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的苦役,讓林志遠的雙腿患了風溼痹症,行走不便之餘眼睛也開始視物模糊。一家上下無不痛心難受,但林志遠自己卻頗爲達觀,除了順從大夫的醫囑外,又問了少筠不少話,還同老楊說要喝酒、大醉一場。
少筠看見林志遠說話遠沒有當初的中氣十足,唯一能做的就是報喜不報憂,儘量安慰着他。桑貴老楊都知道少筠的心思,自然也幫着勸慰着林志遠,讓他安心歇息。
一家人忙了大半夜,林志遠漸次睡去,此時天已經矇矇亮。隨後靈兒領着昔日竹園伺候的林嫲嫲還有寥寥幾個顧念舊情不肯離去的看守僕人捧了一大盒早點來,說是做了素日裡大家愛吃的。
少筠這一番閱歷之後,自然不避諱什麼男女嫌疑,更加不會分出主僕高低,因此招呼各人都坐下來一塊兒吃。
老楊和靈兒原先推辭,不料桑貴侍菊領頭,一人拉一個,硬是讓大家都坐下了,說是跑剩下的、留下來得就都是一家人了,還分什麼高低的。最終其樂融融,一家人吃了一頓滿是歡欣的早點。
大傢伙都十分高興的當口,小紫突然拉着跑的氣喘吁吁的小錦進來:
“二小姐!二小姐!快去、快去瞧瞧!”
“喲!小錦!可是三小姐到了?”,侍菊一見小錦,立即站起來。
小錦是個年約十三的機靈丫頭,長得頗高,容貌清秀,當初是少箬買了伺候枝兒的。她到了,枝兒自然到了,可是爲什麼跑回來了?
小錦大口喘氣,顯然是一路飛奔回來的,靈兒見狀取了一盞茶給她,她則一面牛飲一面着急到:“二小姐快瞧瞧去吧!三小姐路上僱了一大幫的人給大小姐哭靈,快進揚州城的時候豎了好大的靈牌,那灑的紙錢能把揚州城給淹了!鶯兒姐姐勸了、容娘子勸了,都沒用。後來容娘子趁亂悄悄囑咐我,讓我跑出來問路先給二小姐報信!”
撒的紙錢能把揚州城給淹了!
桑貴老楊靈兒面面相覷——怎麼憑空多了位三小姐?又給誰撒的紙錢?
侍菊又想笑,又心酸,只能嘆道:“我的娘哎!這兩母女,這花銀子的架勢,真是、山崩海嘯!”
少筠深嘆一口氣,囑咐桑貴:“阿貴,準備孝服、靈堂等喪葬用具,準備開門迎接大小姐、三小姐回家。”
桑貴老楊還是茫然,侍菊抿嘴,說道:“準備吧,三小姐閨名叫桑枝兒,如今入籍桑氏正支大房,正經是咱們家的三小姐!”
“可是夫人……二小姐、”,小紫有點着急的:“怕是迎不到呀!”
“是呀!”,小錦也接着說:“我聽三小姐說的,說什麼要先去同知府祭奠,然後還要去府衙擊鼓鳴冤……”
擊鼓鳴冤……少筠一哂,一屁股坐了下來……
……
小錦的形容沒錯,但是,太平淡了……
“罪婦樑桑氏少箬之靈”九個字,每個字皆如斗大,整個靈牌屹立起來,幾乎有兩層樓一般高,令牌下方巨無霸一般的支撐架子,用六十個披麻戴孝的大漢擡着。靈牌之上素白絹花點綴,素白絹布纏繞,整個架子也皆用素絹包裹。靈牌之後兩道素幡,用大如碗口粗的木杆撐着,又有十人勉力舉着。其後則是一個十歲上的少女捧着一個素白瓷罐緩步而行,最後跟着融融若若如網中之魚的哭靈隊伍。
靈牌、靈幡巨大無朋,一里之外清晰可見!哭靈之人龐大如過江之鯽,所過之處無不人潮涌動、行人堵塞、觀者難以立足!又有哭聲囂天,直有傾天地之聲勢!然而最令人震撼無過於這隻哭靈隊伍的霸氣和……財力!
衣着皆爲素絹,靈幡爲素羅,靈牌爲素絹,連灑出來的紙錢,鋪天蓋地,全是素絹裁出來的銅錢摸樣!
似這般用力揮灑,三月十八日一大早,揚州城漫城縞素。
消息,瞬間傳遍——昔日名震兩淮的桑氏姊妹花,一死一重創,最後一前一後,都以這樣一種爆炸似的方法回來了!
揚州城,東西兩街,十級地震!
哭靈隊伍從東門直入,遊行至東街,堵在了東街楊拐兒巷昔日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同知樑師道的舊宅、今日同知錢藝林府邸前。舉目望去,都是人頭涌動,那十歲少女萬分鎮定,只一揮手,一大羣人立時嚎啕大哭。接着少女面容沉靜莊重的放下手中瓷罐,然後對瓷罐行了稽首大禮,當街對着舊宅祭奠先人!
錢藝林原本正要出門去鹽衙門,沒想到堵在門口出不去,一家人看着滿天縞素,嚇得雞飛狗跳。錢藝林氣得臉都綠了。
等少女祭奠完之後,哭靈隊伍猶如蝗蟲,振翅一飛,留下滿地的素絹、滿地的狼籍。
最後,巨大的靈牌停在東街揚州知府衙門邊,少女將手中瓷罐交託給身邊婦人,自己則在衆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邁向衙門邊的大鼓。
伸出手、取鼓槌。
一擊鼓,驚破天;
二擊鼓,斷人腸;
三擊鼓,炎囂天!
少女跪至衙門正中間,雙手高舉訴狀,清脆而略顯稚嫩的聲音瞬間把衆人的哭聲壓住:
“揚州府竈戶桑氏枝兒,第一狀告朝廷節婦樑苑苑、竊姓爲樑、侵佔不義之財!第二狀告朝廷命官、都察院副督察御史何文淵!徇私枉法、取國帑爲私用!”
聲音才落,一個婦人從側旁走了出來,母夜叉一般的態度,吼着嗓子反反覆覆將昔日兩淮的那件弊案從頭到尾、添油加醋的唱了一遍又一遍。這中間自然少不了昔日的巡鹽御史如何的徇私枉法,用國帑引逗樑苑苑大義滅親;更免不了有那巡鹽御史如何的陰謀詭計,騙取開中商人私賣餘鹽從中漁利,最後東窗事發又如何的誣陷鹽商竈戶……
蔓延兩里路的哭靈隊伍如同沙丁魚罐頭,好奇看熱鬧圍觀後東街開始水泄不通。當大嗓門婦人唱了個兩三遍之後,揚州府平頭百姓的情緒彷彿火藥桶被突然點燃般爆發!開中鹽之沒落、竈戶之苦痛,小兒甚至有歌謠傳唱。去年爲北邊打仗,兩淮無論稻農、桑農、竈戶,無不加徵重稅。兼之漕運、鹽法官員貪贓枉法的圍攻,甚至走私海盜的肆虐……民生之苦,苦不堪言。一次故意的挑動,足以燃成熊熊烈火!
揚州知府孫方興壓根不是因爲衙役來傳話才知道事情始末的,他壓根是因爲憤怒的民衆堵在他的家門、差點把他的家門捶爆了,他才赫然發現大事不好。
何文淵聽聞消息要趕往知府衙門,寧悅、清漪方纔送他至門口,兜頭兜臉的臭雞蛋、爛瓜菜已經招呼了過來。
東街裡兩淮都轉運鹽使司意外的迅速聚集了揚州府附近的竈戶,轉運使肖全安、錢藝林全部被堵在家中出不來。
揚州府最爲繁華的東街瞬間擠滿憤怒又不明真相的平頭百姓,形勢一觸即發。
少筠原本以爲枝兒只是心有不平、才這般大張旗鼓的回家。她正要吩咐桑貴準備喪葬用具,卻赫然發現不過兩個時辰的功夫,形勢急轉之下!
所幸桑貴在揚州的人脈頗爲深厚,立即派出人來打聽又很快得到了許多消息。侍菊也立即親自把容娘子母子接回桑宅,少筠才得知始末細節。
“三小姐料理完大小姐的身後事就截住了老柴運回關內、本應由侍蘭入賬的一筆五萬兩的銀子。一路南歸,三小姐在揚州城外聽聞二小姐做道場爲康家少爺招魂,當即心動,下死令叫僕人丫頭去做了靈牌靈幡,買了幾千匹的素絹,又僱了許多人哭靈。她又說什麼從此後自己就是竈戶,不能不知道鹽事,還親自帶着小綾那丫頭走訪了好幾個鹽場子。”容娘子膽戰心驚:“我和鶯兒姑娘都知道她心思沒那麼簡單,想勸,可怎麼勸都沒有用,拉也拉不住她。”
“拉不住怎麼不來報?”,侍菊翻白眼了:“走訪鹽場子是爲了熟知鹽事?哼,只怕是挑動竈戶鬧事!方纔阿貴不是說了?鹽衙門那處擠滿了附近蜂擁而來的竈戶,就爲索要這兩年官府壓着不付的餘鹽銀子!哪來那麼巧的事,兩年不討,偏這時候來討!”
容娘子低了頭:“菊姑娘,你也不是不知道三小姐的脾氣,要不是今日人多,小錦還跑不出來呢!穆薩沙跟着來的,一把大刀橫在哪兒,我與鶯兒,一聲大氣兒都不敢喘!”
“哎喲!”,侍菊泄氣:“小姑奶奶!這脾氣一上來,回回都是山崩海嘯!”
少筠若有所思——枝兒這一鬧,效果可真是汪洋恣意!不一會,她回過頭來,看着還是不明所以的桑貴、老楊和靈兒等人,笑着說:“都是一家人,不該瞞你們。枝兒這個名兒,你應該有些印象吧?”
桑貴老楊都皺了眉,靈兒苦苦冥思,最後靈機一動:“啊!枝兒小姐……”,說着又捂了嘴!
桑貴眼睛一轉,笑道:“明白了!原來是狸貓換太子!”
侍菊哭笑不得:“誰是狸貓、誰是太子?”
“唉唉!”,老楊揮手截住:“小兩口打趣也看個場合!東街都快燒起來了,竹子啊,得想法子呀!”
“怕什麼,由她鬧好了!依我看,三小姐這一場雖然嫩了一點,也是想過了才做的,你看她給樑苑苑、何文淵安的罪名,多合適!”,侍菊不以爲然。
少筠搖頭,問老楊:“楊叔,眼下東街什麼狀況?”
“全都擠滿了,中間看熱鬧的,趁機找官府晦氣的、真正吃了大虧高興的,都有,再鬧,平了東街就是大麻煩了!”
少筠站起來:“阿貴,你找幾個熟悉鹽事的老夥計去鹽衙門,先暗中穩住那裡的竈戶。然後找幾個大嗓門喝道,我要立即去知府衙門。”
“竹子……何必幫着那羣狗官!”
“枝兒到底太年紀還小!”,少筠說道:“掌控不住火候,又四處奔走落了把柄,果真東街鬧出民亂,這造反的罪名,她扛不住!”
……
作者有話要說:枝兒回來了,小丫頭,也很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