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蘇縝才批完摺子,從御書房裡走出來,安良挑着燈給他照着腳下的路,往寢宮走。
“閔風回來了嗎?”蘇縝問他。
“嗯。”安良順口回道,回完了之後心裡一驚,忙道:“回皇上,閔大人戌時不到回來的。”
“東西夏初拿到了?”
“自然是拿到了。要不然閔大人也不會回來。”
“好。”蘇縝仰起頭看着深藍如墨的天空,手在肩膀上揉了揉,須臾,動作一頓,低下頭無聲地笑了起來。慢慢地走慢慢地回想,笑容也慢慢地凝在了脣角,變得有幾分惘然。
爲何惘然,卻也說不清楚。
司織署送來他大婚要穿的禮服時,他心裡竟隱約有些排斥,彷彿那精美華麗的禮服是道枷鎖一般。說洞房花燭人生大喜之時,他想像着,卻心無漣漪。而他也不知道這樣的心情於一個皇上而言,是不是正常的。
還是他在體會過作爲蘇縝的快樂後,變得貪心了?
之前他想要一時二刻不被身份牽絆的自由,後來他想要一個以平常心待之的朋友,再後來,他想要給漫長的枯燥添一些回憶,任性一次、肆意一次。
他都去做了,可仍覺得不夠,心中似乎有什麼地方空着,摸不着填不滿。
“人是不是都是貪得無厭的?”蘇縝忽然問道。
安良正專心挑燈引路,冷不丁聽見這麼一個沒頭沒腦的話,一時間不敢輕易作答,思索了一番纔不痛不癢地說:“奴才覺得,這也要分人、分事兒吧。”
“怎麼分?”
安良心裡一抽,嚥了嚥唾沫,小聲地道:“奴……奴才覺得,如果事兒是壞事兒才叫貪得無厭,如果是好事兒,就……,就叫更上一層樓。”
蘇縝忍不住笑了笑,“你越來越油滑了。”
安良勉強一笑,“壞人才叫油滑,奴才是好人,應該叫圓融。”
轉天,夏初到府衙後先問了問口供細節覈查的情況,證明喻家兄弟和柳大夫所說的基本屬實,嫌疑可以排除。
許陸在一邊聽着,聽完了感覺比較鬱悶,“都排除了,都排除了查誰去?”
夏初用筆桿磕了磕桌子,不以爲意地說:“誰說都排除了?喻溫平不是回來了嗎?”
“他?他不是去興州了嗎?裘財把人從興州帶回來的,這總是沒錯的……”許陸話說了一半停了停,“你的意思是他半路折返,回廣濟堂殺了曹雪蓮?”
“時間上完全行的通。三月卅他離京,四月一日快馬折返,殺完人之後再出城唄。”夏初道,“你不覺得,其實他的作案動機最充分嗎?唯一的問題就是作案時間,只要把這個時間差找出來,他的嫌疑其實比他倆兒子大多了。”
裘財聽完轉頭問常青:“回的來嗎?我騎馬到興州走了兩天呢。”
“笨吧你就!”常青瞥他一眼,“非得跑到興州再回來,半路回來不行?”
“喔,也是。”裘財點點頭,“那頭兒說的在理。”
許陸卻沒立刻表態,皺着眉想了一會兒說道:“我有幾個問題不明白。”
“什麼問題?說出來討論討論。”
“喻溫平佯裝帶人離京購藥,走到半路後再快馬返回京城,殺了曹雪蓮。時間上當然是說的通的,可這樣一來不就是謀殺了嗎?”
“殺就是殺了,有什麼區別?”裘財說。
“當然有區別,這裡面有矛盾。如果是謀殺,現場怎麼會亂成那個樣子?而且是謀殺的話,他有幾百個方式千萬個地點,用斧子把人砍死在廣濟堂完全是最糟糕的一種,說不好聽的,哪怕他把曹雪蓮弄死在家都比在那強。”
裘財答不上來,轉頭去看夏初:“頭兒,許陸說的有道理嗎?”
“有。”夏初點了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的了,是我先入爲主了。”
“頭兒,什麼意思?沒明白。”裘財問道。
夏初組織了一下語言後給他解釋道:“曹雪蓮是因爲受了喻示戎的敲詐後去找喻示寂借鑰匙,然後去廣濟堂拿錢。這裡面有很大的偶然性。咱們現在是以事情已經發生後的視點回頭去看的,但在曹雪蓮被殺死之前,不可能有人知道。”
裘財聽完一臉茫然,左右看了看,“我怎麼沒聽明白呢?常青,你明白了嗎?”
“簡單啊!”常青壞笑道:“頭兒的意思就是:你突發奇想去吃包子,結果你的仇家埋伏在包子鋪把你砍死了。”
“狗屁!”
“舉個例子,急什麼。總歸就是你的仇家怎麼知道你要去吃包子的。”
“我愛吃包子啊!”
“嘿!我說你這筋真夠直的,你天天跟住在包子鋪似的,可曹雪蓮很少去廣濟堂啊!”
裘財還是沒轉過這根筋來,但看別人的反應又覺得這事兒好像應該挺簡單的,也不好意思再問,含糊着點了點頭,自己琢磨去了。
“喻溫平殺妻這種可能性,看似說的通,細分析起來卻有問題。”夏初歪着頭想了一會兒,“不管怎麼說,喻溫平是肯定要問問的,許陸,你跟我再去一趟百草莊。”
“好。”許陸應聲,起身去收拾做筆錄的東西。扭頭看了一眼常青,“你也跟着一起去吧。”
“得嘞!”常青眉開眼笑的站起來,“頭兒,您現在可算是能想着我了,怎麼樣?我辦事能力還行吧?這兩天是不是話也少多了?您放心,我心裡有底。我話雖多,但也是分什麼時候說的。我那幫兄弟還問我這幾天忙什麼呢,我一個字兒沒跟他們透露。”他嘿嘿一笑,“等案子破了,小爺我好好跟他們顯擺顯擺。”
許陸轉過身來,眼睛在房間裡一通亂瞟,忽然伸出手來朝半空拍了一下,“哎唷,這天兒暖和了,蠅蟲又開始嗡嗡了。”
“沒你這樣的啊!”常青一指許陸,笑道:“許哥,我可一直以爲你是好人的。”
夏初大笑起來,扣上帽子帶着倆人出門了。
到百草莊的時候差不多辰時三刻,百草莊的二管家聽門子報說府衙來人了,大驚失色,趕緊跑了出來,看着夏初他們三個時一臉的戒備。
喻家的兩個少爺和管事祥伯全給帶去府衙了,而且帶去了就沒放回來。東家這前腳纔剛回來,府衙又來人了,他想想也是怕了,直懷疑喻家是不是跟府衙有私仇。
“三位這是……”二管家站在門口,打心眼裡不願意讓他們進去。
“哦,我們來找你們東家喻溫平了解一些情況。”夏初道。
“東家……,東家現在病着呢。您看,我家二位少爺和祥伯您都給請去了,這還能有什麼情況瞭解不清楚的?”二管家語氣雖然客氣,但言辭中的不滿卻表露的明明白白。
夏初正想要解釋說明一下此番前來的必要性,常青卻向前一步,抄着手說:“你是東家還是京兆尹?官差要問誰要問什麼,輪得到你打聽嗎?躲開。”
二管家提了一口氣想說點什麼,常青卻一伸胳膊把他給攔開了,回頭對夏初道:“頭兒,進去吧。”
夏初覺得有點尷尬,她不是一個愛抖威風的人,但這個時候她總不能去向着外人拆常青的臺,便只好硬着頭皮走了進去。
常青又回頭對二管家說:“去,找你們東家去。”
二管家沒轍,只好叫了個家丁先把他們帶去客廳稍等,自己一路腹誹着去向喻溫平通報了。
在客廳裡喝着差,常青對夏初道:“頭兒,我知道剛纔我那麼做您打心裡並不贊同,但這事兒吧我還真得跟你說道說道。”
“說什麼?”
“我先說可沒有別您的意思啊,說完了您別不高興。”
夏初笑了笑,“你說,我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說的在理我當然會聽。”
常青坐直了點身子,“我知道您講道理,可是吧,這道理也不是說跟誰講都有用。就比如喻示戎那樣的,您要是跟他講道理,保不齊到現在他都不跟您說實話。”
“喻示戎是嫌犯,審訊兇一點倒是沒問題,可剛纔那管家也是做自己份內的事,他又沒罪,跟他那麼兇做什麼?說出去跟府衙仗勢欺人似的。”
“他做份內的事,咱就不是份內的事兒了?他份內的事兒是爲東家分憂,咱份內的事兒可是替死人申冤,誰的事兒重要啊,是不是?”
夏初聽他這麼一說,倒也覺得有道理,想了想遂點頭道:“倒也是。”
“府衙就是有府衙的威風,您不擺,他覺得您好欺負,擺出來他才覺得正常。您看咱大人……”
“哎,大人也從來不耍威風。”夏初攔了他一句,篤定地說。
常青笑道:“大人不需要擺威風,人家本來就威風,今兒要是換了大人過來,您看那管事敢不敢攔。”
自帶氣場?夏初想像了一下,覺得可能是這麼回事,有點鬱悶地道:“那就是說我威嚴不夠唄……”
許陸在一旁替夏初開解道:“咱大人腰桿多硬,人傢什麼家世,從一出生就帶着威風來的,那氣度學是學不來的。我覺得頭兒這樣挺好,幹嗎官差就得橫眉立目的?”
“不是橫眉立目的問題。”常青擺擺手,“我就是覺得,像這無關緊要的人,一句話就能解決的事,何必廢那麼多話。就說大人,那也不是跟誰都那麼威風,不也是分人嗎?你看他對咱們頭兒,多平易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