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及救魯王的經歷,蕭譽面帶羞愧,趙肅亦沒半分高興的意思。
他們都是極爲驕傲的人,滿懷雄心壯志,最渴望憑自己的能力得到別人的認同。也正因爲如此,在恩威並施收服屬下,接連攻城克地後,兩人雖記得秦琬的告誡,對姜家人多有防範,也一直留心着後來撥給自己的士兵,卻未曾想到那些一開始就隨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兵士竟會如此輕易地背叛。
這個跟頭栽得實在太狠,若非他倆都是心志堅毅之人,一個見識出衆,一個手段玲瓏,出征前又聽秦琬闡明利害,知曉自己若活不下去,代王也不會爲他們與姜家對上,一家老小都要遭殃,指不定栽了之後,爬都爬不起來。
救了魯王是趙、蕭二人最大的功績,也是他們翻身的資本,但對他們來說,這並不是什麼值得稱道的事情,反而丟臉至極——身爲將領,手下的人都籠絡不住,險些沒了性命,不得不與匪類爲伍,傳出去難道很光彩麼?
秦琬見狀,神色溫和地安慰道:“芸芸衆生,誰沒覺得自己與衆不同呢?你們又不清楚這些人的底,被矇騙了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性命無礙便好。”
她不說還好,一說這話,蕭譽和趙肅更抑鬱了。
蕭家在權貴眼中雖是不值一提的沒落家族,蕭譽身爲北衙勳一府的校尉更是連手下的兵都降不服,但那只是姜略刻意壓他性子,蕭譽當時年紀也比較輕,手腕和底氣都不怎麼足的緣故。他雖被高門子弟瞧不起,在那些低等官吏甚至平民百姓的眼中卻還是了不得的高官顯貴,走到地方上人人都要奉承的。這也正是他的生母在長安鬧了天大的笑話,導致滿長安好一點的閨秀無人敢嫁給他,他依舊能娶到隴西班氏這位世家嫡支嫡女的原因所在。正因爲如此,他對士兵雖然很體恤,不似別的將領那般冷酷,卻無法完全放下身段來。
趙肅出身低級軍官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又隨代王流放十年,自然清楚底層兵卒是什麼做派。但他見慣了對百姓凶神惡煞的兵卒面對長官的時候乖順如狗,不住搖尾巴諂媚討好的做派,便覺得給足兵士金銀財帛,厚賞之下便有人爭先恐後地效命。直到被背叛後才猛地意識到,他能給的東西,姜家更能給。這些人會爲了錢財聽從他,也會爲了錢財聽姜家的話。
秦琬聽了二人的感慨,若有所思。
北衙軍官職世襲,募兵亦是從這些身家清白,效忠大夏幾輩子的行伍人家中選。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敢和誰結下深仇大恨,因着膽怯不敢增援,活活坐視袍澤死去的將領也不是沒有,但他們大多數都會遭到整個北衙派系的排斥,難以在這裡繼續待下去,更別說公然背叛上峰的人了。
官差衙役也是如此,一輩子就留在一個地方,子孫的前程還未有定論,少不得與街坊鄰居打好關係,至少得有人罩着才行,但府兵不同。
府兵雖也聚居在屯駐地中,耕種之餘由折衝府將領率領操練,若有戰事被徵召,卻是被八竿子打不着的武將統帥,戰事結束後又重回原本的屯駐地。不僅如此,府兵遠征的少,長期在外的更少,若非大夏對江南的控制力談不上太強,此次叛亂又牽扯到了江南諸多世家,才召各地府兵一道去江南討伐。
試想一下,在這等情況下,府兵們能對主帥有多少信賴?終究是誰給的錢多,誰就是老大,畢竟,戰場嘛,想害死一個人實在太容易了。姜家有的是錢,買通一兩個兵卒沒用,將你的手下全買通呢?良心不安,露出猶豫之色的……對不起,請你們去死一死吧!
“長了記性也好。”裴熙悠哉地坐在一旁,涼涼地說,“世家之所以蓄部曲,爲得就是這個道理。你們將來去了邊境就知道,無論東南西北哪一方,只要與他國接壤,駐紮的部隊便奇特了起來,非但有府兵,還有募兵。那些纔是要錢不要命的亡命之徒,想收復他們,兇狠、手段缺一不可,更不能少了錢財。”
募兵?本朝何時有募兵的制度?
陳妙站在秦琬背後,不明所以地聽着,在場的其他人已回過味來——府兵要求家世清白,第一條就是來歷清白,祖祖輩輩住在當地者爲佳,第二條便要在屯駐地附近有田,也就是說,入了當地的戶籍名冊。
對一般百姓來說,這兩條自是順理成章,偏偏這天底下除了安分守己的百姓,還有許多亡命之徒。他們或是被世家逼迫,侵奪田地甚至搶擄爲奴,活不下去;或是本性狠戾,無惡不作;又或是得罪了官員,不得不隱姓埋名。這些人對普通百姓來說自然是窮兇極惡的存在,但在那些邊關武將的眼裡卻是再好用不過的武器,至於律法?在邊關那種隔三差五就有場小打小鬧,春秋二季戰火不絕,每隔幾年還要遇到異族大舉入侵的地方,能活下去就不錯了,還管什麼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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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出裴熙的潛臺詞,蕭譽露出一絲驚詫之色:“末將……”還能去北邊?
秦琬見他擔憂,笑道:“姜氏一族世代居於汝南,他們家雖然顯赫,手還沒有長到能插手北方邊境的程度。”尤其在落了這麼大一個沒臉,已經被聖人知曉後,姜家就更不敢輕舉妄動。
趙肅聞言,剛想鬆一口氣,便聽見秦琬施施然地說:“當然了,若有人想對姜家更進一步,對你們動手也不是不可能。但你們願意爲了安逸富貴一輩子困守京城,做個徒有虛名的富貴閒人?”
秦琬心中清楚,這個答案必定是“不”。
武將大多如此,趁着年輕,用性命搏一場富貴聞達,也好給子子孫孫鋪路。尤其是蕭譽這種想振興家族,洗刷因“填房之子”帶來的種種屈辱,和趙肅這種拼命想往貴族圈子裡爬的。換做穆家、隋桎那等天生錦衣玉食,朱袍玉帶,無家業沒落之憂的,即便做武將也是做太平武將,哪有這種血火裡拼殺的膽量?
邢超之所以答應姜家的要求,冒着得罪代王的風險,以手中權柄行誣陷之事,爲得是什麼?說出來或許很多人不信,但在邢超看來,他真的是以大局爲重。
此人從軍數十年,亦爲軍中高級將領,也曾打過一些勝仗,歸根結底卻都是些四平八穩,聽上去一點都不驚險、曲折或輝煌的勝利,人頭也拿得不多,算不上功勞極大。聖人只是瞧他穩重,資歷又老,身後還無甚勢力,至少沒明着是哪個王爺的派系,這才選了他做平叛的主帥。
事實證明,邢超在戰事上的確很穩重,一步步往前推進,雖說進展都不夠快,過程卻很平穩,幾乎沒太大波折。以大夏的國力,平定江南亂局的確用不着速戰速決,拖都可以拖死造反的江南世家。但也正是由於戰事太順利,邢超威望不足,後臺不夠硬的弊端就顯露出來了——許多將領見戰事順遂,便覺得敵人不堪一擊,滿以爲勝利唾手可得,拼了命爭搶功勞不說還紛紛請命,這個要領一支輕騎做奇兵,那個要火燒連營。
邢超老沉持重,自然明白越是這等時候就越容不得半點疏忽,畢竟做什麼事是如此,若是屢戰屢敗,好容易勝了一次就特別鼓舞人心,若是屢戰屢勝,冷不丁失敗一次……士氣驟然落到最低,被敵人反敗爲勝也不是不可能。
不得不說,他的想法是很好也是很正確的,只可惜,隨着時間的推移,他非但壓制不住那些出身高門,又或是依附諸王的將領,就連底層的士兵也頗有怨氣了,誰讓這些士兵按人頭拿賞銀呢?
就在這時候,姜家找上了邢超,提出了互利互惠的請求——邢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坐視他們對蕭譽出手,必要的時候甚至添一把火。作爲交換,姜家幫邢超壓下那些反對的聲音,保證此次平叛,絕大多數人都能將爪子給收回去。當然了,領着諸王密令的不算,他們的本事還沒大到那種程度。蕭譽屢立戰功不假,但他官職不算高,負責得也是部分區域的攻打,加上大軍勢如破竹,處處在打勝仗,蕭譽的成長和功績雖十分奪目,卻沒到力挽狂瀾,非他不可的程度。與他的生死存亡相比,自然是江南的局勢比較重要,至於怎麼向代王交代……戰場嘛,本來就是個刀劍無眼,死人再正常不過的地方!再說了,只要平定江南這次的叛亂,將江南部分世家的勢力削弱甚至連根拔除,邢超的功績就沒人能否定,哪怕是諸王都只有拉攏他的份,又豈會懼怕代王?爲兩個不甚重要的臣屬與剛立下大功的勳貴死磕,這等賠本又掉份的買賣很少有人會去做,誰讓他們這等身份地位的人,從不缺投靠者,更不缺奴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