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熙元聽見那句‘好心幫了惡人’的話,忍不住彎脣一笑,心裡真是愛極了夏初這樣的牙尖嘴利,小報復心顯露無疑。
話像是說給章仁青的,可其實一語雙關的把那些自詡正義實則盲從之人也諷刺了,只是不知道那些人裡有多少聽的明白。真相大白之後,又有多少人會反思自己所爲。
夏初在堂下踱着步子,一派自信坦蕩,聲音朗朗地問章仁青道:“五月初一早晨,是月筱紅的跟班小廝金二順第一個發現了異狀。請問章管事是何時得知此事的?”
“那金二順喊人之後在下就去了。”章仁青說,又補充道:“湯寶昕先在下一步,在下進去時他正要扶月老闆起身,在下還過去幫了一把。”
“當時月筱紅的屍體是個什麼情形?”
章仁青蹙眉嘆了口氣,“在下一碰着人就知道不行了,那渾身都冷硬了。湯寶昕還大喊大叫的要在下去請郎中,或許是想把人支開。”
夏初對他擺了擺手,搖頭道:“章管事,你只說你看到的、聽到的,不需要你來分析。”
章仁青面上紅了紅,有些尷尬,悻悻地應了個是。
夏初清了清嗓子道:“人死之後全身僵硬的現象叫做屍僵,通常死亡一個時辰左右會開始出現。屍僵發生從面部開始再到頸部,而後由上及下,死亡約三個時辰後會遍及全身。依章管事所言,月筱紅渾身已經僵硬,證明死亡時間在三個時辰以上。從寅時倒推回去,正是子時左右。而子時,正是藍素秋看到月筱紅熄燈的時間,也就是說,月筱紅剛剛就寢便身亡了。”
她拿起記着章仁青口供的筆錄來,“湯寶昕戌末時分離開了自己的房間,到醜初方歸,倘若是他殺死的月筱紅,那麼之前之後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他去幹什麼了呢?”
章仁青盯了夏初一會兒,神色變得有些猶豫起來,“在下不清楚。”
“兇手殺人,除非激情之下不管不顧,多會趨於隱蔽行事。湯寶昕離開房間時同屋老五尚未熟睡,而他回房時又毛手毛腳的將同屋吵醒,中間還空餘瞭如此長的時間。他圖什麼呢?生怕別人不疑心自己不成?”
章仁青不說話了,夏初又把視線移到堂外,沉了一會兒見堂外也沒人說什麼,便繼續道:“章管事當日與我陳述湯寶昕的疑點,所疑之處並非全然沒有道理,但卻始終忽略了最重要的一處:月筱紅究竟是怎麼死的。”
夏初從卷宗裡又拿出幾張紙來捏在手裡,稍稍舉高,說道:“這裡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金二順的證詞,證詞所言,月筱紅的屍體上並無明顯外傷,現場也沒有血跡,屍體呈現自然的趴臥狀態,枕被規整。而章管事你也第一時間看到了屍體,這份證詞可有虛言?”
章仁青蹙眉回憶了一下,搖搖頭,“在下進去時湯寶昕已經動了屍體,但血跡……到確實是沒有。不然也不會認爲月老闆是發了哮症去世的了。”
“這裡還有一份驗屍報告,乃月筱紅死亡三日後蔣大人親驗。依驗屍所見,月筱紅並無致命外傷,無骨折,頸下無勒痕,並非外力所致窒息死亡。”她把驗屍報告遞給章仁青,“這份報告寫後曾交與你過目,下方有你當日簽章,可有作假?”
章仁青看了看,“沒有,正是當日那一份。”
這時就聽堂外有人低聲說了一句:“誰知道驗屍的時候有沒有作假,包庇湯寶昕。反正也是你們驗的。”
夏初一眼掃過去便盯在了那人身上,見是個也是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不禁暗歎,都是讀書人,怎麼差距就這麼大呢?
她向前一步對那人道:“我真懶得跟你解釋,但今天開堂公審,我倒也不妨說上兩句。我且問你,湯寶昕可是官宦子弟?可是富賈商家?可是我與大人的親朋好友?還是說他美豔不可方物,我們瞧上他了?”
堂外起了一片鬨笑聲,夏初卻沒笑,只是眯了眯眼睛,“我包庇他幹什麼?還是說我當日已知後來會有小人嚼舌散佈流言,提前做了準備?”
堂外的王槐聽到這心裡一驚,錯了錯身就要往外擠,可跟在他旁邊的幾個鏢局的兄弟卻都瞧着他,眼裡已經起了疑惑。有人低聲問他:“王管事,你之前說的那些不是都在蒙我們吧?”
王槐滿頭都是汗,面對着旁邊幾個人的質疑,楞頂着心虛笑道:“我哪會蒙你們,我那都是分析出來的。就算案情分析錯了,那蔣大人跟夏初的事……總,總不是亂說的。”
杜山上下打量着王槐,重又用那隻沒斷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你小子是不是有鬼?你可別走!你要真是拿我們當槍使,在這矇事,我杜山可饒不了你!”
“哪能,哪能啊。”王槐想抽手,奈何杜山抓得太緊,抽不出來,只得抓心撓肺地站着。
夏初說完了這些重新站回堂中,“莫說湯寶昕只是平頭百姓一名,就算是高官爵勳,犯了法我夏初哪怕舍了一身剮,也決不姑息!所有證詞筆錄,包括今日庭審的記錄,結案後均會張貼在府衙外。凡存疑着皆可擊鼓鳴不平,還是那句話,來一樁我夏初接一樁!”言畢,她把那幾分筆錄往文書案上一拍,高聲道:“繼續!”
堂外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好,緊接着也同樣有人附和,就像是在聽書一樣,一個個面帶期盼之色,與來時的神情相去甚遠。夏初瞧見不免暗暗苦笑,一下子貶一下子捧,這些人倒底有沒有自己的想法?還真好說話。
“書接……,哦,言歸正傳!”夏初又把事兒扯了回來,“月筱紅的屍體具備窒息死亡的明顯特徵,但並非外力所致。而當時月筱紅剛剛就寢,應該還未熟睡,若是哮症發作呼吸不暢會自行用藥,且她的哮症遠沒到瞬間便致死的程度。所以她的死因纔是此案最大的疑點。”
夏初拿出那瓶廣濟堂的藥膏來在手裡掂了掂,“前面所言都是推斷湯寶昕不是兇手,但真正能爲他洗脫嫌疑的只有揪出真正的兇手。”她回頭對常青道:“麻煩將程班主帶上堂來問話。”
章仁青一聽便楞了,“程班主?官爺不會是懷疑程班主是兇手吧?”
“我不能懷疑嗎?”夏初眯着眼睛笑了笑,“章管事對程班主很瞭解?”
“自然!”章仁青理直氣壯地答道:“不可能是程班主!程班主視月老闆如己出,最爲愛護疼惜,是誰殺的都不可能是班主殺的。讓他知道了真兇,他去殺了那人倒是極有可能的。”
“嗯。這話倒是沒錯,他若不是如此疼惜愛護月筱紅,恐怕到沒了這樁事了。”
章仁青一楞,不明就裡地問道:“這……這什麼意思?”
“四月十二日關家堂會,湯寶昕與關家少爺起了爭執,害得一場堂會分文未收不說還倒賠了不少銀子,章管事可記得這一樁?”夏初問他。
“記得。”章仁青還在想着關於夏初說程世雲的話,順口道:“那次回來程班主發了脾氣,關起門來把湯寶昕罵了一頓,又讓在下去罰了他的銀子和賞紅。湯寶昕不服,找班主理論,班主罵其沒有良心不知尊師重道,動了規矩。”
說話間,常青已經把程世雲帶上了堂來。程世雲的臉色相當的差,比幾天前見又瘦了一圈,柱着柺杖,走都走不穩的樣子。夏初一看這模樣,便請了蔣熙元的意思沒讓他下跪,搬了個月牙凳給他坐着。
程世雲上了堂,夏初也沒即刻審他,而是繼續對章仁青道:“章管事恐怕有所不知,那湯寶昕所存的私房是準備給月筱紅贖身的。很顯然,你們程班主並不想讓月筱紅離開,這裡面有緣故,但不便於此時詳說就是了。”
章仁青驚疑不定地看了看夏初,又去看程世雲,“程班主?”
夏初踱到程世雲面前,道:“四月十二日之後,我估計你也找月筱紅問過她的意思,而她確有離開德方班的想法,你覺得湯寶昕的存在對月筱紅繼續唱戲始終是個隱患,加上他與你的爭吵和不敬,你深怕他急了之後會把什麼都抖出來,便起了殺心。”
“夏捕頭,你可不要亂說啊!程班主身體弱着,經不得刺激。”章仁青急道。
“好!那我不說,自有人說。”夏初使了個眼色,隨即便有人帶了個個子高挑蒙着面紗的女子上殿,入得堂中單膝跪下,行的並非中原禮節,柔聲道:“民女鳳蘅,乃長寧坊苗栗樓掌事,依西京府衙所請上堂作證月筱紅被殺一案。”
夏初對她點了點頭,“那麼就請鳳蘅掌事把四月下旬的事說一說吧,說完了我再與程班主求證。”
鳳蘅疊手扶膝,道:“四月十八日夜裡有人到苗栗樓來找毒箭木汁,說是要出外行商,怕路經叢林荒地爲野獸所傷,做防身用。手下的人與民女說了之後,民女讓他過十天來取。十天後這人來了,以二十五兩銀子買走一瓶。就這些。”
“此人現在可在堂上?你可還認得出來?”夏初問道,往旁邊退了退給鳳蘅閃開視線,鳳蘅轉頭看了一眼,道:“認得,便是坐着的那一位,只是比起當日來瘦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