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的回答有些敷衍,褐袍青年卻沒有絲毫不悅,反倒異常認真地說:“恩師壽辰將至,譽打算淘一兩本孤本,作爲壽禮。”
聽見這個答案,沈淮沉默片刻,才比較委婉地說:“贊之,古玩字畫一道博大精深,縱浸淫日久,亦免不了失察的時候。尊師連束脩都不收,見你花時間在淘孤本上,豈會不動怒?”
他這一番話說得真摯又懇切,蕭譽便露出窘迫之色,支支吾吾地說:“我也知道,但恩師於我,實乃再造之恩,譽……”
沈淮知蕭譽難處,嘆了一聲,勸道:“尊師早知你家境不豐,因見你勤勉好學,刻苦努力,方每日花上兩個時辰,從平康坊到長寧坊來回,卻不收束脩半分。我記得,上回你心中不安,央我幫你置辦了一桌天澤樓的席面,結果如何?”
想到自己置辦酒席之後,恩師訓斥自己的話語,蕭譽神色肅然,剛要說幾句,旁邊就有人嗤笑道:“嘖嘖,說大話也不在腹中過幾圈,聽見個名兒就以爲是自己了。長寧坊?你怎麼不說自己住在長樂坊?天澤樓的席面,最便宜的一桌也要五貫大錢,不知當了你倆這身衣服,能否換來三五個酒錢?”
他倆站在繁華大街上,相貌氣度又極爲出挑,早惹來大姑娘小媳婦的注目,被人說句酸話無可厚非。故蕭譽就是看了那人一眼,沒說什麼,沈淮皺了皺眉,不悅道:“今兒難得遇上,我請客,走,咱們去天澤樓聊。”
此言一出,自然又是一陣奚落,說他們打腫臉充胖子之類的,沈淮卻不爲所動。
蕭譽遲疑片刻,方點了點頭。
酒過三巡,藉着酒勁,沈淮沉吟片刻,方道:“贊之,我聽舅兄說,你在北衙……”
“多謝伯清兄記掛,我好歹是個校尉,多少人一輩子都混不到這正六品上的官職呢,雖說……”蕭譽頓了頓,方道,“看看父親遺留下來的手記,翻翻恩師留下的課業,挺好的。”
沈淮嘆了一聲,沒再說話。
不僅是交情沒深到無話不談的程度,還有一點,那就是——若真論起輩分,他沈淮沈伯清,還得喊蕭譽一聲世叔。
蕭譽的生父蕭綸,生前官拜中郎將,統領北衙五府中的勳一府,縱算遍整個大夏,也能算得上軍中高層。他廉潔,誠懇,紮實,肯幹,極爲誠信守禮。不收禮,不納妾,守着俸祿和老婆過日子,時不時還要幫助救濟一下同僚,日子談不上清貧,卻絕不富裕。蕭綸想買匹好馬,打造件好的兵器,都要省吃儉用好一段時日,才能達成所願。
在大家心目中,蕭綸這樣的正人君子,老妻過逝之後,肯定是過繼個嗣子,耐心教導,過着毫無污點的一生。爲這個嗣子的位置,蕭氏族人明爭暗鬥,差點打破了腦袋,卻在幾乎決出勝負,打算享受勝利果實的時候,聽見一個噩耗——蕭老將軍看上了一個身世清白,相貌出挑的民女鄭氏,將之娶做續絃。這位續絃呢,肚皮也爭氣,嫁給蕭綸兩年,就生下了一個兒子,蕭譽。
這一下,可算捅了馬蜂窩。
按照北衙父子相承的規矩,蕭綸雖是中郎將,但他襲得是其父的校尉之位,若是他的嫡長子,那肯定是跟着做校尉的。填房的兒子和過繼來的嗣子,地位就低一些,襲得是旅帥還是隊正,全憑上頭的心情。但無論怎麼說,這也是堂堂正正,有品級的,能吃皇糧的官啊!就算只是個隊正,還是正七品上的官兒呢!這是什麼概念?舉個例子,彭澤縣的土地算不得肥沃,考評時就評了箇中下,身爲一縣之長,劉寬和裴熙也才從七品下,生生比隊正低了兩階。
做官可不就是這樣麼,手上的權是一回事,官職和品階,那又是另一回事。想分個三六九等,也要你有官可做才行啊!
人就是這樣,本來不屬於你的東西,若一直得不到也罷了,偏偏希望就在前面,卻被生生打碎,便會生出怨懟之心。
夏太祖因自身經歷之故,除了憎恨父親之外,對妾室和填房都沒什麼好感——受寵的妾室害得他生母鬱鬱寡歡,填房爲討他父親歡心,卑躬屈膝去討好妾室,冷待他這個嫡子。後來更是爲了讓自己的兒子繼承家業和爵位,對他痛下殺手。故夏太祖建國之後,對填房和妾室,以及她們所生孩子的約束就特別嚴苛,而後娘呢,真正能對前妻留下的孩子一視同仁得也沒幾個,能做到面上平等已是不錯,就更別提很多對前妻兒女非打即罵,苛待十分。
世人早知後孃不好,對夏太祖的律令自然沒什麼好置喙的,對待繼室和填房之子,無事尚且要踩上一踩,何況蕭綸和鄭氏的確是一枝梨花壓海棠呢?故蕭氏族人一提起這位新夫人,就是一副很輕蔑的口吻,滿臉不屑。不知情的人一想,覺得也對啊,鄭氏年紀輕輕,生得美貌,什麼如意郎君找不到,非要找個年過半百的糟老頭子?不是圖個名利富貴,還是圖什麼?
爲着這些流言蜚語,鄭氏不知哭過多少回——她也不想嫁給蕭綸,一輩子被人指指點點,她也想找個年輕俊朗的郎君,平平穩穩地做正頭夫妻。但她生得美貌,縱然閉門自守,也會招蜂引蝶,鄭家又只是普通的平頭百姓。在長安這種一個石頭掉下來都能砸死七八個權貴的地方,無論誰想納她爲妾,她都不能反抗。
只有正三品以上勳、爵或者官位的人,纔有媵的名額,妾勉強有個身份,其餘人口中的納妾,無非是讓她簽了賣身契,從良籍變成奴籍,供主子玩樂罷了。這種沒名沒分的賤妾,主母一個不高興,就能將她給發賣了。莫說一生都毀了,父母兄弟,姐妹親朋,又有誰能擡起頭來?
嫁給蕭綸,乃是不得已爲之,卻也是最好的路。蕭綸人品方正,對她極好,在她生下兒子以後更甚,鄭氏亦慢慢對蕭綸上了心,老夫少妻,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蕭譽又十分聰明,六歲就入國子監讀太學,十分勤勉刻苦,成績優異,鄭氏心中有了指望,更是開懷。但這世上,好景總是不長。
蕭譽九歲那年,時年六十二的蕭綸病逝,臨死前給兒子起了個字,即贊之。聖人念其勞苦功高,破例讓蕭譽襲了校尉一職,家業田產卻還是按照填房之子繼承的規矩來,他只能繼承一半,剩下的一半要歸國家所有。
如此一來,蕭氏族人的眼睛,就更紅了。
人走茶涼,古皆有之,國子監的名額統共三百,雖說可以收品學兼優之人,事實上卻是勳貴權臣子弟的就讀之所,也是衆多權貴擠破了腦袋都想讓自家子孫去,好發展人脈的地方。蕭綸在世時,尚有人覺得蕭譽不是嫡長子,來此就讀不合理;一死,蕭譽和鄭氏孤兒寡母的,免不得有人欺上門來。
手段高明一點的,不會直接說你快從國子監滾蛋,給旁人空出位置,而是很委婉地提醒你,你應該守孝了,而且,你現在是正六品上的校尉,有官身,不適合再來這裡。至於手段低劣一點的……今天族裡要祭祀,你們得出一部分永業田給族裡做祭田;明天莊子收成不好,職分田的稅卻還要按時交;明天商鋪經營不好,必須盤出去。偌大一個家,奴婢的祖宗都跟着蕭譽祖先南征北闖的,偷懶撈錢是一絕,做起事推三阻四,略罰一罰,對方就哭起祖宗和老將軍,幾讓鄭氏氣得吐血。
鄭氏身爲填房,底氣本就不足,那些髮妻原配將她視爲狐媚子一類的人物,也不屑和她交往。眼看着兒子被逼着從國子監離開,守孝三年中好學不倦,孝期一過,想找個先生卻難如登天——真正有學問的人,鄭氏一個都不認識。京師中懷才不遇的舉子倒是挺多,誰能保證他們的水平如何?再說了,寡婦門前是非多,若是請個老師住在自家,今天住下來,明天謠言就能滿天飛;若是不住,在高昂的束脩之外,還得買馬車,僱僕人,成天接送對方,花費甚巨,鄭氏出不起。
若換做旁人,見兒子已有了官身,未必會要兒子繼續上進。畢竟武人嘛,打熬身體,鍛煉出一身武藝就罷了,能讀會寫也就行了,讀那些經史子集做什麼?但蕭譽打小就會讀書,鄭氏又對他寄予厚望,實在不甘心兒子就這樣荒廢。無奈之下,這位母親想遍亡夫曾經交好的人,挨家挨戶求過去,不知怎地就找到了於家。
於家子弟衆多,總有那麼一兩個將來要在蕭譽手下混的,故這件事求來求去,最後求到了沈淮頭上。
那時,沈淮正爲代王和王妃被流放的事情發愁,自家也被旁人避若蛇蠍。雖不想錯過這個善緣,卻也沒太大能力幫忙,便指了一個居於平康坊,聽說是世家庶子,很有學問,一直未曾出仕,脾氣十分古怪的名士黃辛,告訴鄭氏,我們只能幫你兒子見見他,能不能成功拜師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誰能想到,蕭譽竟如此得那一位的眼緣?
想到這裡,沈淮靈機一動:“贊之,你明年就要及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