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泰不改嬰孩時的習慣,喜歡粘着少筠。
哪怕少筠坐在油燈旁飛針走線,他也喜歡歪膩在一旁,嘟嘟囔囔的說:“娘……這個裙子不好看……”
少筠原本穿着一件灰色圍兜補着宏泰白日磨爛的小褲子,聽了這話忍禁不俊,停下手來:“泰兒,你說什麼?”
宏泰擡起頭來,眼睛滴溜溜的:“這個裙子不好看……”
少筠實在忍不住,摸着他的臉蛋:“泰兒,什麼裙子纔好看?”
宏泰歪了小腦袋,又看了看一旁正在學打算盤的大妞兒——如今已經改名叫清明——然後伸出嫩嫩的小指頭:“那個。”
少筠一看,清明也停下手來看自己。原來是一身尋常的青色襦衣裙,不過裙間有鮮紅色的扶桑花。清明大笑着說道:“小少爺喲!別瞧這花樣子顏色好,繡工還不如夫人的一根指頭呢!小紫還笑話俺,夫人給銀子買衣裳,買個紅配綠,醜死了!”
少筠也忍不住好笑,這孩子!哪裡懂什麼是好看什麼不好看,不過是看見顏色鮮亮就說好看唄。她摸了摸紅得像蘋果的小臉蛋,輕輕斥責:“小小年紀,連這也懂了麼!”
宏泰哪裡懂得少筠在罵他,只聽少筠語氣輕柔,便蹭着她,嘰裡咕嚕的撒嬌。
少筠摩挲了他一回,便招呼小紫:“小紫,你來,抱宏泰去奶媽哪兒睡去吧,晚了。”
氈帳外一聲脆生生的答應,帳內走進來一個頗爲身量高挑,容貌十分端正的丫頭——正是當日少箬所挑的丫頭小紫——笑吟吟的蹲下來:“小少爺,跟我去找嫲嫲好麼?晚了,該睡了,不然明兒一早穆薩沙帶着枝兒小姐去玩,不帶着你了。”
宏泰蹙着小眉頭想了想,又蹭了蹭少筠,卻撲進了小紫懷裡。小紫接了宏泰,朝少筠一笑,就把宏泰抱了出去。
直到這時,少筠才慢悠悠的問清明:“清明,你今日的賬算好了?”
清明原先埋頭苦幹,後來被宏泰一打岔,不由得走神,眼下少筠一提,她心中一慌,“哎喲”了一聲,忙低頭查找,找了半天,苦着臉咬着筆桿:“夫人……俺爲啥要學賬,俺情願跟小武他們打馬上路……”
少筠搖搖頭:“清明,你要是今晚算不完,不能睡。明兒還有明兒的帳呢。”
清明扁着嘴,很委屈的樣子。小紫回來看見了,不由得瞪着眼睛:“你還敢扁嘴呀!你那也叫算賬!夫人跟在你後頭幫你收拾那本爛帳本,哪天不到三更天?你就知道睡得像頭死豬似的!”
清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少筠:“夫人……”
少筠一笑,拉着小紫在一旁坐下,然後問清明:“你原先叫大妞兒,我給你改名,知道爲什麼叫清明麼?”
“這個俺記得,”,清明笑道:“夫人說俺是清明生的,八字不好,索性就用‘清明’,以毒攻毒的意思。”
少筠摸了摸清明烏黑油亮的頭髮,笑道:“你生在清明,那是天意。你的生辰八字不好,你父母不嫌棄,你自己也十分坦然,可見你知道天意。叫清明,是以毒攻毒的意思,也是哪怕這是天意你也坦蕩的意思。我叫你學賬也是這個意思,賬裡頭都是數字,不比唸書做學問容易一些。更要緊的是,做賬,更要坦蕩蕩。”
清明想了想,笑道:“這個,俺明白,壹加壹就是二,不能寫成三。是這意思?”
少筠滿意的點點頭:“就是這意思,這就是坦蕩。何況你父母不在,八字也不大好。我不嫌棄你,難保他日別人不嫌棄你,你若學的些本事在身上,日後也可以求得三餐溫飽。所以你哪怕辛苦這些日子,也要認真學着,知道麼?”
清明想了想,默然點頭。
小紫一面聽一面笑:“夫人真是善心,想得這樣周到。”
少筠朝小紫一笑:“不叫你學,是因爲這傻丫頭一學,你就忙了,再給你添一樣費心思的,就太累了。再說你爹孃兄弟都在,沒準哪日就贖你回去了。我想咱們漢人女子,講究無才就是德,你父母只怕更願意你平淡些過日子。”
小紫撇撇嘴,轉開臉:“他們又不是窮到沒飯吃的地步,爲湊幾兩銀子娶媳婦罷了。就爲這也能把我賣了,還指望他們贖我?要說命好,清明比我命好!說是生辰八字不好,可爹孃寶貝着呢。我呢,我五歲的時候就要揹着我弟弟,在大竈上生火做飯了。”
“就爲這個也要說呀!”,清明奮力從賬本中擡起頭來:“俺五歲的時候也生火做飯,不大懂生火,手背燎出一溜水泡來,疼得俺一個冬天都在哭。俺爹俺娘沒銀子請大夫,隨便抓了把草藥回來給我敷着,現在還留着疤呢,你看!”
一條瘦弱的手臂橫在小紫面前,手背上一塊深褐色的疤痕,記載着當年的辛酸。小紫點點頭:“要說吃飯,我爹孃也沒算十分虧待我,今年實在是雪大,他們也沒法子的。”
清明抿嘴一笑,立即又想到自己的賬,忙低頭:“壞了!我算哪兒了……”
小紫撲哧一聲笑,對少筠擠眉弄眼的:“幸虧夫人不叫我學!”
少筠好笑,又朝一邊的兩件衣裳橫了一眼:“有空把這幾件破了的衣裳補一補,宏泰慈恩一進了海西,天天跟着穆薩沙玩,天天就能扯爛一身衣裳。”
小紫笑着把那扯破了的衣裳撿過來,一面在燈下穿了針,一面低聲笑道:“在遼陽見小少爺的時候他誰也不願意跟,就粘着夫人,嫲嫲一把他抱在手上,他就張了嘴巴呀呀的哭着,偏偏一點眼淚也沒有。來到這兒,天天撒開腳丫子就跑,連娘都不粘着了,難怪能扯爛衣裳。”
少筠一面走線,一面笑着回答:“我小時候我爹也跟我講這邊的故事,那時候就嚮往在這兒撒開腳丫子沒心沒肺的跑。沒想到是我兒子能這麼玩,他高興,我就由着他。”
小紫一笑,油燈下十分好看的面容:“夫人是我見過的人裡頭最和氣的了,難怪人人都惦記你、喜歡你。前兩天,我還聽穆薩沙拿新學的話在枝兒小姐面前誇你呢,說是……溫柔?哎呀,反正枝兒小姐聽了可高興。”
少筠一笑置之。
兩人閒話兩句,正兩廂無話時,清明擡起頭來,很迷惑的問少筠:“夫人,俺這筆賬怎麼算都不對呢?俺這賬上明明有五百兩銀子,可箱子裡的元寶卻只有四百五十兩。”
小紫擡頭看了少筠一眼,不以爲意:“你那賬冊子,鬼畫符似的,沒準那個旮旯裡漏了一筆?細找找就是,那裡憑空不見了五十兩,又不是五兩銀子,往口袋一塞,誰也瞧不見。”
少筠則笑着說:“是我疏忽了,今兒穆大人來了,我託了他一件事,然後拿了五十兩銀子交給穆薩沙的僕從葛洛,讓他去北山女真那邊探探路用的,就是沒記在賬上。今日起,你就單列一項支出,名字就叫北山,一會我教你寫這兩個字兒。”
清明吁了一口氣:“俺就說嘛,俺字是寫得不如夫人好看,可數是不會錯的,就是那個算盤,實在難弄。”
小紫聽了吐了吐舌頭,又有些很八卦的神情:“夫人,小紫長那麼大,沒見過一整錠五兩的銀子呢!可那天小七哥送銀子過來,一開箱,我愣是半天沒回過神來!我的娘,一整箱的五兩銀錠,整整齊齊的碼在哪兒,好像閃光似的!”
“就是、就是!”,清明也咂舌:“俺也看呆了!”,不過想了想,清明又好笑:“可看過了就那麼回事兒。咬它咬崩牙,揣兜裡冷嗖嗖的,躺在上邊睡覺還咯骨頭,除了稀罕它多,也沒啥好處。”
小紫微微蹙眉想了一下,若有所思的:“也是這麼個道理!”,說着朝少筠又吐了吐舌頭。
這兩個丫頭!還真是有悟性!果然自己和姐姐的眼光不差。只是當初……爲何就沒能看出來那人的用心歹毒呢?
少筠淡淡一笑,按下心事:“你們倆倒提醒我了,小七大約是頭一回收了銀子回來,因此也想叫我高興高興,特地運來叫我過目。可是咱們這一羣女人孩子的,帶着這麼一大箱子東西,惹人惦記,還不如出了建州衛直接押運進關,在遼陽城裡的銀樓兌成銀票,方便攜帶,也安全。”
小紫點點頭:“夫人說得對!日後要是咱們回遼陽,運着這一車子東西,實在不安全。不過眼下這一箱子怎麼辦呢?”
少筠放下手中針線,捏了捏脖子,正要說話。清明就已經一骨碌的站起來,主動跪在少筠身後,替她鬆着肩膀脖子。
少筠舒服的嘆氣,纔對小紫說:“海西女真這兒不妨事,穆大人不會怎麼樣的。日後回去的時候,請穆大人派人護送咱們就行。眼下北山那邊探路需要用到銀子,且就不管他,省得小七來回跑的太辛苦。”
“那咱們什麼時候回去呢?前兩天跟枝兒小姐的小錦悄悄告訴我,枝兒小姐被先生拿戒尺打了十下掌心,都腫了。小錦說,要是還在海西呆着,帶來的一些去毒化瘀膏就用沒了。”,小紫小聲告狀:“我知道小錦那丫頭是特意告訴我的,枝兒小姐不肯說,她就拐個彎的告訴夫人。夫人,那先生可狠了,枝兒小姐要是遲到一刻鐘,一準捱打;要是寫字不好,也一準捱打;前一日的功課背不出來,還是捱打。”
少筠想了想,說道:“打得厲害了纔來告訴我,不然他們說你也就聽着。先生從嚴教導,那是我姐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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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紫點頭答應了,然後瞪了一臉大驚小怪的清明一眼:“不好好記賬,也板子教訓你!”
清明呵呵一笑,拍着胸脯:“不會!”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休息,睡了個懶覺,很舒服……hoho
這一章過渡一下,清明是個有點重要的丫頭,少筠眼下最大的危機是手邊的人不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