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一片沉寂,聖人捏着密摺的右手已是青筋暴起,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是忍不住,將密摺狠狠往地上一摔,氣得不住打顫:“這就是朕的好兒子,這就是朕的好兒子啊!”
哪怕早就猜到幾個兒子裡總有不安分的,真聽到對方主動找異族談判的消息,聖人還是氣得不輕,甚至隱隱有些後怕——麗竟門的人再怎麼盯梢,也不會時時刻刻去盯着一個侍衛,若不是裴熙發現了思摩的身份,在聖人的吩咐下,麗竟門的探子重點盯着思摩,怎會發現此事?
匡敏知聖人年事已高,身體漸差,唯恐聖人氣壞了身子,忙道:“老奴說句大不敬的話,這時候發現了,豈不比隔幾年再查出來要來得好?”
“你呀,專會往好的方向想。”短暫的憤怒過後,聖人已冷靜了下來,“朕非但不會現在查,還會幫他們一二。朕倒要看看,他能買通多少人!”
匡敏心中一凜,不敢再說什麼。
聖人這模樣,漫長的幾十年裡,他也就看過五次。一次是爲了收復江南,一次是爲了廢太子,一次是對付柔然,一次是爲了樑王,還有便是現在了。前頭四次,又有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
生出這般孽子,聖人也覺得憋屈,想到已經故去的幾個龍章鳳姿的兒子,又是一陣唏噓。
人就是這樣,即便活着的時候千般不是,死後也光記得他的好了,何況齊王、樑王本就挑不出多少毛病呢?
一想到樑王和齊王,聖人就順理成章地想到了最讓自己省心又最讓自己擔心的兒子,隨口問:“恪兒呢?這些日子沒人能煩到他吧?”
匡敏起先沒想明白秦琬爲何撕開傷疤,將鄧凝、蘇彧、紀清露和秦宵四人之事告訴他,這些日子慢慢琢磨,也漸漸回過味來。
他對秦琬的野心雖有些震驚,卻沒太大反感——後宮之中汲汲於權力的女人比比皆是,從妃嬪到女官,看重權力的太多太多,秦琬有青雲之志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再說了,她既能查清魏王藏得這麼深的事情,可見手段非凡,匡敏既覺魏王雖需靠着自己,骨子裡卻深恨堂堂皇子卻要對一宦官低頭,如何不考慮以後?
自身安危,匡敏看得倒不是很重,他本就打算給聖人殉了。若是聖人留了話,讓他好好活着,他就收拾包袱給聖人守靈去。
匡敏何嘗不希望國家能好好的?但魏王這等當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做派,匡敏實在看不上。聖人爲國家考慮得多,匡敏卻爲自己,爲聖人考慮得多,故他沒什麼心理負擔地就轉換了立場,小心翼翼地說:“代王殿下緊閉府門,就連南鄭郡公也是不見的,這些天也就見了福安鄉君一人。”說到這裡,他自知失言,連忙補救,“到底是代王殿下的女兒,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門求見,即便再不情願,也沒有辦法。”
聖人也知秦綺和喬睿之事,當年鬧出這一樁的時候,代王險些想奪了秦綺的封號。雖說那時聖人覺得代王反應過激了些,有失寬容,此時卻又有不同的看法,當下便冷哼一聲,怒道:“一個兩個都是來討債的!”
匡敏一聽,便知聖人當秦綺被誰走了門路,貪對方送上的厚禮,打算說服父親見一見外國使團。
代王的庶子庶女被妾室撫養了十年,沈淮雖爲他們延請了名師,但好些人都不敢來,即便來了也不敢真管束他們啊!這樣長大的孩子,眼皮子淺也無可厚非,哪裡比得上雖生活困窘,卻養在代王夫婦身邊的秦琬?
秦琬雖沒求匡敏做什麼,匡敏卻卯足了勁要坑魏王,順帶幫扶着代王,若能捧代王上位自是最好不過。想也知道,以代王的寬容,無論自己求着殉了聖人還是守皇陵,都是一句話的事情,爲樑王、衛王兄弟翻案也不是不可能。
匡敏深恨穆家,對懷獻太子也有些不喜,自如聖人一般,把已逝的樑王往好裡想,竟沒哪點不好的,恨不得立刻爲樑王正名,也好打一打穆家的臉。故他掂量着用詞,小心翼翼地說:“代王殿下被氣得不輕,縣主卻覺得有些不妥。”
聖人揚了揚眉,匡敏見狀,明白這是讓自己繼續說,便將前幾日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
他深諳聖人的心理,專提代王是如何不想見這個女兒,秦綺又是怎樣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門,秦琬爲父分憂,卻與庶出的姐姐發生爭執,末了才小心翼翼地說:“縣主心善,一直在勸代王殿下,說鄉君不是有心的,怕是中了奸人算計,也確實清出來一些……”說到這裡,他閉了嘴,不再多說。
聖人怕不通庶務的大兒子被人賣了都幫人數錢,在他府中放了不少人,代王本就無甚可用之人,查釘子的事情,小半是沈曼帶過來的陪嫁負責,大半還得落到聖人精挑細選才派過去的人身上。故對大兒子的動向,聖人查都不用查,問問匡敏,再招旁人問問便是。再說了,府中出了細作這等大事,瞞也是瞞不住的,匡敏怎敢欺瞞?
想到自己其餘兒子的德性,聖人面沉似水,半晌後,竟輕輕地笑了起來:“宣張敏、鄧疆、徐密、錢明、張榕、徐密,並江柏、衛拓覲見。”
說罷,聖人想了想,又道:“請洛陽令裴晉入宮,鄭國公年事已高,暫不驚動,你派人將穆鑫喊來。”
匡敏領命而去,立刻讓隨侍聖人,有頭有臉的內侍們去各家通知。宰相們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待到了甘露殿,見同僚也在,便將心沉了沉。
聖人已然恢復了平靜,瞧不出喜怒,見國之重臣們都已到達,便道:“如今各國使者齊聚,朕也不欲讓他們笑話了去。儲位未立,國家不穩,你們可有異議?”
他驟然拋出這樣石破天驚的一句,即便是久經風浪的幾位宰相和勳貴,也有些驚訝。
短暫的沉寂後,鄭國公世子穆鑫率先道:“陛下聖明!儲位穩固,則四夷敬畏,四夷敬畏,則四境太平!”
鄧疆見狀,忙道:“陛下聖明!”他雖對下屬乃至同僚霸道狠戾,在聖人面前卻一直如同一條搖尾乞憐的狗,若不是前頭有首輔和洛陽令壓着,他怎會不第一個跳出來迎逢拍馬,以表忠心?
有這兩位冒頭,旁人也不好說什麼,憤憤讚頌聖人聖明。
聖人早猜到會是這等情況,見他們表態完畢,這纔不動聲色地說:“本朝延續古禮,有嫡立嫡,無嫡立長——”說到這裡,故意停了下來,一臉高深莫測地看着衆人。
衛拓、裴晉、江柏等人已品出不對,不敢貿然接話。
衛拓的年紀、資歷本就最輕,心安理得地站在最後,梳理思緒;江柏知鄧疆視自己如仇讎,明白稍有不慎冒頭就會對向自己,現在又沒擔任宰輔,也就趁着這一絲空隙,飛快思考;裴晉早已打好腹稿,卻因裴熙之故,絕不冒尖。
被人稱爲“小張宰相”的張榕與裴家沾親帶故,他雖沒弄明白裴家的用意,卻知裴家最有前途的裴熙與代王關係極親,張榕又是御史大夫出身。旁人爲了逢迎聖人和魏王,可以提魏王做太子一事,他卻不能,還不如藉此機會向代王賣個好,故他毅然道:“既是祖宗規矩,自沒有破除的道理!皇長子仁德寬厚,當爲太子!”
鄧疆一聽,當真是七竅生煙。
他的嫡長孫女就是魏嗣王妃,自然希望魏王登基,只是沒料到聖人會這樣明着問他們,正在想該怎麼回答,張榕就跳了出來,還這樣義正言辭……他該怎麼說?他能怎麼說?難不成說代王不好?這話一旦傳出去,張榕就該是天大的清官、忠臣,自己就該是話本子裡做丑角的奸臣了!
天下人的抨擊固然不要緊,聖人的心意纔是第一的,自己雖要捧魏王上位,也不能抨擊代王,失了聖心啊!
真要說起來,鄧疆做官和做人的本事實在不怎麼樣,若不是有個知曉“未來”的鄧凝敲邊鼓,他也不至於熬過幾次險之又險的政治角逐,入了聖人的眼,雖說只是起個制衡的作用,到底也當了宰相不是。真到這種關頭,既不能和幕僚商議,也不能一味諂媚逢迎,他便露出幾分不足和窘迫來,全無針對同僚時的志得意滿,咄咄逼人。
張敏不欲得罪代王,卻也不敢像張榕這樣要名聲不要命,旗幟鮮明地支持代王,畢竟張榕還年輕,光憑這一份剛正不阿的清名就能繼續做很多年官,他卻老了,子孫也都在做官,實在不能惡了新帝。故他一如往常和稀泥,不疾不徐地說:“代王殿下賢明仁德,品行毋庸置疑,子嗣上卻有些荒涼。”
鄧疆一聽,如聞綸音,忙道:“正是!代王殿下子息不豐,頗有些爲難。”
聖人似他們所想的一般,沒半點不悅,鄧疆見了,更加堅信聖人壓根不想立代王,只是拿代王起個頭的心思,便聽聖人緩緩道:“哦?既是如此,該立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