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十四年,三月二十八,宜嫁娶。
這一天,天剛矇矇亮,許多百姓就已湊到街道兩旁,對着幹淨整潔的道路指指點點。他們久住長安,如何不明白,只有皇室成員,而且是極貴重的皇室成員成親,纔能有提前一天由衛士們掃撒開道的偌大排場?
尋常人家皆是黃昏成親,頂多正午時開始送嫁妝,哪怕是達官顯貴也不想太招人眼,若不是高嫁卻陪嫁衆多,保管有許多御史圍着你家牆根打轉。只有皇室,排場鋪得太大,明明住在一個坊中,卻要在其餘幾個坊市裡轉一圈,以彰財富地位,皇家聲威,又不好背了良辰吉日,纔將送嫁的時間定得更早。
百姓對達官貴人的事情往往比較熱衷,尤其喜歡湊婚禮的熱鬧,這才起了個大早,只爲佔個好位置,品評新娘子的嫁妝。
未過多久,人羣就喧鬧起來:“快看快看,遠處來人了!”
“不會吧?這才什麼時候?”
“兩年前魏嗣王殿下娶親,也只是從巳時開始送嫁妝吧?”
“你懂什麼?魏嗣王是皇孫,鄧相雖是相爺,到底君臣有別。他嫁得又只是孫女,嫁妝是妝點門面的底氣,卻不好越了皇室去。這回出嫁得可是代王殿下與代王妃唯一的女兒海陵縣主,海陵縣主的封邑本來就多,在諸多縣主中是頭一份,聖人又特意囑咐了辦得大一點,自然與旁人不一樣。”
“原來是代王和王妃的女兒,難怪呢!王妃高義,女兒自然不能被委屈。”
“那是,咱們這些平頭百姓若是離家離得遠了點,不知生死前程,婆娘也會帶着兒女改嫁,誰能放下富貴與夫婿一道去流放呢?聽說代王極寵愛海陵縣主,幾乎陪嫁了半個王府,可見代王對王妃何等感激了。”
“這等事情,大哥也知道?”
“承讓,承讓,不過是有個親戚在譙郡公府名下的鋪子裡做賬房。爲了清點縣主的嫁妝,譙郡公府也派人去幫忙,自然灌了一耳朵內情。聽說郡主的封邑、莊子和鋪子樣樣都是好出息,代王和王妃還拼命往嫁妝里加東西,光是嫁妝名錄單子就有半人高。這哪裡是娶了個娘子,簡直是抱了金山銀山回去。”
正當百姓們七嘴八舌,不住討論,討論愛女心切的代王和王妃會給女兒多少陪嫁的時候,便聽有人喊到:“快看,嫁妝來了!天啊,你們看!”
“這這這,你們瞧那珊瑚,有沒有四尺高?”
“即便沒有也快了吧?這東西絕對價值連城啊!”
“傻子,沒瞧着這東西排在前列,土坯瓦片都沒見到,它就來了麼?這是御賜的,御賜!皇宮裡什麼好東西沒有?用得着大驚小怪麼?”
“皇宮中自然不缺好東西,但你見得到麼?”
“一,二,三,四,五……御賜的東西究竟有多少件,你們誰算清了?”
“眼都花了,哪裡算得清。”
“我知道,我知道,已經過去了十七件,現在是第十八……天啊,這座玲瓏寶塔好漂亮!”
“聽說代王篤信道教,聖人便將這座七層玲瓏寶塔賜給了長子,沒想到代王竟將它給縣主做了陪嫁。”
人羣鼓譟,興奮地討論着代王嫁女的排場,與蘇家次子蘇榮定親,不日就要嫁過去的安南伯府聽了奴才描述婚禮的***,氣氛卻有些低迷。安南伯夫人心裡頭將丈夫邢超埋怨了百八十遍,卻不敢真說什麼,還得柔聲勸慰小女兒:“海陵縣主是皇室貴女,又將是蘇家的冢婦,地位特殊。你可千萬別存什麼與她一爭長短的心思,需知這兩家聯姻是聖人、魏王都看重的,代王又愛女心切,你若捲了進去,白白擔了干係,被聖人和兩位王爺、王妃責怪怎麼辦?聽孃的沒錯,嫁進去之後,你只需孝順婆婆,厚待小姑,將心思用在夫婿上即可。千萬別與閨中時一般,見到親姐妹比你好尚要別一別苗頭,明白麼?”
刑三娘子嘟着嘴巴,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安南伯夫人想到小女兒的婚事,險些要落下淚來。
邢超雖有平定江南之功,卻坐視姜家陷害、殺害蕭譽和趙肅,被聖人所惡。封了伯爵,官位也更高不假,卻被高高掛起,再也沒了實權。
這些達官貴人,哪個不練就一雙利眼,明白邢超沒了前程,不與他往來?若不是邢超在軍中還有幾分臉面,魏王需要臂助,蘇家二公子的名聲又不大好聽,這門親事也輪不上他們家。
安南伯夫人雖明白這些,可一想到女兒面對得會是存心與嫡長子爭鋒,名聲不大好,估計也不怎麼省事的夫君;賢名甚是響亮,被衆多命婦所信服,與魏王妃關係極好的婆婆;還有年紀比女兒尚小一些,出身卻十分高貴,據說很不省事的嫂嫂,安南伯夫人的心就如同火燒一般。既怕女兒在孝道上將海陵縣主比下去,惹得海陵縣主不快;又怕女兒比海陵縣主有孕,導致家中氣氛不和睦;還怕女兒和婆婆起衝突,大家絕對會聽莫鸞的;更怕蘇榮想些有的沒的,將女兒甚至整個刑家扯進去,只是……當家男人決定的事情,她又有什麼辦法呢?難不成讓女兒不孝順舅姑,不體恤夫婿,不早早有孕麼?
若說安南伯府的氣氛十分沉悶,代王府的氣氛便是沉靜了。
漢、燕、夏三朝對胡人的政策都還算開放,商隊的往來,彼此的通婚,將許多胡人的習俗都帶到了中原,婚禮也從昔日的沉靜端莊變得熱鬧活潑——鼓樂宴客,催妝卻扇,刁難新郎。
魏王一系爲了這場婚禮,自然是用盡了全部的手段,早早就將人手備齊了,代做催妝詩、卻扇詩的,逃離棍棒護着新郎的,陪同喝酒的……應有盡有,個個都是大名鼎鼎,十分拿得出手的青年才俊。甚至不着痕跡地問了問,海陵縣主唯一一個閨中好友高盈已經出嫁了,更別說庶出姐姐們,若你們不想隨便找人充當新娘子的從者,不妨我們這邊出人?
他們想得很好,也以爲準備妥當,誰料事情在秦琬這裡卡住了——秦琬直接將繡娘做好的障面給剪了個粉碎,還不等沈曼斥責,她先發制人,堅持用周禮成婚,並振振有詞,曰:“這門婚事本就是爲合兩姓之好,自然要遵從禮之大禮,君子重之。”
女兒的心思,做父母的如何不明白?新娘子之所以要障面,無非是婚禮熱鬧,宴請賓客,人多手雜的。爲了不讓別人看到新娘的容顏,才添了這麼些玩意。與其說是禮節需要,倒不如說是男子的劣根性在作祟,除了至親的家人,就只有夫君才能見到妻子的樣貌。
這等象徵“附屬”地位,幾乎是在昭示所有權的舉動,秦琬如何會答應?她的意思很明確,態度也很堅決,宴請賓客可以,婚禮必須是“昏禮”,尤其是親迎的部分,一定要按照周禮來。她又不是見不得人,被看看又怎麼麼了,料想也沒人膽子惹不痛快。
事實也正是如此,有資格參加代王嫁女的賓客,皆是一等一有身份地位的人,也不差了這頓宴飲,代王府的氣氛亦變得十分寧靜安詳,彷彿遠處震天的鑼鼓喧囂並不是因他們而起。
蘇彧身着玄端禮服,頭戴爵弁,系玉佩刀,待墨車在代王府大門停下後,他便下了車。
爲彰顯對女婿的尊重,代王本該到大門迎接,不過皇族的身份本就貴重些,故蘇彧一路行到二門,才見到了等候在此的擯者,衛拓。
按理說,代王府的擯者應當是王府祭酒,偏生裴熙三年前回了洛陽,還沒一年後又傳來消息,說羅太夫人病逝了,裴熙得爲她守足三年孝,暫時回不來,代王便將祭酒的位置一直空着,沒半點提拔別人的意思。好容易接受女兒要成親的事實,死活賴着留她及笄之後在家裡過了一個新年不說,還舍下臉面去求聖人撥幾個身份得當的擯者給他。
聖人哭笑不得,問過心腹愛將之後,大手一揮,直接將衛拓給派了過來。
衛拓對代王心懷好感,又認爲諸王之中,魏王算比較有爲的,聖人都做了臉,他自然沒不給的道理,擯者當得很敬業,便依禮向蘇彧問事,蘇彧亦遵從理解,答道:“吾子命某,以茲初昏,使某將,請承命。”
他生得頗好,俊眉修目,英挺非常,面色也沉靜得很,任誰見了都得誇一句“沉穩得當”。若沒遇上衛拓,說不定還真能被他騙過,以爲他喜怒不形於色,只可惜,聖人派了衛拓來。想到代王強顏歡笑,不甘認命的模樣,再看看眼前用“平靜”掩飾不悅的蘇彧,衛拓心中輕嘆一聲,對新郎便有些不滿,卻也沒表露出來,淡淡道:“某固敬具以須。”隨即便悄無聲息地退了一步,瞧着代王與蘇彧翁婿互拜、作揖。
周禮莊重,一大套禮節下來,安靜又端莊,偌大庭院加廳堂幾百號人,硬是沒誰發出聲音。偏偏在新郎隨岳父上了堂,有請新娘後,不消片刻,竟聞得起此彼伏的抽氣聲,伴隨着杯盤落地的聲響,唬人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