勢態一下子就炸開了,以府衙門口爲中心,像是湖水裡投進了一枚重石,混亂一圈圈的開始向外波及。
有怕事的開始往外鑽,有好事的開始往裡涌,人擠着人撞得亂七八糟,中間有生了口角也開始吵起來。府衙對面的茶攤子也被人撞翻了,粗瓷碗碎了一地,那攤主火氣也大了,揪着撞了攤子的人便開始打。
王槐樂不可支,從地上撿起一個還算完整的碗,瞧準了夏初那邊甩手扔了過去,隨即便有人高聲罵了起來,打的愈發來勁。
夏初衝到捕快與百姓中間,一邊攔着捕快讓他們不要打人,一邊喊着讓百姓冷靜一點,左推右搡的想把兩邊的人分開。
可打紅了眼的一幫老爺們哪裡聽得進去,不光沒能分開兩邊,自己身上也捱了不少拳腳。夏初急得嗓子都喊劈了,卻也是徒勞無功。
終於是有捕快失了理智,抽了個空隙伸手就去拔自己的佩刀。夏初離的近,聽見倉啷的一聲,大驚失色,不顧一切的擠過去將他的佩刀給按了回去。有人從後面撞了她一下,她站立不穩撲倒在了府衙門前的臺階上,手臂一陣鑽心得疼,想爬起來卻覺得渾身都沒了力氣。
杜山那邊把裘財甩到一邊,一眼便看見了夏初,瞪着眼擼起袖子便衝了過來。若擱平時,夏初自然是能與他打上一打的,輸贏未可知,但剛纔她拉架拉的已經脫了力,胳膊一動就疼,已是無力招架。
她看着杜山,心底竟生出一種絕望之感,無聲地問了個爲什麼。
杜山已經打紅了眼,根本不理會她倒底在說什麼,大步近前,揚起拳頭使了全力的往夏初臉上打了過去。夏初腦子一片空白,下意識地閉了眼睛,可卻沒等到拳頭的落下。
再睜開眼時,杜山已經跌出去了老遠,正按着自己的胳膊聲聲慘叫。還不等夏初弄明白倒底發生了什麼,就覺得身子一輕,自己騰空而起。
這感覺有點熟悉。
她轉過頭,毫不意外地看見了蔣熙元的側臉,霎那間心裡便是一鬆,覺得這可怕的事情終於是可以過去了。那強壓在心底的恐懼也像是終於找到了出口,不顧一切地涌了出來。
她癟了癟嘴,覺得喉嚨哽的痠疼,勉強地叫了一聲‘大人’,眼淚便簌簌而落,再說不出更多的話來了。
府衙外,步伐齊整地跑來一衆兵丁,直接將人羣從中間分開,然後往兩邊壓過去,瞬間便清開了府衙的大門。
劉起負手信步而至,往兩邊看了一眼,皺起眉頭來高聲道:“親兵聽令!將府衙門前道路肅清,至東西路口把守,仍有擅闖者死傷勿論!”
兵丁人數不算多,一個個目不斜視站的筆挺,手中雖沒有武器,但陣仗一出便顯出了不同。劉起話音一落,百十號人乾脆利落地齊聲應聲,喊出了直衝雲霄的氣勢。
西京百姓哪裡見過這樣的陣勢,一句‘死傷勿論’直嚇得四散而去,轉眼街上就只剩下一片狼藉,人影也尋不見了。
“劉師爺,您可來了,我都要急死了!”常青身上的衣服被撕開了幾條口子,臉上也掛了彩,他揉着胳膊走到劉起面前,彆彆扭扭地笑了一下。
劉起收起了剛纔的一臉端肅,抓着他急急地道:“我出去的時候不只是在叫嚷嗎?這怎麼還打起來了?!”
“這說起來就複雜了,事情有點怪。”常青搖搖頭,回身找了一下,“大人呢?”
“比我們先過來的啊!”劉起也跟着四下看了看。“馬還在那呢,人呢?”
蔣熙元抱着夏初一步不停地直接奔了自己的書房。夏初窩在他懷裡也沒有力氣掙扎了,哭得十分壓抑,整個人都在輕微地抖着。
她的帽子早已經不知道掉到了哪裡,短髮紛亂,額邊的頭髮被淚水浸溼貼在臉上,眼圈殷紅,淚水仍是停不住的掉,一臉狼狽。她越過蔣熙元的肩膀看着府衙的大門,淚眼中盡是委屈與茫然。
她怎麼也不明白。就在一個時辰之前,她還在爲月筱紅的案子忙前跑後,爲何轉眼間她就成了月筱紅案的罪人,殺人犯的幫兇。
她認真努力的查案,她想讓西京府衙成爲百姓可以依靠、可以信賴,讓他們有了冤情有了不平時,能找到一個真正爲他們做主的地方。
這是她的理想,從做了這個捕頭開始她一直在努力。
她沒有敲詐案犯,沒有徇私枉法,沒有刑訊逼供,沒有製造冤獄,清清白白兢兢業業,爲什麼他們都看不到?這麼多人,就沒一個她鳴一句不平嗎?爲什麼氣勢洶洶的來責問,卻又不肯好好的聽她說?
爲什麼自己在他們眼裡像是十惡不赦?她倒底做錯什麼了?
夏初的眼淚掉在蔣熙元的肩上,燙得他心都疼了。
“別哭。”他側頭用面頰貼了貼夏初的額發,輕聲地道:“你沒有做錯什麼。不值得。”
進了書房,他將夏初放在軟榻上。夏初想擡手擦一擦眼淚,剛一動,手臂便疼的她直咧嘴。
“別亂動!”蔣熙元疾聲攔住,而後小心地托起了她的胳膊。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蔣熙元便拽着她的袖子用力一扯,袖子嗤啦一聲被扯了半截下來。
夏初到這時這纔看見,自己的小臂上有一條三四寸長的口子,割的頗深,地上已經滴滴落落地掉了一片殷紅,而那半截袖子早被血浸透了。這一下驚的她也忘了哭了,愣愣地看着那條口子,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傷的。
“擡着手臂,別動。”蔣熙元回身打開櫃子從抽屜裡翻傷藥,抽屜卡了一下,他便煩躁地將抽屜猛拽出來,任裡面的東西撒了一地。
翻出傷藥後他蹲在夏初面前,觀察了一下傷口,然後屏了氣小心翼翼將藥粉抖出來灑在了上面。藥粉一沾上去,疼的夏初直抽氣。
“疼嗎?”蔣熙元停了下來,蹙眉看着她,眼中滿是焦急與心疼,“忍一忍,嗯?”
夏初咬着下脣點了點頭,皺眉轉開了目光,她不敢再看自己的傷。
上好了止血的藥粉,蔣熙元又去翻了一條幹淨的布巾,一邊仔細地幫她纏着傷口,一邊道:“昨天囑咐你的話你全不記得了是不是?”
“什麼話?”
“我說我留了劉起在府衙,有事你就讓他去找我。”他擡眼看了看夏初,又低下頭去,“怎麼不去找我?自己往前衝什麼衝!虧得是常青機靈知會了劉起,不然你打算怎麼辦?”
“我只是想出去說清楚而已……”
“說清楚了嗎!”蔣熙元惱火的聲音都高了起來,“那麼多人,你說的清楚嗎!逞的什麼能!”
夏初怔了怔,想起剛剛在府衙門口時的情形,嘴一癟,眼裡又浮起淚來。蔣熙元又氣她又心疼她,伸手抹了她掉下來的眼淚,柔軟了聲音,“好了,不說了。”
他想想都覺得後怕。劉起跑來告訴他府衙被幾百人圍了,不知道什麼緣故都在針對夏初的時候,他頭皮都要炸了。一刻都沒猶豫,跑去搶了他祖父的手令調了一隊將軍府的親兵就跑了出來。
幸虧沒猶豫,幸虧……
他沾水擰了條手巾,夏初想要接過去他卻沒給,展平了幫她擦了臉上的眼淚和灰土。夏初一動不動的任他擦着,他擦的很輕,涼絲絲的潮氣撫過,她的心情也緩緩地平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疲憊感。
蔣熙元拿了自己的一件衣服出來給她穿在外面,輕輕地理了理她的頭髮,“走吧。先到敦義坊我的宅子那裡住着。”
夏初搖了搖頭,“我回家。”
“你的傷藥每天都得換,自己要怎麼弄?敦義坊有下人,伺候起來方便一些。”
夏初低頭默然片刻,擡眼看着蔣熙元道:“不了。外面已經傳說我與大人不清不楚的了,我再住進敦義坊,豈不是坐實了這些?”
“不清不楚?”蔣熙元沒聽見那些話,自然也不知道那些人除了案情外,還在夏初的身家清白上做了文章。
夏初緩緩的站起身來,“我要回家,藥我自己也可以換。”
“這時候就不要這麼倔了。”
“不是倔,我就是想自己靜一靜。”她低下頭去,鬱郁地道:“大人,我要請兩天假。哦,我早上去問了柳大夫,他也不知道那罐藥裡是什麼毒,大人要是有路子就再問問別人吧。想必之後我再查這案子也很難,只好麻煩您了。”說完推了門往外走。
“夏初!”蔣熙元追過去。
夏初立於門邊回頭,勉強一笑,“我是捕頭,雖然年輕但也自問對的起這個職位,不是靠着任何見不得光的事爬上來的;您是好官,用人不拘一格,但絕不會任人唯親隻手遮天。我們清清白白,是不是?”
蔣熙元心裡一緊,不知道要如何回答這句話,只是追問道:“那些人倒底說什麼了?”
“我不想說,但大人早晚會知道。”夏初頓了頓,“我腦子挺亂的,大人讓我靜一靜,沒什麼事也別來找我,我不想讓人看見。”
言畢,房門輕輕合攏。蔣熙元楞了片刻後推開門追了出去,見夏初已經匆匆忙忙的走出了好遠。他想叫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劉起就突然從旁邊跑了過來,拉着他急道:“少爺!府裡都炸鍋了!老太爺氣的夠嗆,遣了人出來要拿你回去呢,您趕緊想個辦法吧!”
蔣熙元的目光卻仍舊看着夏初離去的方向,追着她已經變得很小的身影。她外罩着自己的衣服,那衣服有點大,襯的她身形瘦削孤小,獨自一個人匆匆的走過公堂前白花花的空場,帶着滿身的傷。
那身影真的是灼痛了蔣熙元的眼睛,讓他覺得自己空有力氣卻無所適從。身邊的劉起還在聒噪的爲他着急,他卻如入定了一般站在那裡,直到夏初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才喃喃地說:“我能有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