悻然朝身後招招手,調笑聲立停。他哼了一聲,混不吝的樣子:“我郝老四人稱閻羅爺!縱橫兩淮,就沒怕過誰!破浪號算個鳥!”

鬼六左手小指扣了扣鼻子:“破浪號不算鳥,你還坐?你也算能耐?上岸打獵,銀子沒撈着幾兩,倒叫朝廷的鷹犬追着你的屁股跑,找着機會就朝你的屁、眼捅兩下。別說出來笑掉兄弟們的牙!”

話說出來,一層船艙的角落裡十分應景的傳出幾聲笑來,不多,但是鬼裡鬼氣的。

郝老四臉上橫肉抖了幾下,冷哼一聲:“兄弟們走!”

鬼六也跟着冷笑一聲,領着少筠幾人進了艙房,又教訓道:“就這兒了!”,說着要走。

少筠掃了一眼艙房,連忙沉着聲音阻止鬼六:“慢着!六爺!”

這時候侍菊侍蘭各自找了火摺子點亮了艙房裡的油燈,各人表情看了個清楚明白。鬼六盯着少筠,一臉的饒有興趣,眼睛裡早不知轉過幾道光。

少筠絲毫不怕,意味深長的看着鬼六,然後走到老柴跟前伸手向他要了張二十兩的銀票,送到鬼六面前:“六爺,身上就這點銀子,您笑納。”

鬼六掃了少筠手上的銀票一眼,盯着少筠,笑得鬼氣森森:“姑娘白道上來的,果然通些仙氣兒。”

姑娘?果然!

少筠嘴角一掛:“黑道白道,上了你鬼六爺的船,仙氣兒也得變成鬼氣兒。就是不知道鬼六你究竟是接人的無常鬼還是吞人的夜叉鬼、我走的是黃泉路還是通天橋。”

鬼六嘿嘿的笑,整個房間裡兀然有一種陰森詭異,更有一種緊張瞬間鋪滿艙房。

老柴這才明白過來,方纔那根金簪子給的魯莽,怕是漏了財叫鬼六看見了,惹了他惦記!冷汗涔涔而下,他渾然想不到對策,只能站着一動不動。

滿屋子鬼六那種似陰似陽的笑,刺耳也刺骨!

少筠輕眉微挑,揚了揚手裡的銀票:“這銀票太薄,六爺拿着不趁手吧?既然如此,我就收着了!”,說着少筠把銀票折回懷裡,又朝鬼六笑了笑。

鬼六扯了扯嘴角,臉上的肥肉好像隨時都能掉下來一般,那樣子,說不出的詭異。

少筠盯着他的臉,眼睛轉出一抹兇戾,但面上還是平淡的:“多謝六爺。”

鬼六臉上又抖了兩下,嘿嘿兩聲笑:“謝?甭着急謝!”

“是呀!”少筠艙房裡掃了一眼,轉到一條木板上,用袖子掃了掃上面,坐下來,截了鬼六的話:“六爺甭着急着謝,我也甭着急着給。你這條船能不能平安到了豐財、我這個人能不能平安的腳落實地,還是未知之數。”

鬼六聽了這話,咯咯的尖笑:“小姑娘,破浪號是海里的蛟龍,龍王爺開的道!就沒怕過誰!你頭一回出門,別亂闖呀,鬼爺爺保不住你!”

“不敢叫鬼六你保我!”,少筠淺笑開來,又伸手撣了撣衣袖,行動中說不出的遊刃有餘:“你保着自己就行!鬼六,外頭那幾人做的什麼買賣,你知道吧?我不是怕你買不通這一道上的蝦兵蟹將,也不是怕你沒有龍王爺保駕,不過,橫的,蠻不過不要命的,就怕你心腹生患。你知道他們被官兵追,知道他們做的是大買賣,可你……也知道他們沒賺夠!”

鬼六眉毛吊起來:“哦?”

“揚州瘦馬,天下聞名!”,少筠眸光一閃:“他們買賣夠大,用得着找你船上幾個髒婆娘?大家都是同一條道上的,你還以爲你走的是獨木橋,別人不會擠過來跟你搶?你角落裡那幾位兄弟,敢跟人家比膽識,怕是比得過,但要跟人比不要命……哼!人家宰了五十多號人還不眨眼!”

鬼六一下子收斂了笑容,輕哼一聲:“小娘們夠厲害,才一上船,船裡一門兒清!好得很,我就看你能混到幾時!”,說着拂袖而去。

……

作者有話要說:狹路相逢……一上船就惹麻煩……週末估計得加班,可能會繼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