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嘩啦啦就跪了一地的人,苦口婆心勸秦琬不要以身犯險。秦琬理都沒理,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大家也只好跟上。
在陳妙的帶領下,衆人越過芬芳馥郁的花叢,來到花園的一角,望着爬滿了藤蘿的牆壁,秦琬擡了擡手,示意所有人不要出聲。隨即點了幾個人,讓她們繞過牆壁,看看是不是對面有人在哭。
安笙不自覺地抓緊了秦琬的手臂,似要從她身上汲取力量,又好似要成爲她的肩膀,給予她足夠的勇氣。
沒用多久,幾個粗壯的婆子拎小雞仔一般,將一個瘦瘦弱弱地小丫頭給提了過來,稟報道:“回縣主,牆背後是條僻靜的過道,平日鮮少有人往來,這個丫頭片子偷偷躲在牆根哭,這才驚動了您。”準確地說,應當是驚動了耳聰目明,六識勝過常人不少的陳妙。
哭聲的主人不是孤魂野鬼,這讓很多人都鬆了一口氣,又想到方纔自己丟臉的模樣,對這個小丫頭就不怎麼友好了。
秦琬見這孩子不過六七歲的年紀,衣衫料子也甚是普通,想想蘇府的主子數量,這等年歲,縱然再怎麼乖巧伶俐,頂多也就是個三等使女甚至粗使丫頭的命,被欺負得哭了情有可原。
明白自己若不做點什麼,這孩子回去逃不掉一頓責罰,莫說前程,性命都可能沒了,秦琬便生出一兩分惻隱之心,柔聲問:“你爲什麼哭呢?”
小丫頭見秦琬與安生美貌絕倫,恍若瑤臺仙子,早就看呆了,還當自己真遇到了仙女。她本就是個粗使丫頭,規矩學得不夠好,年紀又小,這段日子連連遭逢打擊,謹言慎行早拋到腦後,聽見秦琬問她話,她想也不想便傷心地說:“藕荷姐姐死了,清荷姐姐也死了,她們都是好人,卻……”想到傷心處,又抽噎起來。
“大膽!”年長的媽媽們氣急攻心,差點想給小丫頭一巴掌——秦琬是貴人,又懷着身子,在她面前說死不死得,晦氣不晦氣?
秦琬喝住這些人,低下頭,很認真地問:“藕荷是誰?清荷又是誰?她們爲何會離開?”
“大娘子說,打她們板子,板子打完之後,就……”
大娘子?
這偌大蘇府,能被稱作“大娘子”的,除了蘇銳與莫鸞的小女兒蘇苒,還有何人?
秦琬與安笙遊園的時候,帶得自然是她們的人,這些下人也明白,蘇苒任性嬌蠻,不是個好相處的對象。可無論如何,秦琬和安笙也是蘇苒的嫂子,蘇家四兄弟又特別疼愛妹妹,故小丫頭此話一出,服侍的人就想勸阻秦琬和安笙不要沾這件事了。不過是幾個使女的死,還不是活活打死,而是打了板子後沒福分活下來,何必爲區區小事,得罪小姑子,順帶着惡了婆婆和夫婿呢?尤其是安笙的奶孃李媽媽,眼色使得眼睛都快抽了,安笙也無動於衷。
李媽媽被逼急了,見秦琬一門心思全在詢問小丫頭事情原委上,陳妙貼身保護,安笙退了一步,便立刻上前,小聲說:“娘子,使不得啊娘子!”
“什麼使不得?有什麼使不得的?”安笙神色淡淡,彷彿沒聽明白李媽媽的意思,“這不是什麼小事,而是活生生的人命!”
主子體恤奴才,這是好事,換做別的時候,李媽媽只會感動。唯有這時,聽見安笙如此說,李媽媽簡直要以頭搶地了:“主子,您好心不假,但這渾水,您不能趟啊!蘇家兄妹情深,您又快嫁給三郎君了……您不必縣主,縣主有底氣,您……”
安笙平靜地看着自己的奶孃,知道她一門心思爲自己好,卻道:“使女的性命不比蘇大娘子的名聲值錢,我可以坐視不管;妻子的性命沒有丈夫的子嗣、家族的傳承和婆婆的心意重要,所以,阿孃憂鬱而死,也沒有任何人幫助過她半分!”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卻無法掩飾胸中快要溢滿的悲憤,李媽媽想到陸泠被太婆婆和臨川侯的姬妾逼得油盡燈枯,枯萎凋零。死後仍被人非議,說她不賢善妒,狐媚得夫君無後,臨川侯安家一脈從此斷絕的境況,悲從中來,也不再吭聲。
世情雖冷漠,到底需要一些人伸張正義,高鳴不平,出於激憤也好,出於熱血也罷,哪怕是出於利益的考量都無所謂。是非黑白是一杆尺,無論蒙塵與否,它總是存在的。若是人人都明哲保身,事故萬分,今兒災難落到人家頭上,你不吱聲,明兒禍事到你家中來,也沒有人會爲你說話了。
“我當然比不上縣主。”安笙的神色有些恍惚,“縣主沒有半分猶豫,我卻還要權衡片刻。光這一點,我就差了縣主太多。”
真可笑,這有什麼要權衡的,難不成她還缺男人不成?蘇家這門親事,成不成都無所謂,不過是尋個落腳的地方,求個庇護之所罷了。若非處境尷尬,說話無力,她最想做得就是招個贅,趕快生個孩子繼承安家,隨即修個道觀,出家做女觀。再出錢資助潁川陸氏的族人讀書,那麼多族中子弟,總有些優秀心思又正的,可以過繼到長房一脈,真正繼承天一樓。若是再沒責任心一點……說句不好聽的,大不了就是一死,她都死了,那些紛紛擾擾,與她又有什麼干係呢?
安笙陷入心緒中,怔怔地站了着,那廂秦琬已問完了話,臉色鐵青。
小丫頭的話語,讓她記起了一個人,一個許久未曾在生活***現的人。
晏臨歌。
這個美貌非常又極爲自愛的琴師,的確讓她印象深刻,她曾許諾會給他們母子放良,誰料事情就是這麼不湊巧。蘇苒惦記着秦放的容貌,巴巴地想嫁給他,想不到什麼讓秦放退婚的法子,狗急跳牆,竟將晏臨歌抓了過去?
區區一個下九流又出身教坊,母親還是官奴的琴師,並不值得讓秦放拋棄心尖上的人,更不會讓代王欠魏王人情。再說了,大家都以爲蘇苒只是一時糊塗,畢竟她當時年紀也不大。莫鸞那麼重名聲,怎麼樂意自己的女兒與一個琴師有半點關係?晏臨歌又是在代王這裡掛了號的,真要捏死他,或者轉送給誰,那就是打代王的臉了。
既不能殺,又不能送,還不能讓他死,那就只能好吃好喝地養着了。比起在教坊那種魚龍混雜,指不定哪天就遇到貴人,被迫帶回府中的惶恐日子,還不如留在蘇府好。這是秦琬之前的想法,也是秦放安慰她的說法,但聽了小丫頭的描述,她才知道,所謂的“好”,不過是事不關己的自欺欺人而已。
蘇苒迷戀秦放,只因秦放容貌俊美非常,晏臨歌風姿氣度更甚秦放,蘇苒一見,簡直被晏臨歌迷了心竅,卻又不肯承認自己見異思遷,憤恨之下,屢次鞭打晏臨歌,晏臨歌不爲所動,蘇苒見狀不忿,再度鞭打,循環往復。偏偏蘇府又不能讓他死了,尤其是被活活打死,少不得派幾個使女去照顧他,這一照顧……“大娘子說,說藕荷姐姐不知廉恥,命人打她板子,藕荷姐姐只是幫晏郎君上藥,她對誰都好,卻,卻……”小丫頭抽抽噎噎,哭成了小花貓,說出得話卻讓秦琬不住咬牙,“四郎君說晏郎君想要高攀,踢了晏郎君的胸口,大夫說晏郎君能不能熬下來要看運氣。清荷姐姐不敢靠得太近,大娘子見了,卻說清荷姐姐不盡心,又……”
安笙回過神來,聽見蘇家兄妹的行徑,氣得發抖。
她冰雪聰明,如何不知蘇苒這是迷戀上了晏臨歌,卻得不到對方的迴應,見對方地位比自己低這麼多都敢拒絕自己,才百般折磨晏臨歌?
使女藕荷服侍受傷的晏臨歌,服侍得盡心了些,她吃醋,活生生弄沒了一條人命。見到藕荷的下場,清荷不敢靠近晏臨歌,蘇蔭又知道妹妹不開心,拿晏臨歌出氣,晏臨歌快死了,蘇苒焦急,又拿清荷出氣。
這對兄妹,這對兄妹,當真令她噁心!
他們這等出身,多得是寒微之人想攀附,你可以鄙夷那些自甘下賤的人,因爲那些人本就是用自尊換富貴。但你不能瞧不起那些自食其力的人,哪怕他們人微言輕,更不能強迫他們變成以色事人的媚俗之流。還有使女,簽得雖然是死契,可那到底是活生生的性命!不喜歡的,打發出去就是了,雖說富貴不在,到底留了條命,爲何要生生將人打死?
秦琬握住安笙的手,見安笙冷靜下來,才微笑着鬆開。她盯着小丫頭,一字一句,冷若冰霜:“那位晏郎君,現在在哪裡?”
“晏郎君……”小丫頭“哇”地一聲,哭道,“大娘子已經往他那兒去了,他連站都站不穩,卻叫我走。我,我,我知道這一走,就再也見不着他啦!”
秦琬深吸了一口氣,字裡行間不帶半點感情:“安笙,你先回去。”
“不。”安笙上前一步,異常堅決地說,“我與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