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秦琬也不喜歡商人,畢竟大部分商人都過於逐利,諸事都用錢財衡量,未免有些落了下乘。但她也明白,無論什麼行業,哪怕是讓人不恥的賤業,能做到頂尖,這個人的身上就必然有值得稱道的地方。
都說商場如戰場,西域又不是個能用常理衡量的地方,那兒國家太多,信仰紛雜,知書達理的人少,空有蠻力的人多,往往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血流成河。又有突厥虎視眈眈,吐谷渾意圖捲土重來,即便是安西大都護,也不能一味蠻橫,以爲手上有兵就天下無敵。
長安的權貴子弟們固然出身非凡,真論身世,有幾個及得上江柏?太祖皇后的孃家人,承恩公府的嫡系,哪怕他喜歡經商被家族所不容,聖人到底知人善用,讓他在西域興了商路,管着商隊往來。雖說明眼人都明白,江柏這些年經商爲輔,收集信息纔是主,爲西域的安定立下了不朽的功勞,也沒辦法昧着良心說商人在西域的地位不高。
西域的情況何等複雜,想在這麼多勢力支持的諸多商隊中脫穎而出,心機手段,後臺門路,信譽實力,樣樣都不能少。蘇銳能將玉遲請到府中來,也不知花了多大心思。秦琬雖不想幫蘇家攏着玉遲,卻敬重有本事的人,心道你們以爲我會“夫妻一體”,我偏偏要代表自己,便適時地露出敬佩之色:“當真厲害!”
玉遲一聽,更是無奈,苦笑道:“都護莫要往玉某臉上貼金了,玉某雖有幾分本事,如無岳家看重、提攜,也只是個學了恩師手藝,勞勞碌碌一輩子的玉匠罷了,又豈有今日?”
聽見他這樣說,秦琬才明白,“玉遲”大概是他自己起的漢名。之所以有這麼個姓氏,想來是昔日憑着玉雕功夫謀生的緣故,就不知“遲”是合意?十之八九*是陳年往事積壓在心,爲禮貌計,還是不要問的好。
蘇銳看得出秦琬是真心這麼說,又見兒子神色淡淡,雖沒露出明顯的不耐和厭惡,到底是疏離的,忍不住在心中嘆息。
縣主何等伶俐,自己這個兒子怎麼就……難不成玉遲在京中三年,他們竟沒打聽過他的來歷?不管自己還是江柏,對玉遲都很推崇,爲得是什麼?聽聽玉遲的履歷就知道了。貴介公子淪落成奴隸,非但沒死,反倒從奴隸爬到玉工,再玉匠,又混到了馬賊首領的心腹,苦心數年,終於滅了這一支馬賊。
玉遲大仇得報,不要馬賊窩那些沾着無盡血淚的不義之財,他將偌大錢財悉數捐出,爲國教修建神像。爲衆人所知後,又憑着一手出色的玉雕技術在於闐國混得風生水起。因他好教養,好膽識,便被一名家道中落的老貴族看重,將獨生女兒許配給他,也算得了個貴族身份。自那之後,他便開始插手妻子家中的庶務,琢磨起商賈之事。
此人八面玲瓏又心狠手辣,遵守信諾又視許多規矩爲無物,敢拿,更敢舍,本就引人忌憚。偏偏他還與各方都交好,誰都願意聽他的,誰都樂意買他的賬,就連馬賊,與他死磕過後也怕了,索性來個和氣生財。也就是他,各方勢力都不沾,各方勢力都來得,乾股的擁有者說出來,來頭個個都嚇人,這纔在短短十年內混成了“西域第一商隊”。若非西域政局敏感,國與國之間多有不妥,他嗅到了風聲,怕被當做肥羊給宰了。否則,他縱是再怎麼與蘇銳“結好”,也是不會來長安,更不會做西席的。
這樣有心機,有膽識,有手腕,對自己狠對別人也狠的人,即便做不成朋友,最好也別成敵人。何況玉遲髮妻早喪,沒留下一兒半女,他雖逢場作戲,也沒真正跟在身邊長久服侍的姬妾奴婢,更別說子嗣——坐擁萬貫家財,結好各國權貴,自身名頭甚大,偏偏又無牽無掛。這樣的敵人,誰不害怕?
蘇銳何等聰明,一見長子對玉遲的生疏冷落,再想想這幾年接到的家書,如何不明白幼子對玉遲不敬,才被玉遲所冷落?若非如此,以玉遲的手段,收服一個黃口小兒還不是頃刻間的事情,怎會半點心思都不用,報信時一片花團錦簇,細讀卻全是敷衍了事?如不是長子和海陵縣主堪堪成親,不好這時候將新郎官帶走,蘇彧真想將長子帶到西域,扔到魚龍混雜之地,看看他能活幾日。
他心中嘆息,蘇彧也覺得父親不講道理——瞧不起商人怎麼了?士農工商,商人本就是最末等的,縱家財萬貫,也得罪不起破家的縣令,區區主簿、功曹這等不入流的官員也要耐着性子結交。趙王在諸王中若有若無地低了一等,爲得是什麼?還不是他的生母出自鹽商之家,不登大雅之堂麼?
這等想法固然沒錯,玉遲再怎麼有爲,攤上了一國之主想謀財害命的事情,也只能狐假虎威,來長安避禍。只可惜,西域和大夏不一樣。
大夏國泰民安,消息通與不通就沒那麼重要,西域卻不然。西域諸國林立,商人的消息最是靈通,人脈也最爲廣闊。即便是位高權重的大都護,若是一個不留神,得罪了哪個大商人,讓他們感覺到“大夏的惡意”,轉個身就將城池賣給了胡人,誰能擔得起這個責任?
每每想到自己爲了兒女的安全,沒將他們帶在身邊見一見世面,導致他們養出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淺薄秉性,蘇銳的心就被什麼堵住了似的,悶得可以。故他也不再歡笑,鄭重地對玉遲介紹秦琬:“海陵縣主乃是我蘇氏一門的冢婦,四郎若再對先生有所不敬,竄到內宅去,先生尋海陵縣主便是了。內子雖一腔慈母之心,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規勸孩子走上正道,責無旁貸。”
在場的哪個不是人精,聽不出蘇銳想奪了,至少是分了妻子的權交給大兒媳的意思?哪怕不是現在,也是不久後的將來。
別人家的新嫁娘,尚有不熟悉事務,需婆婆教一教的過程。放到皇室貴女這裡,誰敢教她們?這豈不是說王妃們的教養不好,惹王妃厭惡麼?
秦琬見了,心道蘇銳雖是個明白人,到底不夠明白,不瞭解內宅這些彎彎繞繞——女人爲何都想生兒子?只因天底下的兒子大部分都活得比老子長,做娘子的時候吃苦,待當了老封君,孝字當頭,便可享盡清福。更別說蘇家情況特殊,滿門榮耀雖來自於蘇銳,長安的曲成郡公府卻是莫鸞的天下,誰讓蘇銳沒二房更沒寵妾,蘇府兒女盡是她所出,感情深厚非常呢?奴僕早就知道該效忠誰,不存在動搖的問題。秦琬一來就奪莫鸞的權,哪怕莫鸞願意,她的兒女們也不會肯啊!
蘇銳提點着兒子,讓蘇彧牢記“夫妻一體”,對秦琬倒很是放心,卻不知秦琬從頭到尾也沒這概念。
秦琬想奪蘇家的大權,也不是不可以,憑她的手段,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年五載,也就差不多了。只可惜,蘇銳看出了秦琬的聰明,卻不明白秦琬的野心。她怎麼樂意將心思花在蘇家,花在籠絡丈夫小叔子小姑子,應付婆婆妯娌這等瑣事上?莫鸞養不好孩子,秦琬怎樂意接手養?可憐蘇銳一片慈父之心,終究要付之東流。
她心裡頭轉着這些有的沒的,盡是感慨嘆息,蘇彧忍了半晌,好容易捱到秦琬回了院落,玉遲去休息,纔出言反駁:“阿耶,四郎聰明伶俐,從未犯過什麼錯……”
“你還敢說——”蘇銳將眉一橫,冷冷道,“他是沒大錯,就是小聰明用得太過。我問你,幾個月前,安平侯世子蓄了外室,連孩子都快有了的事情,是不是他捅出去的?”
蘇彧一聽,更是爲幼弟喊冤:“四郎少年意氣,見不得這等不合禮法的事……”
“哼,你當我不知前因後果?你娘爲二郎去安平侯府求親,被安平侯夫人婉拒,老四爲泄私仇,就將這件事捅了出去,我說得可有半點錯處?”
此言一出,蘇彧無言以對。
蘇家四兄弟的感情極好,當年秦琬回京,魏王爲奪取長兄的支持,授意蘇彧多接觸秦琬,蘇彧癡心戀慕鄧凝,請弟弟代勞。誰料蘇榮派去跟着秦琬的小廝被裴熙發現,弄了個灰頭土臉不說,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他的名聲也越發不堪。
弟弟因自己之故聲名盡毀,蘇彧心中愧疚自不必說,兩個弟弟也是義憤填膺。
安平候府乃是博陵崔氏的旁支,雖連着幾代沒出人才,仕途上不得意,富貴也沒少半點,日子過得既安逸又穩當。以蘇家如今的聲勢,蘇榮身爲蘇銳的嫡次子,娶安平候府的小娘子已經算略略放低目標了,仍舊遭到了對方的拒絕,蘇家兄弟如何不氣?蘇彧看住了最衝動的三弟蘇獲,卻沒料到幼弟蘇蔭會查到安平候世子置了外室,又要與高門聯姻的事情,便將此事捅了出來。害得安平候世子被父親打得現在都沒養好,婚事告吹不說,外室也被安平候府處死,一屍兩命。在蘇彧看來,蘇蔭懲戒不守禮法的僞君子,端得是大快人心,蘇家也不畏懼崔家,怎能想到蘇銳竟爲此事斥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