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一族, 在寧遠一地也算小有些名望了,雖說私下裡亂七八糟的事也不是沒有,平日裡還是彼此幫襯着多些。這一次, 陳賀成攜着妻兒家小一走, 竟無人來送, 悄悄地, 陳家宅院裡就空了, 連狗吠都聽不到一聲。
陳環直接參與了呂弘劫殺路人案,還要戴着重枷。於是陳賀成一路走,還着人關照押解的官兵不要虐待他兒子。
這一路的辛苦, 實是陳賀成父子從未受過的,尤其陳環, 他的出生就是全家人盼着的, 若不是他親孃叫呂氏治死了, 只怕更要跋扈些。如今,他淪爲囚徒, 每日戴枷而行,整個人早就蔫了,一句話也不說,偶爾與陳賀成見面,亦只是哭。
陳賀成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兒子成了這般模樣, 心裡萬般難過, 一邊對呂弘恨入骨髓, 連對呂氏也十分冷淡, 一邊憎惡半戟山那個棄女, 害得他兒子鑄成大錯。至於褚雲馳,他倒沒那個膽氣去恨, 只企盼餘生能安穩些,一家老小平平安安。
有些人就是如此,跋扈的時候很是強橫,被打落泥潭,卻連恨人都只敢挑揀個軟柿子恨一恨。
陳家這一去,是要到西邊服役的,陳賀成使了不少錢財,也沒能將流徙之地劃近一分,實在是苦不堪言。
陳家還有侍女僕從,豬羊馬匹,倒也沒有被罰沒,陳賀成狠了狠心,將侍女都賣了,只留了兩個常用的侍妾,既服侍他,又服侍呂氏。僕從裡,也只留下了一些壯碩的,一衆牲口除了駕車的馬匹,只留了幾頭路上吃的,餘下也都賣了,這樣輕車簡從,也容易了些。
呂氏沒吃過這苦,又因爲呂弘的緣故不敢與陳賀成叫嚷,安東郡又普降瑞雪,沒多遠她竟病了。陳賀成爲此甚是煩悶,想留她在當地將養,她死活不肯,又有兒女們苦求,陳賀成才耽擱了下來,解差不願等,陳賀成好話說盡,又使錢,才叫解差也留了下來。
此地隸屬林河縣,解差等有公務在身,可在驛站歇腳,陳氏一家便只得寄住在村人家中,聽村人說,過了此地就算出了安東郡了。陳賀成心中惴惴,只覺得故土難離,外間又有呂氏咳嗽個不停,更叫他心煩,一宿竟也沒怎麼睡着,直到天際發白,才迷迷糊糊地歇下了。
哪想到他睡着的時候,竟發生了一場幾乎滅門的大禍。
因爲村中房舍不夠,大屋就歸了陳賀成夫婦,呂氏病着,常要喝水吃藥,便睡在外面,有兒女伺候着,陳賀成便獨自睡在裡間。兩個侍妾一道睡了間小耳房,即便還有些空地方也不能叫男僕來住,便堆了些貨物。不想其中有個叫桃枝的侍妾早存了逃跑的心,趁着另一個睡覺時,捲了幾件值錢的東西跑了。
她逃走的時候難免有些聲響,驚動了另一個。另一個侍妾原先是呂家出來的,與呂氏近些,雖沒攔住她,卻也匆忙去找呂氏報信。
呂氏一聽說桃枝跑了,本還有些竊喜——這桃枝是個伎子出身,很有些手段,頗得陳賀成喜歡,竟沒捨得賣掉,如今逃了正省事,便也沒告訴陳賀成。可等她發現桃枝走時還捲走了她一套貴重首飾時,便氣得不顧身上帶着病,親自帶着另一個侍妾與幾個僕從去抓人。
陳賀成好容易睡熟了,卻聽得外頭吵吵嚷嚷一片哭喊,起來柔柔眼睛正要罵人,卻叫一隻鐵腕從牀鋪裡捉下來,連拖帶拽地拉出去了。陳賀成雖嚇了一跳,到底還是練過功夫的,起身便要反抗,不想一柄冷冰冰的刀擱在他的脖子上,拖着他的甲士聲音也冷冰冰的:“爾等刁民衝撞了我家殿下車架,還口出妄言,現帶爾前去官府問罪,竟還敢反抗不成?”
陳賀成聽到“殿下”兩個字就懵了,嘴脣都哆嗦得說不出話來了,整個人攤在甲士身上,叫人拖了出去。
到得外頭,見此處已被圍住,收留他一家的村人跪在地上連連叩頭,他路過時還狠狠地唾了他一口。陳家全家老小及奴僕等,全被看管着,繩子拴了一串,往村外走。
遠處不少華麗車馬,被若干甲士圍着,近車處,還有手執儀仗的男女僕從,裝飾繁多的一架馬車閉着門。等走近了,纔看見灰頭土臉跪着的呂氏與幾個僕從,他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冷不防看見地上躺着他的一個侍妾,滿身塵土混雜着血跡,怕是已經沒氣了。
陳賀成又驚又駭,不由得大叫一聲,後退一步正裝在甲士身上,被甲士一腳踢倒,跪伏在地上呻吟起來。
呂氏一見他來,原本嚇得慘白的一張臉,忽地會哭了似的,哇哇地哭了起來,嘴裡也不知含糊着說些什麼。
這時從車邊走過來一個穿着錦袍的白胖男子,被呂氏吵得直皺眉,旁邊立即有人過一巴掌抽在了呂氏臉上,將她打得沒了聲兒。陳賀成還顫聲道:“你們……你們……”
那白胖無須男子聲音十分尖細地道:“爾等刁民,衝撞了我家主上的車架,還不知罪?若不是殿下菩薩心腸,只怕你們現在早都死了!”
陳賀成臉色慘白,卻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哆嗦着不停地磕頭。
白胖男子也不理他,轉而問一個修身而立的青年男子:“韓先生,犯民一家都帶來了。”
陳賀成聽了“韓先生”三個字,下意識擡頭看了一眼。那是個三十左右歲的男人,膚白,臉兒略有些長,嘴角含笑,卻叫人覺得有些陰測測的。
他並不認得這個人,這個人卻是認得他的。這人正是韓沐。
韓沐離了寧遠,帶着任職文書回郡府去,剛走了沒多久,卻在驛站遇到了郡府的驛馬,說是叫他不用去郡府了,褚府君一紙文書將他調任到了海河郡,什麼都辦妥了,叫他轉道赴任。
驛站外頭寒風瑟瑟,韓沐端着半杯濁酒,看了一眼任命文書,嘴角勾出一絲笑來。
海河郡?無論到哪裡,都不過是給人賣命罷了。
韓沐一路走,快要出了海河郡的時候,正撞上一樁熱鬧。
秋收過後的田間已經乾涸,莊稼雖收了,卻仍有些稻茬子沒燒盡,人能跑,馬車卻是不能行的。
一輛單車停在路邊,正是親自追趕桃枝的呂氏的車駕。田間不好跑,呂氏又病着,便支使侍妾與奴僕們去追。
過了片田地的官道上,韓沐駐了馬。他倒不是爲了看熱鬧——迎面而來的儀仗,是韓沐從不曾見過的品級。
他十分規矩地下了馬,肅立在一旁。
那隊車馬儀仗不算快,是以逃跑的桃枝敏捷地避過了,得了呂氏命令的侍妾卻是想表現一二,追得太用心,沒注意道上的動靜,被車馬撞倒在地,還叫馬給踩了,當場斃命。踩了人的馬也險些受驚,車伕手段了得,才制住了車馬。
呂氏見侍妾死了,也是嚇了一跳,卻仍掛念跑了的桃枝,邊哭邊罵,又與車伕糾纏,車隊此時也停了,呂氏也是潑辣,又叫桃枝氣得不輕,對着來問詢的甲士破口大罵,說了許多難聽的話,又罵桃枝。
甲士見遠處確實有個落荒而逃的女子,擡手便射了幾箭,只是派人過去找的時候,沒見着屍首,許是掉入河裡被水沖走了。
呂氏驚悸過度,也不管旁人說什麼,一直罵個不停,說了句要命的話:“誰管你皇親國戚還是什麼野種畜生!還敢打死我不成?”
又說自家是安東郡有名的陳氏云云,韓沐聽了,耳朵豎了豎。
正巧有人上前來問話,是個面白無鬚的中年胖子,操着一口京中口音:“閣下是何人?可與這女子相識?”
韓沐笑道:“去往海河郡赴任一小吏爾。”說着拿出了任職文書來。
他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最華麗的那輛車。正巧車中人一隻素手挑開了簾帳,韓沐看不清裡面是何人,卻仍笑着一禮。
不久簾子又落下了,一個內監服飾的人跑過來,對着正在盤問韓沐的白胖太監道:“夷奴公公,殿下有請這位郎君。”
夷奴訝異地打量了韓沐一眼,小聲地嘀咕了一句:“公主這是看上了?”
韓沐一愣,公主……公主?!莫非就是那個欲下嫁褚氏不成,又得罪了簫氏,被打發到了封地的樂寧公主?!他咧開了嘴無聲地笑了起來。天不亡我,不必去海河郡受苦了。又看了一眼呂氏,心道,這真是最好的投名狀了。
至今不知情由的陳賀成跪地砰砰磕頭,又對韓沐苦求:“這位大人救命,救命啊……”
顛三倒四地訴說自家苦楚,又許諾贈送金銀云云。
夷奴冷笑一聲:“就你那點兒錢財,還敢拿出來說嘴?”
倒是韓沐柔聲問道:“老人家可是寧遠陳氏?”
陳賀成是多久沒聽見有人這麼和氣地與他說話了?當即涕淚橫流,連聲道:“是是,鄙姓陳,名賀成,正是寧遠人士。”又一口氣道,“大人可是認得我?我,我寧遠家中尚有良田百傾,願盡數爲大人奉上啊……”
韓沐又確認道:“老人家可是近日犯了事,被判流徙的那個陳家?”
陳賀成嚇了一跳,以爲這是要數罪併罰,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只是求饒。韓沐仍是柔聲安慰道:“老丈不必驚慌,你今日遇着貴人了,若說得好,說不定能因禍得福呢。”
“說,說什麼?”
韓沐笑道:“我來教你。”
夷奴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有些不耐煩地道:“這位郎君快些說,公主還等着見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