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堯帶着一行人, 頭也不回地走了,抓住的兩個灰衣人也交給了曹猛等人。衛隊見她心情不太好,也都不說話了, 沉默地跟着一道回了山上。
莊堯回到住處, 把衛隊散了, 又將侍女們都遣了出去, 一個人窩在榻上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幕。
晚飯時間早都過了, 阿冉跟着蒼莩都打完了晚上那三遍長拳,已經睡去了。蒼莩訓了一天的兵,也回去休息了。這裡便靜悄悄的, 無人打擾。
久不曾住人的屋子,怎麼都有一股塵土氣, 讓這間原本很熟悉的房間, 忽地重又變得有些陌生起來。
她從這張架子牀裡醒來, 度過無數個晝夜,過來後有一半的時間都能見着羅綺。羅綺不僅是個管家, 生活中一餐一飯都有她的痕跡,莊堯嘆了口氣。
與其說是因爲被隱瞞而生氣,不如說是終於發現自己並不曾被這個世界真正接納過。可仔細想來,這又怎麼能是羅綺的錯呢?
莊堯終於爬起來,往外間走去。
臥室的外間是羅綺住的地方, 她不必跟別的侍女擠在一個房間裡, 住的地方卻也不怎麼大, 牀鋪十分整潔, 一邊的小桌案上還放着厚厚一沓簡和一些字條, 記着的都是半戟山的要務。
莊堯看了幾行就看不下去了,出了門喚人來:“去找找羅綺回來了沒有, 找到了帶回來。”
一回頭卻嚇了一跳,門邊坐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直到那團東西叫了一聲:“阿姐。”莊堯才鬆了口氣道:“你怎麼在這裡?”
楚玄苦笑:“我是一路跟着你回來的呀。”
侍女見莊堯出來了,也都紛紛動起來,點燈的點燈,掃灑的掃灑,藉着室內燈光,莊堯皺眉看着楚玄:“你怎麼一身泥?”
楚玄心道你才發現?只得撇嘴笑道:“從田裡回來,大雨泥濘,濺了一身泥。”
“你這是在泥裡滾了一圈吧?”莊堯到底沒忍住,笑了起來。
楚玄見她笑了,也鬆了一口氣:“是啊,遇着不長眼的奴才,竟想佔咱們的田畝……阿姐,我私自答應了幾個佃農給他們口飯吃……”
莊堯聽到這些事務,心情也平復了下來,很溫和地點頭:“究竟怎麼回事,你說說看。”
楚玄鮮少聽她這麼柔聲說話,也不自覺地笑了,解釋了一番,才道:“也都是可憐人,就是被人當槍使了,家中也有老幼……阿姐,你可怪我自作主張?”
“說什麼呢。”莊堯拍了拍他,“這事辦得不壞,若還有什麼理不清的,就去跟羅……”
正要說羅綺,卻有些彆扭,莊堯嘆了口氣,也沒繼續說下去了。
楚玄看她臉色不大好,道:“阿姐,羅綺她……”
“嗯,好了。”莊堯打斷他,苦笑道,“我都知道,你不必擔心,羅綺還是羅綺,我沒有生氣。”
楚玄搖了搖頭:“阿姐,你若不痛快,也與我說說。”
莊堯皺眉道:“說什麼啊?你身上還一股臭泥巴味兒呢,快去換衣服。對了,楊氏那塊地我有些用處,過會兒我去你住處,你幫我畫個圖紙來可好?”
楚玄臉一紅,道:“我那裡有些亂……”
莊堯奇道:“我還不知道你亂?”
楚玄只得回去了,也不知有沒有叫人幫他收拾。
侍女們收拾好了房間,莊堯卻也不回去,一個人在外頭胡亂吹了一會兒風,去找了楚玄。
她是想用楊氏的田產建一個自己的莊園,這時候正是農莊經濟最好的年頭,大戶人家都能自給自足,半戟山雖也有自己的園子,但是莊堯既然回不去,就要建個自己的園子,哪怕就是爲了心裡頭不舒服了能透透氣也好。
楚玄的住處一看就是臨時收拾了的。
可惜莊堯也沒多看兩眼,就與他畫起了圖紙,一個說,一個畫,時不時討論兩句。
楚玄斃了她幾個奇思妙想,都是當時人力物力達不到的,兩人很是惋惜了一番,又想了些別的辦法,等大模樣出來,已是深夜了。
楊氏的田產着實不小,除了密林一帶莊堯不打算動——作爲一個現代人,不能亂砍樹的觀念還是根深蒂固的——剩餘的大片土地,留了種糧食之後,還夠造一處莊園,外圍帶塢壁的那種,還能挖幾個池塘,種幾片果木,茶樹。
兩人看着新謄抄好的圖紙,心情都好了起來,也都累極了。
莊堯打算回去睡,走到一半,卻折返回來,順着小路往後山去了。留在住處的侍女來說了,羅綺已經回去了,她便臨時起意,到了紫光臺。
褚雲馳搬走許久,這裡的東西早就搬空了,卻還留在主人曾經的痕跡,沒帶走的書簡,寫廢了的紙張,因爲她也不曾下令叫人打掃,這裡便仍是褚雲馳走時的模樣。
莊堯累極了,只叫人鋪了牀,倒頭就睡。
許是是累狠了,反倒有些睡不着。紫光臺與半戟山主峰之間的隔着條大河,夜風呼嘯而過,聽着頗有些動魄驚心。
莊堯聽着,很自然就想起褚雲馳來,忽地坐起來,覺得有些氣悶。
捋順了褚雲馳今天的話,心裡卻五味陳雜起來。
褚雲馳說了,他與羅綺,小王氏,一道商議了什麼,才忽地把她關起來,又瞞着陳家的事。究其原因不過是他們三人覺得一旦自己碰上了陳家的事,必會熱血衝頭鬧起來,最後惹出一堆禍事來徒增麻煩。
雖說自己不會,可小王氏與羅綺不信,也不是不能理解。這事情裡頭雜着一個王幼姜,這位是個渾不吝的主兒,叫她有口也說不清。但褚雲馳呢?莊堯心裡焦躁起來。她漸漸明白過來,她覺得褚雲馳不應該不信自己。
至於爲什麼,她也不知道,如今想想,恐怕也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這一夜,註定有些人難以成眠。
羅綺等了許久,也不見莊堯回來,心裡自有懊惱,就連山下的小王氏也得了消息——死了個胡人這麼大的事,街坊間總有人聽見看見的。
至於褚雲馳,他在夜審那個殺了斡兀吉的灰衣人。
灰衣人中有一個被莊堯射傷了,雖不曾危及性命,到底還是留了不少血,按理說褚雲馳應當先救治他,再去審另一個。
然而褚雲馳偏偏把另一個丟給了獄卒關押,他親自審了這個受傷的,叫做呂晉的小子。
姓名年齡一類的,早有人報上來,似乎與寧遠幾家大戶都沒有關聯,褚雲馳卻並不信。
“爲什麼劫走斡兀吉,又爲什麼殺了他?”
褚雲馳想知道的就是這兩個問題,竟不曾想,這呂晉嘴巴硬得像塊石頭,一字不語。
褚雲馳冷笑道:“你的腿受了傷,你可知道,受一點兒傷,只要感染了也是會死的。”
呂晉卻並不怕他威脅,直言道:“我家無父母親朋,我殺人償命,君請便。”
說罷就開始陰測測地笑,任褚雲馳再怎麼問,也問不出半個字來。
褚雲馳審了他半宿,終於起身出去,叫了同樣沒睡成的曹猛。
曹猛兩眼熬得發紅,見他出來,便揉揉眼睛道:“郎君,如何?”
褚雲馳搖了搖頭。
曹猛便嘆道:“郎君何必事事躬親?依我看,丟在牢裡蹲幾天就老實了!”
褚雲馳卻道:“半戟山還在找斡兀吉的家人,聽說他們還有幾個同夥跑了,只怕是有危險,若有人手,從中幫一把,或者透漏些消息也好。”
曹猛察覺不對,驚訝道:“半戟山那一位不是與郎君吵了一架?我看她說的話有些陰陽怪氣的,這些事還是不要插手好些……”
褚雲馳遲疑了一刻,才道:“那是她的事。”
曹猛也不說什麼了。
褚雲馳又回頭看了一眼關着呂晉的那扇門,道:“刑訊一途,你我到底做不來。去請韓沐吧。”
曹猛一怔,像聽了什麼不得了的話,說話都磕巴起來了:“郎,郎君!韓沐他可是……府君不是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用他麼?”
褚雲馳道:“命案,算不算萬不得已?”
曹猛道:“郎君難道不是爲了半戟山?”
褚雲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算事關半戟山,到底也是命案。”
曹猛被他堵了一句,半晌說不出話來反駁,卻仍攔着他:“郎君,這不成。郎君雖有大道理,可韓沐這等心狠手辣的酷吏,不能用……”
褚雲馳再不與他廢話,一字一頓地道:“去,請,韓,沐。”
曹猛便是再想阻攔,也終究只能嘆了口氣,認命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