鑾殿,是皇宮的核心,更是景國的核心。殿上龍椅坐北朝南,俯視的何止眼前這一方宮宇,何止殿中百十官員。這裡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人,甚至每一句話,都關係着遼闊江山,關係着蒼生萬民。
景熙元年八月初五,這天的早朝是一次不同尋常的早朝,說是早朝,倒不如說是一次公審。公審的,是那件沸沸揚揚震動了朝野的謀逆案。
這件案子的影響極大,景國朝堂經歷了一次大的換血,臣子的權力被打散重新分配,走了一批老臣,來了一批新人,倒了許多世家,也冒出很多新貴。這起案子的塵埃落定,奠下了景熙帝六十年統治的平穩基石,也迎來了景國百年盛世的開始。
但此時的夏初無法知道這些,她站在殿外,將滿手的汗悄悄地抹在簇新的捕快服上,等着蘇縝傳她入殿。
等了一會兒,就見閔風從廊廡的另一端遠遠地走了過來,身後還跟着一個人。夏初不用細看,只是看那身形便知道是蔣熙元,心騰地一下就提了起來,在嗓子眼蹦個不停。
蔣熙元也早就看見了她,走得越近,臉上的笑意越濃,那笑容燦爛的像是來赴她的一個約會,而不是受審一樁與他性命攸關的案子,直讓夏初也不自覺地有了笑容。
到殿門口時,蔣熙元並起兩指放在了自己的脣上,對她擠了下眼睛,然後便跟着閔風走了進去。夏初的臉紅了紅,忍不住低頭一笑。
蔣熙元上了殿,滿殿的大臣自然都知道今天這謀逆案要有一個結果了,都噤了聲靜待事態的發展。
皇上查了許多天的案子,但明顯沒有什麼進展,蔣家謀逆之罪幾乎已是定了的,可這罪名又遲遲不落下來,也不知道皇上是個什麼意思。
這幾天,有耳聰目明的人嗅到些許不同尋常的氣氛,整個朝堂都是一種緊繃繃的感覺。有人知道下雨的那晚禁軍似乎有過動作,可之後禁衛局便大門緊閉,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也飛不出來。
有猜測說是蔣熙元越獄被抓了回去,也有猜測說是案情也許有了變化。但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誰也探不出個端倪。
鑾殿上,姚致遠也不知道是第幾次的又把案情陳述了一遍,蘇縝聽完後仍是那樣的點了點頭,未置可否,掃了一眼殿中百官,“衆愛卿對此案可有疑議?”
衆臣一個個低頭垂手像偶人一樣的站着,半晌無話,諾大的殿裡靜的連喘氣聲也沒有。好一會兒,顧遲章纔有些遲疑地站了出來,道:“臣……以爲,此案物證人證確鑿,蔣家謀逆之心昭然,不應有疑。”
顧遲章說完,便又有幾個臣子也跟着說了話,有的與顧遲章口風一致,有的則說茲事體大,或需再做詳查。總體來講,比起上一次姚致遠扔出這個案子時的羣情激動,衆臣此時是相當剋制保守,觀望居多。
“蔣卿呢?姚大人所述之罪你可認嗎?”
蔣熙元笑了一下,“自然是不認。青城郡平亂蔣家不貪功,但也絕無過錯;朝中官員被殺,與臣無半點關係;那所謂孫尤樑的奏摺,還有什麼滅口之事,更是無稽之談。”
“好。”蘇縝手扶住案邊,輕輕地叩了兩下,對安良道:“傳夏初。”安良應聲,正過身來,高聲地唱道:“宣,西京府衙捕頭夏初鑾殿覲見——”,聲音蕩蕩地傳出老遠。
夏初聽見了,心裡一個激靈,正了正帽冠後深吸了一口氣,大步的往殿內走去。
這是她第一次進入鑾殿,高高的屋脊,烏亮的金磚地還有燦燦的盤龍柱,端肅而精美。明明十分寬敞明亮的地方,卻讓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抑,連空氣好像都比外面要稠密很多。
夏初入殿後下跪參拜吾皇萬歲,得了蘇縝平身的旨意後謝恩起身。她看了看高坐龍椅之上的蘇縝,蘇縝對她微微一笑,“夏初,你當日得朕旨意密查官員被殺一案,如今可查清楚了?”
“回皇上,事實俱清。”
“那便說來與朕和百官聽聽吧。”
夏初雖然在西京城已是小有名氣,但歸根結底只是個捕頭,是個連品階都沒有的一個小人物。衆臣一聽蘇縝說讓她密查案子,殿裡立刻響起了竊竊的議論之聲。
姚致遠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沉着臉看着夏初。合轍皇上這邊拽着他天天的複述案情,私下裡卻讓自己手下的小捕頭去辦這麼大的案子,這讓他的面子上很是掛不住。
姚致遠拱手對蘇縝道:“皇上,夏初一個無品無階的捕頭何以當此重任。皇上置這滿朝文武何地?豈是我朝中無可用之人,還是皇上信不過堂中百官?”
錢鳴昌適時地上前一步,笑道:“姚大人此話差矣。朝中當然不是無人可用,皇上更不是心存猜疑。只是朝中大臣接二連三的,不是被冤入獄就是被殺遇害,皇上豈敢讓諸位臣子涉險,讓不軌之人再斷臂膀。這實乃皇上一片全護棟樑之心,愛臣如親之意啊!姚大人一貫耿直,但百官面前如此指責聖上,豈不是要傷了皇上的心嘛。”
夏初心裡直有點想笑。也難怪不管朝局如何變換,錢鳴昌都能一直穩坐釣魚臺,這圍解的,這臺階遞的,這馬屁拍的,真不錯。
蘇縝未置可否地笑了笑,“姚大人以爲呢?”
姚致遠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也反駁不出什麼來,草草地說了一句‘臣失禮’,便轉向夏初,語氣多有不屑地道:“夏初,當日官員遇害之時你並不在府衙。京中三位官員慘死,孫尤樑被人滅口還有顧大人遇襲,此三樁這並不是簡單的命案。前情已陳,案情清晰證據確鑿,你能知道什麼,又能查出什麼來?”
夏初對姚致遠點了一點頭,“屬下知道的不會比大人多,但也不少。屬下想請問大人一句,京中官員以及孫尤樑被殺,起因是否是因爲孫尤樑的一封狀告蔣家勾結叛匪的摺子?”
“沒錯。”
“蔣大人恐怕青城郡事情敗露,故而將涉及官員滅口?”
“正是。”
“因暗殺顧遲章失手,纔有的叛匪落網,事情繼而被揭示而大白於朝堂?”
“本官方纔已將案情陳述,你不必再囉嗦了。”姚致遠不耐煩地道。
“好。”夏初笑着點了點頭,“既然整件事情的環扣是如此相連的,那麼,是不是隻要證明蔣大人並未殺害京官及孫尤樑,也就可以證明滅口純屬無稽之談?同理,既然沒有滅口之事,也就說明那摺子根本空穴來風?摺子是空穴來風,那麼青城郡的事,包括藏匿叛匪,也就壓根不存在了?”
“這……”姚致遠捻了捻鬍子,把夏初的這番話仔細地消化了一會兒,有點不情不願地道:“差不多吧。”
“所以呀。”夏初笑道:“屬下其實不必知道的太多,再複雜也不過如此而已。”
姚致遠被夏初氣了個仰倒,不禁重重地哼了一聲。他查了這些天的案子,這乳臭未乾的臭小子給他來了個‘不過如此而已’。
夏初沒再理會姚致遠,挺了挺脊背,揚聲道:“有一種說法叫做無罪推定,這個諸位大臣也許不懂,簡單的說來,就是指任何人在未經判決有罪之前,應視其爲無罪。”
話音甫落,殿上便有有了輕微地議論之聲。姚致遠皺眉看了看她,“什麼胡言亂語?”
“無罪推定大人沒聽過。那麼疑人偷斧的典故大人總是知道的吧?”夏初道,“因爲人很容易會有先入爲主的意識,一旦認定對方是兇手,便會依照自己的意識去搜尋聚齊關於這個人有罪的證據,繼而忽略掉很多明顯的漏洞。”
“你這什麼無罪推定,豈非也是先入爲主?”
“對!是先入爲主,但做無罪的先入爲主,其危害和結果要遠遠的低於有罪推定。”夏初沉了口氣,朗聲道:“因爲人死不可再生,命去不可再還!蔣家若是有罪,便是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的大罪,而蔣家若是無罪,那便是維護社稷,平亂退賊的功臣!”
“姚大人,諸位大人,都說茲事體大,倒底有多大?功臣與逆賊,其差別何止雲泥!”夏初指了指姚致遠手中的奏摺,高聲道:“僅憑着這漏洞百出的證據,便要說蔣家謀逆,便指蔣大人行兇,便要皇上冤殺功臣?!何爲不臣?小人雖是微末,卻以爲如此才叫真正的不臣之心!”
蔣熙元從夏初入殿後眼睛就沒離開過她,默默地聽到此處直忍不住要擊節叫好,脣邊忍不住彎起一抹笑容來。
這小妮子,何時學會的扣帽子?一扣還就這麼大。這下衆臣就算再有疑問,再不服氣她一個小捕頭,也要掂量着說話了。
蘇縝高坐在龍椅之上,看着夏初,看着蔣熙元,也看着這一幫肅立的臣子,忽然有一種抽離於外的感覺,彷彿也在從另一個角度看着自己。
他離他們,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