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少筠覺得奇怪。
萬錢三粗五大,穿衣打扮一概不講究,滿臉的絡腮鬍子,憑空讓如此高大的人變得又髒又粗糙。可是幾次交道下來,少筠又分明知道此人內裡穿衣從來都是頂級的絹,吃喝用度也從來不含糊!細細想來,實在是粗中有細,那一腔的城府,深不可測。
她曾問過桑貴,萬錢究竟是什麼來歷。可桑貴橫打聽豎打聽,也只是知道萬錢是四川人,身邊古板老僕、一個年輕文士。旁的,一概沒了。
就爲這,少筠絕不敢怠慢這位爺。因此接到遊湖請柬,少筠便吩咐:“桑貴,徐管家的賬本你仔細着看。有什麼不妥,待我回來了,在細細報給我。然後你轉告楊叔,請他幫我備馬車,我要出門會客。”
桑貴嘿嘿一笑:“小姐,您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應邀合適?”
少筠眉毛一挑,淺笑道:“你不知道麼?原是桑家小少爺出門會客罷了!”
桑貴了然一笑,一拱手然後轉了出去。
侍蘭這纔上來:“小姐,換上男裝?”
少筠點頭,一徑領着侍蘭回了竹園。
不多時,西街仁和裡“滴滴答答”的駕出了一輛馬車。也就在這時,蹲在仁和裡角落的一個小個子竄了出來,有些急切的奔向東街……
西湖春日多清瘦?輕衣緩帶過橋頭……
少筠才一下馬車,便聽見湖面上一縷略顯稠厚的歌聲攜着氤氳水汽飄了過來:“自作新詞曲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鬆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
循聲望去,一艘烏篷船搖搖晃晃的蕩在煙波間,彷彿前面已然歷盡千帆,徒留幾分自在愜意而已。
少筠看了侍蘭一眼,兩人便一起走向碼頭。小碼頭上阿聯候在一葉扁舟上,看見少筠便拱手笑道:“桑二小姐!阿聯在此恭候了!您請上船,我家爺便在那烏篷船上恭候大駕!”
少筠嘴角含了一縷笑,輕聲答道:“有勞阿聯!只是你家爺料準了我會來?”
阿聯呵呵一樂,待少筠站穩後,先示意搖櫓師傅開船,然後才答道:“小姐不妨自己問萬爺?阿聯從爺那裡得的話,未必多過小姐呢!”
少筠一愕,臉上微微泛紅,卻不知道如何作答。侍蘭掂量着,便笑道:“阿聯客氣了!你家大爺,哪怕對你只說一個字,只怕也比對我家小姐說千百個字多!”
阿聯看了侍蘭一眼,心知侍蘭綿裡藏針,喉嚨裡溢出笑來,也不肯再多說什麼,只對少筠主僕兩人做請字。少筠朝侍蘭一點頭,讚賞她聰明伶俐。
如此下來,少筠三人很快也上了那飄在水中央的烏篷船。
烏篷船遠遠看着質樸無華,近觀麼,也並沒有半點華麗氣息。以少筠的身高,尚且還要低頭彎腰才能進了烏篷內。烏篷內空間不見得寬敞,萬錢那樣的身高佔據了船的一側,以至於整條船微微有些傾斜。少筠微微皺眉,而後打量了一下這烏篷,知道還算乾淨整潔,便淡着神色,落座於萬錢對面。
萬錢一直盯着少筠看,只覺得她今天穿的一襲影綠竹紋細布長衫有些意猶未盡。
少筠對萬錢的注目禮安之若素,只說些客套話:“萬爺客氣,送了賀禮來賀少筠!本該少筠答謝纔是。”
萬錢原本一點表情也無,但聽了少筠的一句話,突然笑開來,靦腆又粗糙:“少筠沒把水墨小瓷人摔了?”
少筠一愕,而後雖然極力自持,卻仍薄暈成紗籠了俏臉。不自覺的銀牙暗咬,她擠出話來:“多謝萬爺的賀禮!少筠不敢怠慢,珍而重之的記着它擡手撫眉底下的意思!”
看她銀牙暗咬,偏又紅暈微微;看她綿裡藏針,偏又矜持淺淡。原是豆蔻清脆,惹人思量顛倒,心癢難撓!萬錢很難形容渾身素裹般的感覺,終是忍不住在言辭中露了鋒芒:“珍而重之的記着麼?我也算用對了心思?”
少筠的臉唰的一下紅透,貝齒咬緊了嘴脣,半天說不上一句話!半天后,勻過來一口氣,正要冷了神色發飆,萬錢卻彷彿知道自己魯莽一般,先開了話頭:“少筠查過家中的賬本了麼?賬上有多少銀子週轉?”
少筠微微張了嘴,真有點反應不過來!話說,這位萬大爺學了四川的變臉?轉話題好像轉風車似地快!可少筠也不是吃素的,一下子收斂了少女的嬌羞,平淡答道:“少筠真是好奇,難道萬爺您長了一對順風耳和一雙千里眼?”
萬錢看了看少筠,有些欲言又止,卻又從兩人中間的矮桌邊取了一隻杯子,又拎了一隻粗白底青花瓷茶壺給少筠倒了一杯茶:“我覺得在這湖上蕩着,挺好。我不大懂茶,你將就着喝。”
少筠掃了一眼萬錢遞來的那杯茶,果然看見還有暗色的茶葉渣子,不由抿了嘴。有人素來內斂,倒叫人知道思量提防,但萬錢……前一刻似乎有心曖昧,後一刻又變得木訥粗糙,實在無從捉摸和提防!
少筠按捺着緩緩升起的許多情緒,一切仿若未覺的樣子:“方纔在岸邊聽聞萬爺唱那白石道人的詞……少筠淺薄了,以貌取人,原來萬爺也是深諳雅趣的騷客。”
萬錢緩緩笑開,有種赤子般的純淨,和他粗獷的相貌有種奇異的協調:“我不大懂那些,是那日辦事經過這兒,阿聯唸了,覺得好,就記下了。今日……你是江南姑娘,只怕喜歡遊湖?我總要約見你一回,因此請你遊湖。你不中意?”
少筠抿了抿嘴,然後捧住了那次茶杯,不計較粗略的飲了一口那茶,然後問萬錢:“方纔萬爺提及我家中賬本,又說總要約見我一回,萬爺,您是爽利的人,有什麼不妨直說?當日您對少筠說過,‘我是商人,不虧本的買賣,我就是樂得做人情,也願意。’,這話,少筠深以爲然。”
萬錢低低一笑,然後擡起頭來,眼光灼灼的看着少筠:“少筠,兩淮鹽倉鹽大量積滯,你知道?”
少筠稍稍一掂量,便明白中間曲折。她整遐以待:“知道,待又如何?”
萬錢往後一靠,臉一轉,眸光便沒入湖光千里中:“開中法……支撐着帝國全部軍餉,佔去天下稅利一半!兩淮地位超然,是爲其產鹽量將其他鹽區遠遠甩在身後!少筠,你聰慧,難道不知道一旦兩淮鹽積滯,會有什麼後果?”
有什麼後果?鹽賣不掉,邊疆就沒有軍餉,什麼譁變造反,很自然的事。但這事要說和鹽商有關,也很有關,但要說無關,也壓根無關。爲什麼?鹽商也是看菜吃飯、看政策辦事,皇帝老兒一道旨意,勝過上百成千的鹽商們不住跳騰!
“少筠一個閨閣姑娘,能知道什麼軍國大事?不外乎求得一家人三餐溫飽罷了!”,少筠打太極。
萬錢回過頭來,眼光灼灼得逼人,他一字一句的吐出一句話:“折色納銀!”
少筠眉頭一挑:“折色納銀?萬爺,您是爽快人,有話何妨直說?”
萬錢一點頭:“兩淮鹽積滯,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的轉運使大人已經上折請奏,折色納銀。少筠你該準備好銀子,直接在兩淮都轉運鹽使司換取鹽引。”
少筠深吸一口氣,聲音低了下來:“萬爺消息可靠?折色納銀……如此有違太祖之制啊!”
萬錢一笑,手中茶盞一飲而盡,彷彿把可笑的可悲的可恨的都吞進了肚子:“去歲邊關歉收,導致邊商坐地起價,鹽商拿了銀子也換不到足夠的鹽引……少筠,對於兩淮的鹽商而言,折色納銀早成事實。”
少筠反應極快,搖頭道:“萬爺此話也不盡然!在兩淮折色納銀是直接給兩淮府庫充實銀子,而後鹽商纔拿鹽。這與開中有本質不同!往年邊商儘管中間吃了一道,好歹邊軍是實實在在看得到糧餉的,鹽商也是憑着邊關鹽引到兩淮支鹽的,這纔是開中本意。”
萬錢定定看着少筠,眼中閃爍着一些情緒,濃得化不開,他緩緩說道:“所以我才說是對兩淮鹽商而言。兩淮轉運使大人怎敢違背太祖制度?上折請奏摺色納銀,不過是應對災年的權宜之計罷了!但無論如何,此次兩淮折色納銀非同小可。你桑家要保住馬首地位,這納銀的數額只怕厲害非常,少筠,你對你家家底心裡有數?扛得住?”
扛不扛得住?若是她姐姐少箬問這句話,她也許會面露難色。但萬錢!他可是拭目以待着少筠如何奪回桑家馬首位置的!他怎麼可能那麼好心?! шшш● тt kán● c ○
少筠略低頭,掩飾過那一抹譏諷的笑容,然後柔聲問道:“若少筠扛不住,萬爺是否一伸援手?”
少筠說罷,擡起頭來,眸光淺柔,彷彿示弱,彷彿撒嬌。
萬錢臉不自覺的紅了紅,身子微微傾向少筠:“少筠一句話,萬錢銀子奉上!”
“哦~?”,少筠扯了音調,挑着眉問道:“少筠今日遇着活菩薩了!萬爺,您是生意人,不做賠本買賣。頭一回你我面對面坐着的時候,您就開宗明義了!您說吧,這筆生意,您想賺什麼?”
萬錢一笑,又有些靦腆!可少筠分明知道了,這傢伙扮豬吃老虎!虧得他了!長了三粗五大,卻還能像模像樣的裝成一副誠實可靠的小白兔樣!
萬錢壓根不知道少筠心裡恨不得把他踢到瘦西湖裡去,只輕輕說道:“少筠,你家富安上有老掌櫃。你眼下資金不足,不妨與我合作?我打本,你出人力,我敢擔保,能將兩淮有頭有臉的大人們手上的殘鹽都接過來,如此,不怕沒錢賺!”
原來如此!
少筠心裡輕嘆一聲,旋即振作精神,卻又有些淡漠的說道:“萬爺好能耐,能把兩淮大人們手上的殘鹽都接過來!只是可惜,少筠沒那麼大的喉嚨,吞不下那麼大一張餅。”
萬錢看着少筠的表情,只是瞭然一笑:“少筠,彆着急着拒絕我。恰如你所說,你不該以貌取人的看我,如此,你也不該一口回絕我。或許相對於兩淮即將到來的風大雨大,我反而是最安全的避風港呢!”
這句話有點意味深長!少筠聽出來了。可是,那又怎麼樣?!與人合作,就丟掉了原屬於桑家的榮光和驕傲!她桑少筠,身爲煎鹽竈戶的女兒,不能不做的、唯一要做的,從始到終都只有一樣而已!
少筠淡淡回答:“多謝萬爺如此爲桑家、爲少筠着想!只是此等大事,少筠也不敢自己拿主意,總還得家去,和母親姐姐商量了纔好。”
萬錢一聽,自然明白少筠換了個方式拒絕他。但他素有胸襟,並不一味強求,只是笑笑轉開話題:“方纔我唱的詞……你知道是誰寫的?”
少筠也並不想繼續剛纔的話題,因此順着話題說去:“白石道人姜夔麼?也是前朝揚州有名的詞人騷客……”
“你喜歡麼?”
少筠看了看萬錢,又轉頭去看晴光瀲灩波萬里的瘦西湖,許久後低聲說道:“曲終過盡鬆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真個輕鬆愜意!”
萬錢得了這一句,彷彿鬆了一口氣似地,也轉頭去看那湖上錯落美景,沉而厚的嗓音悠揚吟誦:“自作新詞曲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
湖鏡上,歌詞中,誰是我,誰是小紅?究竟是小紅在詞中唱,還是她在湖上飄?究竟又是誰在湖上做新曲,還是誰在歌中唱心詞?
煙波十四橋,是否從來都記得從古到今流淌的新曲心歌?
……
作者有話要說:萬錢……你個悶騷男……
太悶騷了……然後明天繼續……hoho……
不過我覺得他悶騷的好可耐啊……諸位留言哈!
以下技術帝出來技術流,怕悶的可以不要看。
折色納銀……這是一個專有名詞……是基本相對於開中法的。開中法是商人手上有銀子也不能直接拿到鹽的,因爲要運糧到邊關供作軍餉,然後從邊關拿到鹽引(一種憑證),才能回到兩淮提取鹽斤,並在指定區域進行買賣。爲什麼要這麼做呢?因爲朱元璋覺得這樣可以避免貪污受賄(自古而今,軍餉的貪污是最難查也最要緊的),又可以增強邊境實力,所以要鹽商兜一個大圈子……
折色納銀則又是另外一回事,那意思就是兩淮的鹽商直接用銀子在兩淮的鹽倉提鹽銷售,兩淮所得銀子進入府庫,以供軍餉。此法看似方便,但是內中蹊蹺太多!
弘治時期,戶部尚書葉淇廢除開中法、啓用折色納銀,從此後,他青史留名,但卻是敗壞鹽政的罵名,原因,我會說到的,但實際上我覺得葉淇無辜……本文……很多人看出來了,是要說小竹子怎麼破了開中法,這一點木有錯,但未必是諸位以爲的方式,裡面有蚊子不少的思考……汗……
好吧,事實上,我對這兩章也挺滿意的。我越來越喜歡萬錢這小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