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見聖人的目光一直落在秦琬身上,怕女兒說錯話,惹聖人不快,連忙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父皇,裹兒她小小年紀,不懂事。這主意是兒子想出來的,可,可兒子不敢在您面前說——”
“夠了。”聖人打斷長子,神色淡淡,“是誰的主意,朕還能不知道?”說罷,望向秦琬,神色很是和煦,“你能有這般想法,實在很好。只是人心素來不足,曾憲的性命一旦被保住,盧鄉侯未免會得隴望蜀,希望他平安無事。到那時候,恩情不再,反倒被埋怨,又該如何是好?就像連慕,若非恪兒爲他說話,朕也不會召見於他,誰料……”說到這裡,搖了搖頭,不想再提。
秦琬想了想,才說:“雖說施恩不求回報,但好心沒好報,仍是會難過的。不過,人生在世,不求事事如意,只求無愧於心。”
聖人一想到秦琬連“情敵”都妥善安置,沒半點搓揉的意思,不由嘆了一聲秦琬聰明歸聰明,卻實在像極了其父,敦厚非常,再看看長子,浮現出一個念頭,便問秦琬:“你說,讓曾憲去西邊?”
“對啊!我聽旭之說,西邊將起戰——”秦琬才說一句,立刻打住話頭,有些尷尬地笑了,“蕭譽和趙肅不也去了西邊麼?頂多,頂多讓他們照拂曾憲一陣,就一陣。若曾憲真有能力,在邊疆脫胎換骨,蘇都護必會提拔重用的。屆時,我大夏少了一名紈絝子弟,多了一名將領,豈不是一段佳話?”
聖人見她舉止雖端莊,神采卻飛揚得很,不由暗笑——哪有她說的那麼簡單?戰爭靠得,不僅是能力,還有運氣。
尋常人上了幾次戰場,若僥倖不死,也能算是老兵了。帶着老兵,裹挾壯丁,隊伍便滾雪球一般地擴大。不斷地損失兵將,又不斷地填補進來,久而久之,便成了精兵悍將。
在戰場中,高級將領尚極容易死亡,何況兵卒呢?曾憲若被髮配去充軍,頂多做個普通兵卒,斷不會讓他做將領,即便有蕭譽,還有……對,趙肅的照拂,又有什麼用?當真是個孩子,雖面面俱到,卻希望往好處想……
想到這裡,聖人卻又笑了。
不往好處想,難不成往壞處想?曾憲畢竟出自侯府,所謂的“不會讀書”,也只是文章、詩詞歌賦做不好,並不是不識字,不懂律,不讀史。
以史爲鏡,又用律法來約束自己的將領,比起目不識丁的將領又強了許多。戰場本就是最能磨練人的地方,若曾憲僥倖能活下來,自然比旁人有優勢,單識文斷字一項,便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
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死一紈絝子弟;最好的結果,卻是多一名將帥之才。
西邊,的確快打仗了……
聖人略一斟酌,便覺得這個主意很好,再看長子,發現他仍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不由笑了:“裹兒啊,你瞧瞧你父親,朕還沒說什麼,他就緊張了起來。”
秦恪聽了聖人的調侃,又見女兒在身旁,恨不得有個地縫鑽下去,卻聽見聖人問:“裹兒,對蘇家,你怎麼看?”
“養於婦人之手,到底失了幾分眼力和膽氣吧?”秦琬的評價倒是頗爲中肯,“我找蘇彧談過一次,我問他,你是怎麼想的?楊氏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用這種方式報答她?我能理解你當時的心情,可你這做法,委實太……見他不吱聲,我又說,你做事就不能周全一些,多想想麼?光聽見楊氏官話流利,舉止有度,家境困難,又沒什麼親戚朋友,就以爲她是家道中落的小家碧玉,順帶還找到了她雙十年華不出嫁的理由?也對,長安的奴婢,哪怕放良出去,也是逢年過節就要送禮,隔三差五就要來個主子磕頭的,以求庇護的。哪像外地,外放的官那麼多,過幾年就要調動。總不可能帶一大堆奴婢去上任,總要在當地招奴婢,訓練,待到走了,再轉賣給下一任,或者放他們走。”
說到這裡,秦琬竟有幾分泄氣:“我呀,也不求什麼,只盼他也能去蘇都護身邊,見一見山高水闊,天寬地廣。”
她雖明着說蘇彧不是,卻又不全是抱怨,反倒有理有據。聖人見狀,反倒惋惜起來——當年若知魏王的手中……或許這樣不乾淨,就不該那麼早定聯姻的。瞧蘇彧這一連串的舉止,雖因失明瞭,心情焦慮之故,情有可原,到底做事欠妥。
楊氏可是蘇彧的救命恩人,他想借此機會納楊氏爲妾,膈應秦琬,難道沒想過楊氏進府之後,任由大婦磋磨?豪門中想無聲無息整人的法子太多了,眼睛一睜一閉,好好一個人就沒了。
聖人斷定,哪怕楊氏生得好,沒有那塊傷疤,蘇彧若知到了她的身世,也不會看她一眼的——奴婢雖放良,到底會受人輕視,奴婢的子女也免不得受了帶累。高門本就不會將奴婢當回事,納妾也是儘量挑良家子,婢做夫人?那是罵人的話,可不是什麼好詞。
“蘇家……”聖人沉聲道,“蘇銳上書,並未提及此事。”
聖人很早就知道,蘇銳與魏王不是一條路,一個甘願鎮守邊疆十餘年,回來的次數不超過五回,身邊也不尋任何婢妾服侍,成日埋首于軍務中,努力給邊境帶來和平的人,斷不會將自己的前程寄託在“從龍之功”上頭。
蘇銳本事卓絕,可以說,無論誰當了皇帝,輕易都動不得他。同樣的,魏王當了皇帝,也未必就不會防着他,蘇家……到底是女人當家,正如秦琬說的,眼界窄,直不起腰來!
皇帝與士共治天下,這個“士”,指得是學問深、本事足、人品好、心性優的臣子。當然了,想尋到這樣的人,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略少一兩項,也就將就着用了。
“士”當有風骨氣節,有自己的性格,哪怕不特立獨行,也要在關鍵問題上把持得住。而不是像絲蘿一般,依附喬木,半絲自己的想法都不敢有。偏偏這世間大多數的婦人,皆仰仗男人鼻息過活,她們之所以聞名,是因爲她們有足夠厲害的父親、兄弟、夫婿或者兒子,很少有宣揚她們自己有本事的。若非如此,“養於婦人之手”也不會帶貶義了。
對聖人來說,他的奴婢已經夠多了,實在不需要再加幾個。故他嘆了一聲,才道:“委屈你了,過一陣子,待到風平浪靜,你就搬到春熙園去吧!”言下之意,竟是默許了秦琬尋歡作樂,彌補她因這段婚姻受到的傷害。
甘露殿中的聖人爲兒孫發愁,承恩公府的江柏和江鬆兩兄弟,眼睛已是通紅。
江柏牙齒咯咯作響,恨意從字裡行間迸發出來:“賤婢無恥——”
“此事當真?”江柏面露驚容,猶帶幾分不可置信,“阿兄,你可千萬要謹慎,莫要着了旁人的道,落入陷阱之中。”
“我何嘗不是這樣想的?但事實就是如此!”
蘇家呢,本是要尋個機會處理掉芸香的,但秦琬在中間推了一把,讓芸香“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幾封信送了出去。待到蘇家要卸磨殺驢的時候,她就說,自己已經將事情的經過給寫了下來,分別交給幾個人。一旦知道她死了,對方就會立刻將這些東西交給承恩公。
按理說,以蘇榮之心性,本不該被芸香嚇到,但莫鸞怕啊!堅決不同意兒子冒險。
蘇榮轉念一想,覺得芸香所求也不過是爲了富貴,好吃好喝供着,暗中尋找破綻。誰料秦琬藉着回孃家的機會,召見了祁潤夫婦,把江菲的死因告訴了江箏。
江菲和江箏,名爲姑侄,年歲卻彷彿,打小也是一塊長大的。一個羨慕對方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來得,被所有人稱讚的“完美”;一個卻羨慕對方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地長大,沒有任何負擔。這份感情,外人看不出來,還當她們有些矛盾,彼此卻明白情誼的深厚。
江箏本就有些接受不了小姑姑年紀輕輕就沒了,哪怕江家人信江菲能做得出一氣之下找情人的事情,江箏也有些將信將疑。聽見秦琬遞的話,字裡行間都透着對江菲死亡時間的懷疑,還有對芸香的疑慮,立刻急急地將話帶到。
她本就是個聰明靈慧的姑娘,明白此事很可能另有隱情,因着莫鸞與江家女眷關係極好的緣故,加上江箏嫁給祁潤後,琴瑟和鳴,漸漸瞭解朝堂上的事情,覺得此事,自家女眷沒一個能真正做主的,包括太夫人,便倒尋了祖父江鬆,偷偷告知此事。
江鬆聽後,如遭雷擊,雖是將信將疑,仍舊雷厲風行。他立刻派人盯着芸香家,順便將此事告訴弟弟江柏。兄弟倆派去的人發現芸香家果然有人盯梢後,藉着對方想要除了芸香的機會,來了個偷樑換柱,將芸香抓了回來。也顧不得什麼私設刑堂,還沒上幾道刑,芸香就全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