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愁雲慘淡,哭聲震天的同時,宮中已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鄂國公世子,七公主樂平的前駙馬,馮歡。
這位面貌粗豪的駙馬跪伏在聖人面前,陳述自己這些年的經歷,泣不成聲:“……失足跌落山崖,從那時便落下痼疾,腿腳不甚靈便……剛到有人煙的地方,便被黑水靺鞨的蠻子擒獲,發配去做了奴隸……部落被高句麗收編,見微臣識字,便將微臣充做了刀筆吏,後又被李成道請去做幕僚……”
聖人聽得“李成道”三字,眉頭不由舒展開來:“李成道?莫不是高句麗大元帥李載樑的嫡長子?”
“正是!”
馮歡面對聖人,戰戰兢兢,並不敢有所隱瞞:“李成道爲籠絡微臣,許了個堂妹給微臣做妻子,微臣心念故國,強顏歡笑。使者歸國後,微臣百般打聽,聽聞父親和幼弟皆已故去,心下駭然。想方設法,終是混到了此次的使團中,方得已重建天顏。”
他說得雖是實情,聖人卻明白經過並不全如他所說,至少心思不全對——譬如心念故國,若不是漢人身份暴露,被高句麗人用異樣的眼神看。身爲高門貴公子,卻像一個破落戶一樣寄人籬下,馮歡也不會對高句麗那麼沒有歸屬感。
李家在高句麗權勢極大,連高句麗王都要禮貌相待,李家的女子,在高句麗確實很搶手,那又如何?馮歡是有資格尚大夏公主的人,豈能瞧得起對方?對方不知他身份,也未必看得上他。李成道這一手,籠絡寒門舉子倒也罷了,想籠絡馮歡,無疑是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想到這裡,聖人擡了擡手,阻止馮歡往下說:“你的委屈,朕都明白,樂平的孩子……”
馮歡聽見聖人這麼說,也不顧什麼尊卑,急急道:“也不是微臣弟弟的!”
“什麼?”
“微臣所言,千真萬確!”馮歡連連叩首,“還望聖人請微臣繼母陳情,便能知曉此事!”
馮歡與繼母的關係一向不好,這位繼夫人覬覦着鄂國公世子之位,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若非血海深仇,怎能讓兩人聯起手來,同仇敵愾?
聖人皺了皺眉,想到馮歡在高句麗待了好幾年,終是點頭:“既是如此,傳鄂國公太夫人吧!”
馮家這對繼母子的奏對,除了聖人的幾個心腹內侍外,無人知曉其內容。但次日一大早,匡敏便帶着密旨、鴆酒、白綾等物什,到了從前的魏王府。
聖人已經將魏王這些年的所作所爲,不說了解了十成十,也明白了七八分。先是憤怒自己有這麼一個禽獸不如的兒子,隨即便下定了決心。
他的意思很明確,魏王並着幾個年長的兒子,無不作惡多端,一概不能要了,年紀小的兒孫倒可以留下一條命,好吃好喝地供着,必要的時候爲大夏做貢獻。
因着先前已經殺了一個趙王,再明着殺兒子不好,就只能暗着來了。加上魏王做得惡事雖多,卻正因爲這份駭人,纔不能外傳多少,否則有礙皇家聲譽。
按聖人原本的想法,將魏王貶爲庶人,過段時間報個“病故”也就罷了,不至於這麼早動手。可馮歡御前奏對之後,聖人忽然改了念頭,決定儘快了結這件事。
鄧凝身爲魏嗣王妃,竟然紅杏出牆,哪怕她與蘇彧沒真成事,實打實的字畫、證據擺在面前,可見二人暗通曲款多年,也是萬萬不能活下來的。
等到該死的人都死了,一些熱鬧的,喜慶的事情,便可以提上議程,好讓大家不再議論這些糟心事。
匡敏知曉魏王不似樑王,必是要鬧騰的,一旦把他供出來,那就不好了。他雖做錯了事,卻一心想彌補,九泉之下再侍奉聖人呢!故他閉目養神了一會兒,便趁着左右在的時候,感慨了一句:“魏庶人終究是聖人之子。”
能與他一道出來的,哪個不是人精?一聽就領會了匡敏的意思。
皇家的事情,最不好處理,萬一魏王不肯死,他們該怎麼辦?對付別人,可以直接拿白綾往對方脖子上套,或者拿弓弦一勒,但這一套能用來對付皇子麼?他們是來賜死魏王的,並不是來殺死對方的。聖人如今厭了魏王,萬一哪天又傷懷,想起父子情分了呢?誰也不敢用自己的性命來驗證一下皇帝到底講不講道理。
他們這樣難做,魏王也該識趣纔是,哪怕不識趣,他們也會讓他識趣的。
天使代聖人賜了毒酒,魏王二話不說就喝了,這纔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對誰都體面的做法。
正因爲這等共識,匡敏見了魏王,二話不說,一個手勢,身後的人已經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乾脆利落地卸了魏王的下巴,往他的口裡灌毒酒,再用力一裝,令他將毒酒嚥了下去。
見着魏王面色猙獰,想要捂住喉嚨都被制住,須臾便斷了氣,屍體如死狗一般被仍在地上,絲毫瞧不出生前威風八面的模樣。匡敏只覺快意非常,卻又覺得魏王犯下如此多的惡行,讓他死得這樣痛快,當真便宜了他。
他心裡翻江倒海,面上卻不顯露分毫,只道:“除了聖人有旨意的幾個,旁人一概不要驚擾。”
衆人不知他爲紀清露考慮,還當匡敏謹慎,無不肅容稱是,心中雖有些惴惴,差事卻辦得又快又好。
魏庶人病逝的消息傳來,聖人眉毛都沒動一下,只說了一句“知道了”,便將最重要的事情給拋了出來!
冊太子!
魯王呆坐在府中,口中如同含了黃連一般。
他拿庶長女去和親,爲得是坑魏王一把,將對方打得死無葬身之地。誰料這一招坑了魏王不假,也害了自己呢?
聖人倒是沒明說,只是將他招到宮中,極爲明白地告訴他,大夏不可能用真公主去和親,他既做了這種事,就不要再參合朝政了,安安穩穩做個賢王吧!
這自然不是魯王想要的結果,可聖人心意很堅定,派人看他也看得很緊。同樣,對他的庶長女,就是那位封號已經確定爲安城公主,決意和親吐蕃的可憐姑娘,聖人也派人裡三層外三層地護着,不給任何人有對和親公主下手的機會。
前有趙王,後有魏王,血淋淋的事實擺在眼前,魯王實在不敢輕舉妄動。也就只能生生地看着庶長女被冊爲和親公主,帶着他成爲九五至尊的希望,不日便要啓程,前往西域。
與魯王府的烏雲蓋頂相比,晉王府則一片歡騰,哪怕沈曼百般約束,下人仍是喜氣盈腮。至於秦恪,他已經徹底傻了。
他這一生,起初是嫡母手下討生活,不知道前程在哪裡的王府庶子;隨後便是處在風口浪尖,險些沒命,歸於平淡的皇長子;再然後是十年流放,誰都瞧不起的庶人;如今雖恢復了身份,卻也只想安享尊榮,從頭到腳都沒覬覦過那張椅子,誰料這個天大的餡餅會砸自己身上呢?
秦恪已經習慣了自己“不行”,聽見聖人的囑託,險些一蹦三尺高,下意識地說:“父皇,兒子……”從來沒接觸過政務,兩眼一抹黑,怎麼擔得起這樣大的一個國家?
“瞧你這窩囊的樣子!”聖人痛斥了長子一句,對秦琬招了招手,“阿琬,你過來。”
秦琬乖乖走到聖人右手邊,便聽聖人道:“走,去政事堂!”
“啊?”秦恪更吃驚了,“帶裹兒去政事堂?”那可是帝國權利的核心,只有宰相們才能出入的地方!
“你不是不懂麼?不懂的話,先問諸位宰相,再問阿琬!”聖人極爲乾脆,一錘定音,“就這麼辦!”
秦恪本就惶恐不安,不知自己怎麼應對國家大事,聽見聖人的決斷,如聞綸音,將這句話深深銘刻在了心裡。
治平十九年,春,聖人祭祀天地祖宗,冊皇長子秦恪爲太子。
空虛了十年的顯德殿終於迎來了它的第四位主人,一掃昔日的孤寂幽冷,重新煥發了生機。
太子屬官與東宮六率的空缺,很快就成了長安權貴最關心的問題,人們很有默契地不提去年的驚濤駭浪,轉而奉承起大夏的新太子。若無意外的話,再過幾年,他便會成爲這偌大帝國的新主人。
秦恪的原配沈氏賢良淑德,冊爲太子妃。
孺人李氏,封正四品良媛;媵杜氏,被追封爲良媛;媵王氏、朱氏、盧氏、鄭氏,爲正五品承徽;妾周氏,僅得了一個正七品的昭訓!
後宮本就與前朝息息相關,東宮妃嬪的位置一定,便有許多朝臣皺眉,勳貴們則多半打消了送女兒入宮的念頭,改選旁支之女。
秦恪纔不管別人怎麼想,事實上,沈曼給位份還算給得寬厚,給秦恪過目後,他倒好,將每人至少降了一兩等,徵得聖人的同意後就這樣將詔書發出去了。妾室位份如何,他並不怎麼放在心上,他真正關心得是愛女的封邑。纏了聖人好幾天後,這位新出爐的太子喜滋滋地捧着聖人下的詔書,公告天下——從今往後,裹兒便是廣陵郡主!
番外 前塵一夢 之壹
儲君既定,舉國同慶。衛拓身爲國之重臣,更是忙得陀螺似的,整整七天都沒離開政事堂,白天議政、理事,晚上便宿在了政事堂的廂房中,處理完諸多事務後,方伏案小睡一會兒,醒來便用冷水洗一把臉,繼續繁忙的公務。
這天,他照例歇了一小會,卻陷入夢境之中——他的靈魂似乎離開了身體,似是有自己的意識一般,推開陳舊的木門,往外走去。
外面日頭正烈,衛拓站在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長廊上,打量着四周的環境。
不知怎地,他很清晰地明白,自己在做夢,卻難以想象,世間竟有這樣的夢境,真實到近乎虛假。
這時,又急又重的腳步由遠及近,身着戎裝的青年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內侍隨從焦急地跟在身後,想要攔他,硬是誰都不敢動一步。
衛拓怔怔地看着這個英挺俊美,舉手投足皆是矯健自信,光是看一眼就能灼傷人的青年,大腦一片空白,就見這名尊貴不凡的男子一把推開政事堂的大門,目光轉了一圈,眉毛險些擰成了一個結。
他按捺了焦躁的情緒,儘量用平和的,卻仍能聽出一絲焦急地聲音問:“三弟有多久沒來這兒了?”
“回樑王殿下,齊王殿下已有七日不曾涉足政事堂了。”
“七天……”樑王頓了頓,便與幾位宰輔告辭,一陣風一般地命人備馬,準備出宮。
這般作爲本是頗爲無禮的,由他做來,卻行雲流水,尊貴天成,彷彿他天生就該高人一等,睥睨衆生。就連當值的宰輔也沒半點不虞,反倒感慨:“樑王殿下與齊王殿下兄弟情深,實乃我大夏之福。”
這話說得半點不假,樑王雖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即五皇子衛王。可他最信任也最看重的兄弟,卻是唯一能與他分庭抗禮的三弟齊王。
樑王在衛拓心中,如師,如父,如兄,多少年午夜夢迴,樑王以及恩師們的音容笑貌都縈繞在腦海,揮之不去。明知這場夢透着古怪,衛拓卻仍是跟了出去——他想見到樑王,更想見到他的恩師們。
哪怕多看一眼,只要能多看一眼……
樑王快馬加鞭趕到齊王府,齊王雖有吩咐,可誰敢攔着樑王?這位天潢貴胄長驅直入,徑直闖到了弟弟的書房,見齊王眼角帶着青影,面色頹然,當場就給了他一拳,把齊王打得踉蹌後退,並厲聲道:“秦承,你就只有這點出息?”
若說樑王是燦爛熱烈到會灼傷旁人,卻讓人忍不住追隨的太陽,清雅俊秀的齊王便如高懸天空的明月,溫柔、高貴,給人帶來光亮,讓人順着他的指引前進,卻又帶着些許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
“二哥——”齊王搖了搖頭,神情很是痛苦,“你不懂……”
“我有什麼不懂的?”樑王冷笑一聲,滿不在乎地說,“宣娘娘一心一意爲你,不惜舍了性命,你就這樣糟蹋自己?要我說,皇后這是自己逼死的自己,與你有什麼關係?”
穆皇后……死了?
衛拓這才意識到,這個夢境,有些不同。
樑王見齊王還是一副什麼都不想過問,心灰意冷與世隔絕的模樣,一個箭步衝上去,提着他的衣領,恨不得再給這個弟弟兩耳光,把他打醒:“宣娘娘都病了這麼多年,斷一兩年的藥,穆氏能不知道?她沉浸在終於有孕的幸福中,不想理會別的女人,對宣娘娘不請平安脈的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本就是她的失職。既是如此,聖人與你一道懷念宣娘娘,她有什麼資格吃飛醋?還不是自知理虧,心虛了?鍾氏可是穆家的家生子,她管不好怪誰?竟會聽信旁人說什麼,不要殺了鍾氏,權當爲九弟積德,若是鍾氏能有孕,間接幫助了弟弟或者妹妹的九弟也能更平安健康。當真可笑,鍾氏這等爲了榮華富貴,一而再,再而三背主的賤婢,就該活活打死!她以爲鍾氏是送子娘娘轉世,上次一舉得男,這次還能再揣個孩子,爲九弟帶來福報?”
他說得這樣明白,衛拓豈能不知道轉折點在哪裡?
鍾婕妤二度爬牀,穆皇后氣憤非常,不知爲何,留了她一條性命,後來鍾婕妤便生下了樂平公主,穆皇后的身體也漸漸好轉,開始卯足了勁對付樑王。難不成在夢境裡,鍾婕妤並未二度有孕,穆皇后本就因宣賢妃之事不虞,中年產婦又落下無數毛病,所以……
聽樑王和齊王的意思,此事應是宣賢妃做的,她料定了這些人的性格,用自己的死來佈下了一場殺局——穆皇后一死,哪怕聖人親自撫養懷獻太子,能不能養得活還難說。張淑妃、樑王一系必定是要被聖人遷怒,日子過得很艱難的。如此一來,她的兒子齊王不就出頭了麼?哪怕聖人徹查此事,誰又能懷疑到一個死了幾年的寵妃身上呢?何況她本就沒做什麼,只是深諳人心,加以誘導罷了。
齊王因生母過世,哀毀過度……
衛拓想到這裡,悚然而驚。
倘若齊王知曉此事,不認同生母的做法,將宣賢妃之死歸咎到他自己的身上,確實有可能落下心結,守孝再嚴苛些,底子一虧損……樑王知曉這件事,但穆皇后不死,養着懷獻太子,加上穆家勢大,咄咄逼人,他未必像現在這樣,有閒心管齊王這個異母弟弟,反而會捏住對方的把柄,讓對方襄助自己一二。倘若聖人認定樑王拿此事逼迫齊王,所謂的“害死齊王”,也就順理成章了。
當年的事情,還有多少隱情……
齊王仍不說話。
樑王被這個弟弟氣得眼前發黑,險些直接吼了:“宣娘娘還不是爲了你好,她都去了,你就不能讓她在九泉之下安心一點麼?還有你家娘子,爲了生下壽兒,她吃了多少苦?闔家還沒樂和幾天,孃家人就欺負上門了!”
齊王知曉生母爲自己做了什麼後,一直便有了這麼個心結在,見樑王和張淑妃的日子越發不好,更加抑鬱。在朝堂爲他們說話吧,反倒是雪上加霜,索性告病在家,頗有些自暴自棄的意味。如今苦主上門,明明處境算不得好,仍是一副“我都不介意,你計較什麼”的模樣,齊王見狀,心中雖鬱氣難消,愧疚之情卻被樑王連消帶打,去了不少。再聽樑王提起齊王妃,不由嘆道:“她素來不與我說這些。”又有些愧疚。
見齊王總算有了一絲求生**,樑王這才鬆了一口氣,整了整衣領,又恢復平日高貴大方的模樣。明明是天下少有的兩個聰明人,卻進行着最直白不過的對話:“她仰仗你過日子,又慕你甚深,唯恐你厭惡她,怎麼可能說這些?要不是有些人心思骯髒,想讓我來對付你,着力尋他們家的把柄,我也不會知道這些。”
說到這裡,這位英姿煥發的皇子嗤笑一聲,不屑道:“也就是仗着你心軟了,成日盼三弟妹徹底不好,以便佔了她的位置,卻又要仰仗她與你的夫妻情分,好砸實這件事。你快些勸他們莫要癡心妄想,一個鬧不好,算計皇室婚姻,全家都要吃掛落。”
齊王與齊王妃成親五載,相敬如賓,感情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誰讓齊王沒納妾的意思,也沒***添香的愛好呢?可越是這樣,齊王妃的壓力就越大——若她三年抱倆,哪怕府中沒侍妾,腰桿子也挺得住,可她三年五載,半點消息都沒有,身爲皇子的丈夫仍舊守着她一個,甜蜜之餘,哪能不急?齊王雖勸了她,沒孩子沒關係,大不了找樑王或代王過繼。齊王妃卻不聽,偏方灌了不知多少,掙命般生下個兒子,自己也只剩半口氣。
在這件事上,齊王是有些不贊同,甚至有些不高興的,卻拗不過妻子。他知她艱難,勸過幾次之後,也只能由着她了。
聽了家人的話,爲站穩腳跟,拼命生兒子。好容易生下了兒子,孃家人見她身體不好,便打着將她妹子填過來的主意,不顧她病得起不了身,仍對她提……齊王沉默片刻,才道:“她是她,她的孃家人是她的孃家人。”他會因爲夫妻情分,惠及妻子的孃家,卻不會因爲這些情分,把自己也佈施出去。
誠然,娶哪個女子做續絃,對他來說都差不多,就與娶誰做王妃一樣。可齊王妃孃家人的做派,還是觸怒了這位素來好脾性的皇子,故他又補上一句:“多謝二哥提點,我去與她說,也好寬她的心。也盼二哥爲我替父皇說一聲,將此事提一提,斷了那些人的癡念。”
樑王見齊王終於不自暴自棄,轉而爲自己這個兄長考慮,在聖人面前賣自己一個人情,樑王的臉上便帶了一絲輕快的笑意:“你也莫要擔心我,我好得很。今日倒是有些莽撞了,改日帶些好東西,再向你賠罪。”說罷,似很是得意,走的時候,竟哼着小曲。
衛拓目瞪口呆地看着樑王與自己記憶中截然不同的舉止,短暫的驚愕後,便有些釋然。或許,這便是兄弟!
番外 前塵一夢 之貳
樑王跑去齊王府的事情,當天就傳到了聖人耳朵裡。聖人瞧了一眼養在暖閣,不住哭鬧,奈何哭聲低得如同奶貓一般的小兒子,既有些驕傲,又有些惆悵。
出於極爲複雜的心理,樑王湊趣一般提起齊王的要求時,聖人二話沒說就應了下來,還讚了樑王“友愛兄弟”。朝臣聞言,又動了心思,往樑王一系傾了傾。
當利公主見弟弟振作起來,也很高興,倒是齊王妃,聽見聖人說“哪位卿家沒有好女兒,何必拘着一家”,又見孃家人慌得六神無主,幾番上門求助,疑聖人記恨上了她們家,又驚又急,一口氣沒喘上來,就這麼沒了。
齊王本是想斷了齊王妃孃家人的癡念,讓他們收束片刻,莫要上躥下跳。也好讓齊王妃平順一顆心,少聽孃家人不知所謂的忠告,好生養病,日子還長,卻不料自己的好意竟讓她一命歸西,心中極是內疚。
樑王見自己好心辦壞事,也有些尷尬,想道齊王一年多的時間裡喪母又喪妻,母親和妻子還間接都是因他而死,又登門了一趟,順帶還將大哥代王和妹妹當利公主給拖來作陪。他們四人從小一道長大,年紀差不了幾歲,雖不至於親熱非常,卻比別的兄弟姐妹們好多了。
代王沒有嫡子,怕也不會有了,瞧見弟弟的兒子,很眼饞,從孩子說起,讓齊王振作;當利公主快人快語,偏向親生弟弟,張口便是“你哪點對不住她了?她不聽你的,偏要聽孃家人作耗,生生拖垮了自己”,就差沒直說齊王妃是覺得自己配不上齊王,種下心結,纔會做出這些傻事了。
哥哥姐姐們對自己的一片心,齊王都是知道的,可聽見他們爲了他好,口口聲聲都是齊王妃的不是,心裡更加難受,覺得有失君子之風。又聽當利公主絮絮叨叨,說要儘快爲他再娶個王妃,要不就納個孺人,打理家務,身邊也有個知冷疼熱的人。
齊王耐着性子等姐姐說完,乾脆利落地拒絕了當利公主的好意,不似以往柔和,竟有些硬邦邦的意味:“我與她夫妻一場,她去了,至少要爲她守一年,爲壽兒計,三年也保不準。續絃的事情,阿姊勿要再提了。”
當利公主氣結,樑王扶額,代王嘆息,好話說了一籮筐,卻沒說動這個看似溫和,實則自有風骨的弟弟。
齊王知當利公主不會善罷甘休,故他抱着兒子去莊子上不說,還隔三差五出門訪友——阿姊可以堵他的門,卻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臣子府上吧?
他喜好文墨,又通曉政事,身邊聚集了一批極有文采又很有抱負的士大夫。與他最爲投契得,當屬齊王府的“友”,出身名門潁川陸氏的陸繼。
陸繼身在朝堂,豈會不明白這兩姐弟的官司?但他是世家出身,又是讀着聖賢書長大的,惜身重名,對皇室沒那麼敬畏不說,身邊也沒半個侍妾美婢,至今只有夫人王氏一個女人,哪怕多年無子也沒有***添香的想法。在陸繼看來,王妃故去,齊王爲王妃守一年,這是君子之行,無可指摘。當利公主憂心兄弟不假,這番舉動卻與添亂無異,故他頂着當利公主威脅的眼神,梗着脖子,斬釘截鐵地包庇齊王,硬說齊王不在。
齊王忍俊不禁,施施然走了出來,當利公主氣得白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陸繼見齊王出了屋,不由奇道:“殿下?”
“無事。”齊王沒說我怕我姐氣昏了頭,對你無禮,只是說,“方纔無意間瞧見了承之的新作——”
說到這裡,他遲疑了一下,才很是委婉地說:“頗爲感觸。”
陸繼一聽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不由失笑:“您是覺得匠氣有些足吧?微臣也覺得,自打涉足朝堂之後,詩詞便不如從前清新了。尤其與族妹相比,更是一天一地。”
齊王在文學上何等造詣,豈會看不明白?正因爲幾首詩詞裡,獨有一首極佳,字跡雖是陸繼的,但清麗婉約,似是女子手筆,他纔會有此一語。
聽罷陸繼的解釋,齊王立刻明白對方的用意:“潁川陸氏不愧是傳承數百年的名門世家,就是人丁單薄了些。”哪怕他想要提攜,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合適的陸家子弟啊!再說了,旁支強,嫡支弱,這可不是什麼好現象。
陸繼聽齊王這樣說,便有些傷懷。
潁川陸氏的嫡支,如今只剩下陸泠一介弱女子,按理說,他作爲潁川陸氏官位最高者,血脈也算不得太遠,與陸泠剛出五服,繼承家主之位本理所應當。奈何陸家有個世人仰慕的天一樓,裡頭的藏書幾乎都是陸家嫡支祖祖輩輩積攢下來的,屬於陸家嫡支的私房。他便不好領這個家主之位,更不好與陸泠走得太近,免得有謀奪嫡支私產之嫌。
這等情況,在陸泠嫁人後漸漸好轉——陸泠並未嫁給文人墨客,反倒嫁給了這幾年聲名鵲起的曲成侯蘇銳。聖人最愛少年英才,對蘇銳多有褒揚,蘇銳也不負衆望,立下了一些戰功,儼然是未來的棟樑之才。有這麼一位夫婿庇護,陸繼總算可以放開幾分顧忌,與族妹多接觸。
在陸繼心裡,武將謀出路,終究風險太大,萬一蘇銳有什麼三長兩短……他對這個才華橫溢的族妹很是欽佩,又知曉她一個孤女守着天一樓非常不容易,希望對方過得更好,便冒昧將對方引薦給了齊王。若是運氣好,陸泠得了齊王的欣賞,合了當利公主的眼緣,又被後宮哪位貴主相中,因德才兼備充作公主的老師,腰桿子就能更硬一些,誰讓覬覦天一樓的人實在太多呢?
當然了,這也是看在齊王是實打實的正人君子的份上,若非如此,陸繼也不會將希望寄託在齊王身上,舉止與平日迥異。
陸繼這番心意,齊王瞧得分明,他心中嘆了一聲,面上卻露出一絲清淺的笑意,極爲溫和地說:“說起來,潁川陸氏真可謂代代出名士,尤其是前朝的陸安石《說文》,字字珠璣,令我好生仰慕。奈何戰火侵擾,放置在前朝皇宮的原稿丟失,下落不明……”
“這容易!”明白齊王這是要提攜陸家,幫襯陸泠,陸繼一掃之前的陰霾,神采飛揚起來,“天一樓留了底,族妹又博聞強識——”
齊王見他有失沉穩,忙道:“《說文》統共七卷……”哪怕陸泠能倒背如流,默下來也非常耗神,齊王雖很想一觀《說文》,卻不希望別人爲自己的願望這樣費神。
陸繼怕齊王把自己當做功利小人,連忙解釋道:“族妹嫁到蘇家後,與小姑極是交好,將腹中錦繡悉數默誦,以教導蘇家娘子。”就如他的夫人王氏說得那樣,放眼整個天下,嫂子與小姑子好得與親姐妹似的,怕也只有這一家了。
正因爲知道陸泠手中有現稿,他纔會這樣快就答應下來。
齊王再三追問,確定陸泠不會爲此事勞神後,纔有些赧然地說:“既是如此,有勞陸夫人了。”說罷,唯恐自己的態度不夠誠懇,又加上一句,“我並無強奪之意,若是陸家有何規矩,秦承自當遵從。”
堂兄的好意,陸泠心領了,她剛想讓對方等幾天,坐在一旁的蘇吟就說:“手稿在我那兒,綠柳,去把它拿來!”
“阿吟!”陸泠嗔怪道,“那上頭有咱們兩個的筆跡!”還不是單純的模仿,而是批註,寫了自己的觀點。
本朝對女子的約束雖不嚴厲,也有許多女子因才氣而揚名,但蘇吟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陸泠寧願多花幾天再默一遍,也不願意蘇吟的名譽有一絲一毫的損傷。
蘇吟知嫂子疼自己,神色淡淡,卻蘊藏一抹柔和:“無妨。”
陸泠見蘇吟神情,便明白她在想什麼,不由頭疼得緊。
她是過來人,自然明白她們這種姑娘,模樣或許更討男人喜歡一些,卻無論如何都入不了婆婆的眼——哪個婆婆不要端莊福相,宜生養的媳婦,偏要討身姿纖弱,容貌極美,才氣縱橫……總之,與世俗標準大不一樣的女子爲媳呢?
陸泠本也是這樣想的,不免有些心灰,臨川侯對她百般纏歪,她厭惡非常,又知曉這怕是自己最好的選擇,不甘之下,權去莊子上散心,本打算給閨閣時期留一段回憶,誰料能遇見蘇銳?真正碰到了那個命中註定的人,她才知道,世間真有一見鍾情,兩心相許之說。先前那麼多的磨難,也只是緣分沒到罷了。正因爲如此,她纔不願看見蘇吟看淡塵世的模樣。陸泠已是世間一等一的出塵脫俗,但與蘇吟一比,便如空谷幽蘭之於世外仙姝。在才氣一道上,更是如此,陸泠自幼承庭訓,飽讀詩書。蘇吟卻是自己看蘇銳留下來的經史子集,無人指導,待陸泠嫁進來之後,才得已接觸諸多藏書。不過短短三年功夫,便與陸泠不相伯仲,還常有新見解。陸泠對這個小姑子實在愛得不行,她自己已經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幸福,又怎會不盼着蘇吟好?
番外 前塵一夢 之叄
齊王沒能悠閒太久。
江南頗不安分,聖人雷厲風行,將這個兒子派去江南處理鹽運官司——在那個關係盤根錯節,才踏上便似陷入泥沼的地盤上,唯有派身份尊貴,手段過人,兩方面都能壓得住場子,擔得住責任的人,方能不大動干戈地理清此事。
陸繼身爲王府屬官,當仁不讓,隨齊王同行,來不及繼續爲族妹佈置。王夫人一人獨居京中,未免寂寞,蘇、陸兩家本就是通家之好,互相拜訪本是尋常。陸泠知自己的交際圈狹窄,見王夫人是勳貴嫡女出身,交遊廣闊,又見蘇吟馬上要過及笄之年,卻未說定親事,只得央了堂嫂幫忙。
蘇吟知曉陸泠的用意,越發憊懶,連門都不想出了,成日不是經史子集,就是黃庭經文。
她的婚事,實有無數難處。
論出身,侯府嫡出的小姐,怎麼也不算低了,但蘇銳孤身一人在外,極有可能性命不保,五服中又無旁人可以承嗣。一旦蘇銳沒了,爵位被朝廷收回,她就是白身。
論嫁妝,蘇家的底子,已經被她那個荒唐的父親敗得差不多了。母親雖留下了嫁妝,但首飾可以炸一炸,恢復鮮亮,衣衫、料子卻早就被爛了。嫂子倒是陪嫁極多,可蘇吟怎麼會動這種心思?
論子嗣,那就更是……但真正要命的,還是落在蘇吟的性子上——若她只是想攀高枝,或者找個經濟適用的男人湊合着過,也就罷了。偏偏她實在是個樣樣都好的姑娘,愛她的人,譬如她的哥哥嫂子,不忍隨意找個閤眼的人做妹夫,唯恐辱沒了她,哪樣都好的男子又未必看得上她。哪怕他看上了,家人也未必同意,內宅到底是女人的天地,不得長輩喜歡,處不好妯娌關係,便會吃無數暗虧。
正因爲這樣困難,陸泠無奈之下,才求上了陸家。王夫人瞭解勳貴們的脾性,知曉陸泠多半看不上,忽地想到一件事,心中一動,小聲說:“前些日子,夫君問你借書,你知道吧?”
陸泠聞絃歌而知雅意,“難不成那位想借《說文》一觀的……”
王夫人不敢說那是齊王,含含糊糊地說:“與夫君一樣,出身高貴得很,人也不必說。夫君對我說了,您與他的親妹妹無異,陸氏統共就這麼幾個人,自然要互幫互助,您的親戚,也是咱們的親戚。”言下之意,便是陸繼已在暗中爲蘇吟相看夫婿。
這也沒說錯,陸繼知曉陸泠心結,又頗看重蘇銳,有心結交,王夫人如今蓄意賣好,把這件事告訴了陸泠。
前朝很多世家抹不開臉,不好直接改旗易幟,但瞧着大夏日漸穩定,何等心熱自不必說。這些世家很多在學問上都有獨到的見解,也因此縈繞在樑、齊二王,尤其是齊王的周圍,便如陸繼,一開始求見齊王,心思並不純正,倒是想找個進身之階,打開局面的心思多些,後來才被齊王所折服。
陸泠知曉這一情況,她對世家底蘊頗爲自傲,也知曉齊王身邊圍繞着很多優秀的人,便覺堂兄的考慮很是周到,破天荒希望堂兄快些回京,更不要說對蘇銳的期待,她幾乎是數着日子算蘇銳還有多長時間回京述職的。
蘇吟倒沒將這當成一回事,她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揚一揚自己的“病弱”之名,待年歲再長一些,就出家做女冠。若是哥哥嫂嫂願意養她,她就留在家中做個不拘一格的方外之人,日後有了侄兒侄女,說不定還能教導他們讀書識字;若哥哥嫂嫂不願意……哪有這種可能呢?故王夫人和陸泠帶她去做客,她雖厭煩那些評估打量的目光,卻從來不拒絕嫂嫂的請求——這些貴婦人一看她“不是福相”,本能就厭惡了,何況她還不會奉承,爲人冷冷淡淡的,更讓人不喜。只要多出門幾次,她的婚事就算沒了一半。
陸泠反應也快,旁人挑剔的目光雖隱晦,她卻察覺出來,險些爲小姑子愁白了頭髮。待到齊王辦成了江南一案,好些世家、官員被捲入,王府門庭若市,陸繼府上也賓客盈門,陸泠反而不提這件事了,一心一意等蘇銳回來——族兄升職,本是好事,但趁熱竈的人太多,這時候求上門,反而容易壞事。
她不求陸繼,陸繼卻找上了她,有些尷尬地說:“阿泠啊!《說文》中有幾處,爲兄的友人有不同的意見,他也是飽讀詩書、博學多才之士,爲兄覺得他說得頗有道理。”說罷,點出幾處。
學術一道,有所分歧本就是常事,陸泠並未反感族兄隱隱有些偏向對方的態度。相反,見對方的闡述也極爲精妙,免不得聽入了神,只覺自己要細細推敲,方能應答,肅容道:“真是博學之士!阿兄,我幾天後再給你回覆。”
陸繼知她入了心,連連點頭,陸泠越想越覺對方所言精闢,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書房,見蘇吟正在作畫,便無聲無息地退了幾步,靜靜地站着。待蘇吟落筆,方輕輕敲門,問:“阿吟,《爾雅》《儒學寄聞》《中侯》《公羊春秋解詁》都放在哪裡?你正在看麼?”
她嫁進蘇家幾年,默誦的詩書何止萬卷?偌大六面書櫃上,擺滿了陸泠默寫的,陪嫁的,還有淘來的藏書。蘇吟最愛這間書房,流連忘返,常與嫂子在這裡討論,藏書也多是她來整理。故她將畫擺正,就將陸泠報了名字的書卷一一抽出來,邊抽邊問:“可是有什麼事?”
陸泠也不避諱,將學術上的不解說了出來,蘇吟頓了一頓,方道:“這個人好生厲害,他的做法,便如《發墨守》之於《公羊墨守》,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說到這裡,她望向陸泠,輕聲道,“《說文》雖是陸安石陸公所做,卻有子嗣、弟子爲之註疏,演化出了極多學派。我聽說前朝文壇最興盛的時候,幾可重現百家爭鳴的盛況,後來陸明公被譽爲‘學海’,所注的《詩》《書》《易》等流行,旁家的學派便不顯了。”
陸明公是陸安石的曾孫,中間隔了四代,怎麼可能在思想上完全一致?前人的東西未必就是最好的,但祖宗的東西,作爲子孫,哪怕覺得不妥,也是不能否定的。《說文》出現一些前言不搭後語,甚至自相矛盾,但強行穿鑿附會的闡述,也就說得通了。
蘇吟這話說得不甚委婉,卻是她一直以來的風格,陸泠思忖片刻,緩緩點頭:“你說得不錯。”她是陸家子孫,當然不會說祖宗的不好,一時要跳出藩籬也不行了,便道,“咱們細細推敲,也好回了族兄。”
這封信回得十分吃力——既要闡述自己的觀點,又不好將祖宗貶得一無是處,只好旁徵博引,用種種例子證明不同情況下,事情也會不一樣。如此一來,又牽扯到了更大的問題,陸泠舉的例子,很多並不是耳熟能詳的,而是陸家秘史的記載。同一件事,放到別家,又是不同的記載。
陸泠受限於陸家子身份,處處受掣肘,加上顧忌頗多,並不敢直言不諱。蘇吟則不然,她本就是胸中有丘壑,又一心向學的人物,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談到觀點不同處,針鋒相對,毫不避讓。
見這兩人素未謀面,卻書信往來,談得極爲投契,陸泠便有些發愁,私下問陸繼此人有無婚配。雖說這樣的交往是君子之交,蘇吟也沒別的意思,權當對方是個能說得上話的朋友,可要是對方……傳了出去,吃虧得只會是蘇吟。
齊王託言江南一行,略感風寒,閉門謝客,連當利公主也不怎麼見,並不牽扯進後續的朝廷動盪,也堵住了無數想走他門路,或者想誘他與樑王爭鋒的人。陸繼知此事事關重大,並不敢走漏風聲,讓大家知道齊王這大半年實際上是在府中研究學術,並沒有生病。何況齊王只要一回朝堂,續絃的事情肯定要提上議程,這事不是他們能決定的,真要生了念頭,知道反而傷心。加上他這些時日也見了許多優秀後生,得配蘇吟,便將此事給捂住了,只道:“爲兄物色了好些才俊,你且先看看。”
他被聖人和齊王賞識,又做了好幾件大事,正是春風得意,炙手可熱的時候,又恰逢三十生辰,雖低調非常,沒有大肆宣揚,仍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
陸繼崇儉,府上奴僕並不很多,一到這等時候,雖請了幫傭,仍有些疲於奔命。偏偏這時候,齊王輕車簡從,悄無聲息地來給他道賀,見陸繼滿頭大汗地趕過來,不免有些自責:“倒是麻煩你了。”
齊王肯這樣上門,這是拿他當朋友,他豈能不照應?但齊王的身份也是不能暴露的,故陸繼咬了咬牙,說:“您先去書房坐一坐,我剛得了漢代的殘譜……”“書房重地,我就不進去了。”齊王不忍拂了陸繼的好意,便道,“我去書房一旁的院子打打譜。”
番外 前塵一夢 之肆
齊王前來,並非只爲私事。
如今朝堂風雲變幻,牽一髮而動全身,陸繼身爲他的心腹,勢必被人所關注,也容易成爲撬動他這一系的缺口。奈何陸繼平日謹言慎行,讓人捏不住把柄,這等熱鬧時刻,想要做手腳卻方便許多。
齊王本以爲變故要從外院滋生,誰料過了一會兒,暗衛來稟:“殿下,前一條路盡頭的轉交,有個姑娘被一使女領着,正走過來。”說到這裡,猶豫了一下,才說,“瞧模樣,似要去另一條路的廂房。”
“廂房……”齊王何許人也,一聽暗衛的敘述,便知這並不是衝着他來的,而是有人見色起意,要來個板上釘釘——這可是外院,廂房是供男客休息的地方,陸繼是正經人倒沒什麼,休息也就是普通的休息了。在勳貴府邸中,這等外院的廂房,實在是酒酣耳熱後摟着歌伎去小憩一番的最佳場所,美其名曰“更衣”。若是酒醉了,要進廂房休息片刻,卻見着一個美貌女子在裡頭……這時候撲上去了,誰都不會責怪那個男人,因爲會在這種地方的,本來就是生死都由不得自身的奴婢。
齊王的暗衛是聖人所賜,不說鐵石心腸,也是冷麪無私;而他自打成了“東宮三殿下”後,想往他身上撞的女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手段層出不窮,容貌自然也沒的說,出身高得更是比比皆是。莫說他,就連他的暗衛們都看麻木了。此事明明不是直接衝着他來的,暗衛卻出了聲,固然有警惕的因素,譬如這是陸繼府中;譬如敢做這種事的人,或者說有資格被別人設計的,自然也有足夠的底氣承擔後果;需要用這種手段算計的女子,出身也不可能低,很容易做不了親家,反而成死仇……但值得暗衛開口說這麼一句的人,別的不說,光是風姿、氣度、容儀,定是遠勝旁人。
短短一瞬的工夫,齊王已想了千百種前因後果、處理辦法,面上卻不露分毫,只道:“救人一命,實乃幸事。你們想個法子,將此女——”他本想說哄走,但一想這是外院,人多手雜,還多是男人,真要被撞見,對一個女子來說不是什麼好事,便改了口,“請她來院子裡坐一坐,立刻通知承之,還有,查明白本要去廂房中的那個人是誰。”
說罷,齊王就放下殘局,起身道:“事急從權,我且去承之書房外避一避。”
蘇吟靜靜在林間漫步,想着方纔的事情。
陸繼壽辰,男人來道賀了,夫人不可能不跟過來吧?三個女人尚且一臺戲,何況幾十個高門貴婦、貴女呢?蘇吟面對那些評估、打量、同情、嫉妒的目光,一概淡然處之,別人問她話,她基本上都會應答,回答也很禮貌很得體。雖不讓人覺得敷衍,但也絕對不熱絡,更不會曲意奉承討好,比起其他或羞澀或甜美或大方的姑娘,簡直……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呢,就是,你雖然在和她說話,但你並不是在看待一個晚輩,而是在追逐一輩子都可望不可即的高天孤月。
誠然,這樣的態度不會討人喜歡,但蘇吟的想法也很乾脆——我又不靠你過日子,憑什麼要因爲你的好惡就壓制我自己的性格?不適合做你家媳婦就不適合吧,說我性格古怪就古怪吧,有沒有好名聲都無所謂,爲了一個不知道是好是壞的男人,將自己弄成賢良淑德的模範樣子,一輩子都拐彎抹角,不敢流露半絲真性情,無論多少人都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累不累?
出於這種考慮,趁着嫂子在幫王夫人招呼客人,剛應付完幾個貴女挑釁,實在覺得這種聚會沒半點意思的蘇吟和陸泠說了一聲,便出來躲清靜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壓根沒發現自己是怎麼被帶到外院,身旁的使女又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待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神遊般到了一個頗爲清幽的所在,草木蔥鬱,竹葉的清香自不遠處飄來。
前方是隱隱的絲竹管絃之聲,右側是清幽小道,她站在十字路口,想也不想,徑自往小道上走,沒走多久,便見一處小院,門扉敞開,一棵冠蓋極爲茂密的榕樹爲半邊院子送來清亮,榕樹下有一石桌,四石凳。石凳乾淨整潔,石桌上擺着一個古樸的棋盤,上頭落着一局殘篇。
與此同時,齊王正在陸繼的書房外,聽着暗衛的稟報:“這時去廂房得只有一人,正是遼西侯。”
齊王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不悅道:“如此手段,堪稱齷齪。”
遼西侯是如今安北都護府的第二把手,地位僅在鄂國公之下,他才三十五六的年紀,又恰好前幾年喪了妻,雖有兩兒一女,想要做他填房的人仍是踩破了門檻。就連樑王的母族褒國公府也打了續個女孩兒過去的主意,正在商談此事,很有可能會成。
若是今天鬧了這麼一出,自己與二哥縱不生出芥蒂,身邊的人也會多想,怨言定然不少……歸根到底,這件事,仍舊是衝着他來的。
“承之呢?”
暗衛低下頭:“陸大人被團團圍住,脫身不得。”人手少便有這等壞處,面生的信不過,臉熟的……雖說可信度高了那麼一點,但就因爲人少,大家各司其職,沒哪個分量重的能離開崗位,否則便會更加忙亂。也正因爲如此,他們這些暗衛想要報信給陸繼都有些艱難。
齊王一聽,更覺頭疼,生怕待會陸繼喝高了,呼朋喚友,過來書房一觀——書房和院子到底有些距離,陸繼以爲他不在書房的話……但他有些事要和陸繼說,尤其是見識到剛纔那一出後:“那位姑娘還沒走?”
“那位貴女——”說到這裡,暗衛也卡了一下,才說,“正在下棋。”一手執黑,一手執白,繼續齊王的殘局。
聽見暗衛這麼說,齊王有些驚訝:“下棋?”他終於想起問人家姑娘的身份了,“她是……”
“曲成侯府的大娘子。”
也就是自己那位筆友?
書信來往這麼多回,要說不想見見筆友長什麼樣子,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知曉姑娘家名聲更重要,這事壓根就沒對別人提過,怎麼可能另生波瀾?故他思忖片刻,才道:“蘇娘子下完了棋,再告訴孤。”
還是安安靜靜地等着吧!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暗衛才稟:“殿下,蘇娘子在收棋盤了。”
齊王輕輕頜首,決意回去,也好避開隨時可能帶朋友來的陸繼。誰料剛踏出書房的院落,還沒走上幾步,暗衛又飛快來稟:“蘇娘子又在擺弄棋盤!”
聽見暗衛的稟報,齊王心裡咯噔一下,暗道壞了。
他本是個思慮甚深的人,今兒怎麼鬼使神差一般,沒有想到,以他那位筆友的高潔品行,貿然動了別人的東西后,怎麼會不復原?如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猶豫再三,他不知爲何,並未退回去,而是選擇繼續往前。
然後,在小院的門扉前停住。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暗衛爲何會破例多說那麼一句話,暗自失態,甚至連執行任務也不復平如敏銳,也感受到了自己沉寂多年的內心急劇的跳動。
這世間再沒有一個人如她一般寧靜而悠遠,明明近在咫尺,偏偏讓人感到,你與她之前隔了整整一個世界的距離,你是這樣的卑微,猶如塵土,她卻孤芳自賞,高不可攀。
蘇吟將棋局還原,微微側過頭,瞧見站在門口的齊王,彷彿沒看見他足以令天下女子傾倒的清俊容貌,輕輕頜首,權作打過招呼:“閣下大才,多謝。”
隨即,毫不猶豫地走出院子,從齊王身邊走過去。
“請留步——”齊王下意識喊出這句話,卻不知自己應該說什麼,見蘇吟眼神清澈,面上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樣,便知在她心中,自己與一朵花,一棵草並沒有什麼區別,登時尷尬起來,“這是外院,不知……”明明以八面玲瓏,溫文爾雅著稱,卻連話也不怎麼會說了。
蘇吟見他不像旁人一般,見到自己除了傾慕、驚豔就是垂涎,舉止端方,神色也溫和,難得回了一句:“不妨,我認識路。”陸繼的府邸,她當然來過不知多少回,若非之前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什麼,也不會着了別人的道。爲何會誤入這裡,她心裡也有個數,那個使女長什麼樣子,她也記得清清楚楚。就連是齊王救了自己,她都有七八分的把握,方有此一聲謝。
若是別人遇上這等事,怕是早嚇得手足無措,驚魂未定,蘇吟卻不然。對她來說,名譽、貞潔、婚姻乃至性命,都沒有一盤合心意的棋局重要。
齊王目送她的身影遠去,示意暗衛跟上護送,這才緩緩來到石桌邊。
棋局還是原先的棋局,他卻沒有了繼續的心思。他指尖輕撫上黑白分明的棋子,上頭似乎還停留着那個人的溫度,不知過了多久,終聞他一聲嘆息。
番外 前塵一夢 之伍
陸繼知曉差點發生在自家後宅的那一幕,冷汗一個勁地往下冒,怎麼也止不住。
只有那等沒本事的庸碌之輩,纔會譏笑蘇銳放着榮華富貴不去享,安穩職位不去謀,反倒投筆從戎,前往邊疆。在陸繼的眼裡,蘇銳出身名門,身上有爵位,還有這樣的膽略、智謀和志向,取捨果決至此,斷不可小覷,北邊頻傳的捷報也證明蘇銳的本事不差。故在族妹搖擺不定,不願帶累蘇銳,想要允諾臨川侯求婚的時候,他毅然地站在了蘇銳這邊,促成了這段天賜良緣。
不僅如此,蘇銳爲了娶陸泠,槓上臨川侯,老夫人將穆家搬出來,想要欺壓無人庇護的蘇銳時,非但齊王,就連樑王都在聖人面前說了話。
樑王並不是那種穆家欲置他於死地,他就什麼事情都要拆臺的庸人,蘇銳沒和他有半分的接觸,他尚爲對方進言,可見樑王對蘇銳的看好,話又說回來,蘇銳如沒入聖人的眼,此事也不會這樣順當。若蘇銳能一直保持這樣的水準,又有幾分運氣的話,或許會成爲譙國公、鄂國公那樣的頂樑柱。也正因爲如此,這次的事情,非但會影響到齊王和樑王的關係,影響到儲位之爭,還會對北方複雜的軍事派系影響深遠。
只要這件事發生了,無論怎麼走,都是一盤難以盤活的棋,設計這樁“意外”的人,非但心思深遠,而且陰險狠毒……
想到這裡,陸繼忍不住擡頭,望着齊王,就見齊王面沉似水,氣質不如以往溫和,帶了幾分冷凝的意味。
見齊王這等不常有的姿態,陸繼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還當齊王在思考國家大事,誰知道齊王先前就將這件事盤算完了,自打見了蘇吟之後,腦子裡就反反覆覆盤旋着:“我這樣是不是很薄情啊,妻子過世才一年多……”
“我喜歡她,可她看不上我啊!”
“但她與我談得來,若是長久相處,未必沒有機會。”
“可這樣一來,她會不會覺得我以勢壓人?”
“哪怕她願意,蘇銳會同意妹妹當填房麼?”
“不對,得她願意,可她喜歡我麼?她好像看不上我啊!”
……
齊王殿下腦海中循環往復,不知將這幾句話轉悠了多少回,最後仍是頹然。
他的權勢、地位、容貌、氣度,在蘇吟眼中都不值一提,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這一身才華了。問題是,在齊王看來,論才華,很多士子並不比他少,只是宮中藏書多,他自幼又有大儒教導,身份擺在這裡,站得高,眼界高,才顯得更加出衆罷了。真要論起來,光是一個“填房”,就能將他的優勢給弄沒大半。
哪怕齊王繼妃的身份尊榮無比,到底擺不脫填房地位低,在原配面前執妾禮的尷尬。
齊王知道什麼是妾。
他打小就見了自己與兄弟姐妹們的生母在穆氏面前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喘的樣子,穆氏不喜歡她們礙眼,她們就只能安安靜靜地窩在自己的院子裡,看着紅瓦白牆,等待着父皇一個月都未必有一次的垂憐,長長久久地與寂寞爲伴。對妾,哪怕是有名分的妾來說,她們辛辛苦苦生下來的孩子仍是主子,身份的差別擺在那裡,一旦照顧不好,等待得就是穆氏的訓斥、懲戒,公正至極,也不帶一絲感情。
穆氏永遠端莊地坐在那裡,壓得所有女人喘不過氣,就好像她當太子妃的時候,覺得二哥太桀驁,張氏身後的褒國公府勢力太大,大哥又不得她眼,便打起了扶植母族無人,性格看上去頗爲溫順的自己的主意。打那之後,原本還頗受寵愛的生母就開始“病”起來,成天讓他不要去看她,多去穆氏面前盡孝。他不肯,他要留在母親身旁,卻見到了穆氏看母親的目光。
冷得像凝結了千載的寒冰,不帶一絲溫度。
你爲我生了孩子,已經盡到了你的義務,現在我需要你的孩子,你就應該乖乖地退讓,低眉順眼,無聲無息,這樣尚且不夠,最好承載不住這樣大的福氣,一病不起。
齊王從很早以前就開始厭惡這一切,他不願意爲了爭奪皇位,把自己變得六親不認,不人不鬼,也不願因自己的一己之私造成那麼多的悲劇。誰料他不願奪位,他的生母仍舊要用性命來鋪平他登上龍椅的道路;他不願納妾,反而加重了髮妻的心理壓力。他孤獨地行走在這個世界上,感覺自己是這樣的格格不入,直到今天。
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明白,他們是一樣的人。
碧落黃泉,紅塵紫陌,再也不可能尋到第二個。
但……填房在原配面前執妾禮,他還有個兒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蘇吟肯定不會同意……
一想到這裡,齊王只覺鬱郁。
陸繼見狀,更加警惕——難道齊王殿下都覺得此事棘手?看樣子,他得更加慎重纔是!
朝堂的暗流涌動,當利公主自然知曉,若說沒存幾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心思,那是假的,可她尊重弟弟的選擇。但齊王十天半月不見面的,連她都避開了,舉動是不是有些反常?
當利公主何等剽悍的人物,她知道在弟弟那裡得不到回答,直接把齊王貼身侍衛給截住,開始“嚴刑逼供”。
險些沒噴出來。
在當利公主的心中,自家弟弟那是千好萬好,只有女子倒貼的,沒有令他傾心的。偏偏事情倒了過來,齊王輾轉反側,既要維持君子之風,又削尖了腦袋想見人家,還要保住人家的清名。這也就罷了,竟是流水有意,落花無情……尤其是最近,人家的哥哥回了京,蘇吟出門的機會更少,齊王就更加抑鬱了。
當利公主被這想也想不到的局面驚住了,短暫的吃驚過後,心思立刻滾燙起來——她也算個行動派,回府後就準備開個花會加詩會,特意請了王夫人不說,還給了她兩張帖子。
她對弟弟的眼光一百個相信,雖在她眼裡,蘇吟的門第低些,卻也不算什麼,對皇家來說,左右都是臣子,只要不是太差,弟弟又喜歡,這就行了。之所以要看看蘇吟,一是基於姐姐的心態,二便是想替蘇吟揚名,好給齊王長臉,去宮中請旨的時候也容易些。若不然,誰知道蘇吟是誰啊!不是她吹噓,以聖人對齊王的寵愛,齊王繼妃的人選,指不定比其餘皇子的原配還要精心些呢!
衝着當利公主的權勢,願意趨奉的人能排滿整個朱雀大街,當利公主琢磨着,蘇吟這姑娘能和齊王做筆友,那文采,肯定是一等一的好,不說技壓羣雄,也是珠玉在側。自己將她的作品往御前一擺,再給她說些好話,聖人欣賞有才華的女子,說不定就允了。誰料見蘇吟冷冷淡淡,一副完全不打算動筆,或者說哪怕動筆也敷衍了事的樣子,當利公主氣惱之餘,也悲哀地發現,對方對功名利祿,或者對“過得好”三個字,都沒半點欲求。否則自己這麼一個公主杵在這,你哪怕不討好,至少也不要這麼淡泊,對吧?
當利公主打小就生長在一堆人精中,真不願意和裝不願意,她一眼就能看得分明。正因爲看得分明,才抓耳撓腮,差點撞牆——弟弟啊,你的眼光能不能別這麼好,無慾無求的人,一萬個人裡頭也未必有一個,怎麼就被你給撞上了?
公主殿下糾結了半晌,末了一拍桌子:“走!去樑王府!”
這事,她管不了,有人能管!
樑王聽了這事,反應和當利公主一模一樣,好在他鎮定些,短暫的驚愕過後,就化作一副樂不可支的面孔,特別壞心地說:“三弟一直是那副世外神仙的模樣,如今好了,遇上真神仙了吧!”
當利公主險些沒拍他:“二哥,我和你說正事!”
“正事,恩,正事。”樑王滿口應下,正襟危坐,當利公主以爲他有什麼法子了,誰料他促狹道,“蘇銳生得可是一等一的好,若他晚生十年,或者晚娶妻幾年,我也不用擔心館陶迷王家小子迷得姓什麼都忘了。他成親的時候,父皇還賞了他一個玉如意不是?那時我就對父皇說,您是提前給聘禮麼?兒臣才三個兒子,您要定哪個出去,您說,兒子絕無異議!都說女兒像爹,您孫子也不會有意見的,他可是賺大發了!父皇當時還用奏摺敲我來着,你看吧,我沒說錯,只是沒想到這緣分應在三弟身上罷了。”
“二哥!”“這事還不簡單麼!”樑王見當利公主急了,連忙投降,“父皇爲三弟的事情已經問了好幾次,張娘娘病重,無暇打理宮務,那一位素來是不管事的;郭、李兩位,誰敢做三弟的主?就連被生母拖累的老六的婚姻,她們也不敢問話。三弟怕唐突佳人,這樣拖着,萬一父皇直接給他說名門貴女,看他怎麼辦!不就是怕招埋怨麼!這事,我來做!”說到最後,酸溜溜地來了一句,“反正我給他背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番外 前塵一夢 之陸
“豈有此理!”蘇銳重重一拍書桌,生生將堅實的桌子卸下一塊,“遼西侯欺人太甚!”
蘇吟倒是半點沒放在心上,陸泠沏了杯清茶,讓他順順氣,才問:“你就這麼確定,此事遼西侯插上了一手?”對方手握重兵,又是這樣複雜的時局,被人算計也不是不可能的。
當然了,若此人真這樣不長眼,他們也定要給對方一個顏色瞧瞧。
蘇銳輕輕頜首,俊美無儔的面龐上仍有一抹未曾褪去的慍怒:“遼西侯有才無德,最喜劍走偏鋒。”
他本性寬宏豁達,並不會在背後道人長短,能這樣說一個人,可見對方的品行的確很差,也證明他是真的怒了。
蘇吟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書卷,淡然道:“哥哥竟會這樣說一個人,看來遼西侯沒少對付哥哥。”若是見到後輩出色,心中歡喜,竭力栽培,又怎會得到一個“有才無德”的評價,甚至要放到“劍走偏鋒”之前呢?故她又補了一句,“褒國公府有眼無珠也就罷了,難不成樑王也急於求成?”
心胸狹窄的人,很難與屬下處理好關係,哪怕是個僞君子,想裝一輩子也難。尋常將領也就罷了,安北大都護之位何等重要,朝廷安西、安北兩大防線斷不可出什麼岔子,若遼西侯真是這樣的人,別說他是北邊的二把手,就算是鄂國公退下了,也不可能輪到他上位。
蘇銳何等人物,一聽妻子和妹妹說明事情經過,就將情況猜得***不離十——鄂國公後繼無人,褒國公府便想要結好遼西侯,圖謀北地兵權。遼西侯見局勢未明,並不願躺這一趟渾水,卻又不敢得罪樑王母族。自己在北邊屢立戰功,又拒絕了遼西侯的拉攏,鄂國公對自己十分賞識,如今高句麗、新羅、百濟三國局勢複雜,朝廷有攻打百濟之意……
自恃聰明,卻被人利用,險些害了自己的妹子,這樣的人……蘇銳冷哼一聲,心中已有了決斷。
遼西侯算什麼東西?他連臨川侯背後的穆家都不畏懼,豈會怕這樣一個看似英武,實則狹隘的小人?
蘇銳將抽屜拉開,取出幾個厚厚的信封,陸泠看着蘇銳的臉色,試探性地問:“這是……”
“遼西侯吃空餉的證據。”蘇銳輕描淡寫地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有這麼個嫉賢妒能的長官在,他豈能不做點防備?
陸泠雖知道自己的夫婿不是普通人,見他準備得這樣充分,仍有些恍惚:“你早就準備對付他?”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蘇銳異常淡定地說,“不過是運氣好,收集了幾個人的證據罷了。”武將立身本就不易,若對方不用這樣卑鄙下作的手段對付他的家人,他也不會生出針鋒相對的念頭。
蘇吟不贊同:“你若與遼西侯對上,只會趁了幕後黑手的心意。”多大點事,也值得兄長興師動衆,捲入漩渦裡?
蘇銳雖對這個妹妹無有不應,在這件事上卻半點不退,傲然道:“人活一世,本就該快意灑脫,我去邊疆,爲得是保護你們。若需你們爲我忍氣吞聲,我爲何不留在京中,做個富貴安寧的侯爺?”
見他態度堅決,陸泠也不再說什麼,蘇銳倒是灑脫得很,徑直對蘇吟說:“你也莫要擔心,爲兄這些年也認識了一些不錯的年輕人。”
他本就是如山嶽一般俊偉的人物,與他交往過的人,對他或欣賞,或臣服,或心甘情願地追隨,或嫉妒卻不得不慎重對待。尤其是年輕一輩的人,見到他,兩三下就叫大哥,多見幾面便對他敬仰如天神的大有人在,至於妹婿嘛……對京城的年輕人,蘇銳已經不做什麼指望了,左思右想,還是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靠譜些。
這次進京,他帶來的下屬,一水的俊朗小夥。出身清白,門第中上,眉目俊朗,武藝不差,身上個個都帶着戰功不說,心性手段和實力樣樣都不弱。哪怕進不了左右衛,進個金吾衛也沒問題,更重要的是,對他言聽計從。就怕妹妹被妻子養得太有才氣,看不上他們……沒事,這幾個看不中,還有別的嘛!
陸泠知丈夫心性,明白他所謂的“認識”絕對是“栽培”,抿脣笑了:“既是遠道而來,還不快請他們來家裡坐坐?”
蘇吟微微蹙眉,到底沒拂了兄長的一片好意,心道若是哥哥的意思,她將就一下也未嘗不可。
這廂蘇家迎進了幾個帥小夥,那頭齊王就得到消息,更是坐立難安。猶豫半晌,終於決定約蘇銳出來坐坐,還沒付諸行動,他和蘇銳一起被招進了宮,聖人笑眯眯地說:“藏鋒啊!聽說你還有個妹妹?”
蘇銳一聽這節奏,便知道不妥,剛要說什麼,聖人的態度更和藹了,先將自己兒子埋汰了一頓:“你看我家老三,雖然不如你英武,好歹在詩詞上有些造詣。家中有個孩子不假,人品確實不錯的,你意下如何?”
齊王看了一眼匡敏,匡敏眼觀鼻,鼻觀心,這位皇子不可置否地望着父親,有種深深的無力,又隱隱有些喜悅。
蘇銳沒想到聖人竟這樣耍無賴,搶在他面前把話給說開,愕然地看着齊王好半晌,總覺得哪裡不對,瞧齊王的模樣……似是見過阿吟?還情根深種?
妹妹當然是自家的好,齊王喜歡蘇吟這種事,完全正常嘛!
他雖然心裡對齊王二婚的身份嫌棄非常,卻也不得不承認,拋開這一點,這位皇子堪稱良配。
儲位一事事關重大,朝廷上下,位置略重要一點的人都不可能獨善其身。與其乘着扁舟,在狂風暴雨中艱難前行,隨時可能被碾成粉末,倒不如乘着寶船,揚起風帆,一路乘風破浪。
齊王見蘇銳沉默不語,知曉這位少年將軍是有膽子拒絕聖人好意的,萬一蘇銳真說了出來,爲了皇室的臉面,這樁婚事也必不能成,故他忙道:“秦承若有幸與蘇娘子結縭,必將珍之愛之,敬之重之,對她一心一意,與她白首不離。”
蘇銳的目光終於落到了這個搶自己妹妹的可惡傢伙身上,發現齊王眼角眉梢都帶着一抹掩不住的急切,權衡片刻,毅然道:“殿下今日所言,藏鋒銘記在心!”
聖人見狀,笑意更深,帶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促狹:“老三,你可記住了?”將來若是背棄了誓言,王妃孃家人可是會打上門的!
齊王心頭一塊大石落下,哪有不同意的?別說蘇銳打上門,若是蘇吟真傷了心,他自己都會弄死自己。
問題是,蘇吟,好像……不喜歡他啊!
一想到這裡,齊王的心又懸了起來。
聖人見齊王患得患失,蘇銳有些蔫的模樣,忍俊不禁,命他們退下後,便對匡敏說:“你看看這些孩子——也只有這時候,纔有幾分孩子氣。”
自打穆皇后去了,聖人第一次如此開懷,匡敏自不會掃興,一個勁說好話:“齊王殿下心思純良,代王殿下、樑王殿下和當利公主惦記兄弟,蘇將軍友愛妹妹,有這樣的兒女與臣子,國家豈能不越來越興盛?”
聖人輕輕頜首:“你去把望兒喊來。”
樑王正在政事堂,與幾位宰輔議事,自打他的三弟裝病,不肯分擔政務後,這位可憐的皇子事務登時繁重了兩倍有餘,這也是他極力湊成齊王再婚一事的原因——都結婚了,你還敢不回來工作?不能這樣累壞兄弟的!
聽得聖人傳召,樑王只當好事成了,正打算在聖人面前湊個趣,卻聽聖人道:“朕把祚兒教給你,你可能保證他一世安泰?”
樑王怎麼也沒想到聖人竟有託付江山之意,他猛地擡起頭,見到聖人比平素蒼老了不止一分,眼眶一溼,平素的玲瓏悉數不見,不自覺就帶了些哽咽:“兒子保證不了,父皇,您要好好的。”
穆家雖與他不和已久,真正鬥得兇卻是這大半年的事情。雖有仇恨,卻沒到不共戴天,無可化解的程度。便如穆皇后,因爲這幾年的咄咄逼人,一想起來全是她不好的樣子,口氣免不得有些衝。可很多年前,決定他們是否要跟隨父親南渡的時候,那麼多人勸聖人,孩子可以再生,將幾個兒女留在北邊做棄子,可以麻痹當時的太子,卻是這個嫡母毅然選擇帶他們一起走。
江上風大,路途坎坷,到了江南後,隔三差五還有刺客……那麼多的變故,他們又是三四歲的孩子,大人尚且熬不過,何況稚齡孩童呢?若非穆皇后全力庇護,豈有他們的今日?
沒有誰一開始就是壞人,若不是年歲增長,身份變換,利益有了衝突……“張氏伺候了朕這麼多年,就讓她和朕一起走吧!”聖人平緩的聲音將樑王拉回現實,“褒國公老啦,也糊塗了,朕冷眼瞧着,他們家也沒出什麼優秀人才,榮養着也就罷了。讓他們家的男兒爭氣些,不要再靠女人過日子啦!”
番外 前塵一夢 之柒
樑王對生母張淑妃的感情頗爲複雜,既有些天生的親近,又有些處境帶來的生疏,但對褒國公府便真有些煩了——且不提褒國公血脈上更親近他的旁支與名份上更正的嫡支的爭鬥不休,光是這些人一個勁攛掇他對付齊王、代王甚至九皇子,便讓這位天潢貴胄很是不滿。
那是我的兄弟,是好是壞,我自己會判斷。身爲臣子,你們該做得是輔佐我,而不是妄圖用血脈、恩情這些東西來捆綁我,左右我的思想甚至是行事。
即便聖人不說,樑王也不會縱容張家的,更不會拿這件事當做皇位的交易。故他哽咽着搖了搖頭,說:“您要好好保重身子,莫要這樣……”說到這裡,心中一酸,竟不能再說什麼。
聖人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沒說什麼。
爲了祚兒,他也要扛下去,熬到祚兒懂事,知道並不是他的哥哥奪了他的皇位,而是年齡差距擺在這裡,國賴長君,讓祚兒死了這顆心。省得那些喜歡興風作浪的人上躥下跳,爲了自己的富貴,害了祚兒的性命。
光陰荏苒,十三載時光匆匆流逝。
整齊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迎風飄揚着玄色的大旗,威嚴的“夏”字屹立在風中,“蘇”字緊隨其後,氣勢雄渾。
自遠處出現的隊列,清一色高頭大馬,鐵甲銀鞍,騎士們神色肅穆,目光清正,直視前方,除卻馬蹄聲外,竟無旁的聲音。
爲首的將軍神色冷淡,透着一股肅殺之氣,容貌卻是世間難尋的俊美。他脊樑筆直,彷彿永遠不會倒下的山嶽,令人見之生出無盡的仰慕,卻又不敢直視他的容顏。
直到馬蹄聲漸漸遠去,衆人才鬆了一口氣,四下議論開來:“看見車裡的那幾個人沒有,聽說是西南的國王、王子還有達官貴人們呢!”
“管他是什麼人,敢挑釁咱們大夏,便是死路一條了。”
“就是,咱們大夏,可有蘇將軍在!”
“對了,聽說朝廷打算設安南都護府,若不是先帝爺駕崩,也不會——”
“安西、安北的兩大都護都是國公,蘇將軍已經是郡公了,如今又立下這樣大的功勞,再升一等也說得過去……”
也莫怪他們這麼興奮,實在是這幾年,長安的氣氛實在不算好。
按理說,四年前雖山陵崩,但先帝臨終之前封了後宮中地位最高的張淑妃做繼後,二皇子樑王便是正兒八經的嫡子,平平順順地繼位,本沒什麼。但這位皇帝孝順,硬是要與先帝一樣,紮紮實實守孝三年,做臣子的也只能偃旗息鼓,乖乖做出一副悼念先帝的模樣。
本以爲熬過三年便沒事了,誰料新帝登基一年出頭,纔剛改元沒多久,太后娘娘便病倒了,饒是皇后娘娘衣不解帶地伺候,仍沒能多活幾年。倒是皇后娘娘,又要打理宮務,又要伺候太后,又要教養兒女,再哭一會兒的靈,也不行了。
接連幾年,皇帝三個最親近的人都沒了,其中滋味,實在不足爲外人道。大家呢,知道他不開心,也不敢觸黴頭,這幾年長安的青樓楚館,茶樓酒肆,生意實在冷清了不少。朝廷上下迫切需要有件喜事來沖淡接二連三的陰雲,故西南小國造反的時候,哪怕知曉不過是交趾餘孽作祟,殺雞焉用牛刀,皇帝仍將蘇銳給派了出去,朝廷上下,無不盼着一場勝仗來鼓舞人心。
蘇銳不負衆望,鐵騎所到之處,戰無不勝,一鼓作氣攻破敵人皇城,大勝而歸。
偌大皇城中,有個兩個眉目精緻,神采飛揚的少年躲在樹後,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政事堂的大門,一旁的內侍哭喪着臉,險些沒跪下了:“秦王殿下,韓王殿下——”您們這可是窺探帝蹤,一個不好就要吃掛落的啊!
“別吵。”秦祚癟癟嘴,有些難過,“蘇將軍答應了孤,回來後就教孤槍法的,結果他一回來……”直奔太極殿了。
韓王哼了一聲,不悅道:“就知道會是這樣,你還不死心!”
相攜而來的皇長子,如今是晉王的秦恪和齊王相視一笑,不住嘆息,前者徑直將最末的弟弟給拉了出來,後者微笑着看着兩人:“八弟,九弟,你們在等藏鋒?”
秦祚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大哥,三哥,蘇將軍答應了教我武功的。”說到最後,不無傷感,和被搶了糖果的小孩子也沒什麼兩樣。
他足足比幾個兄長小了十六七歲,聖人有心保幼子平安,從小就沒教他什麼帝王心術,很是寵愛地任他玩鬧。一個他,一個韓王,兩兄弟成天打架,不是你撓我,就是我咬你,生機勃勃和小豹子似的,聖人見了樂呵呵,半點不責怪。要是實在鬧得不像話,幾位年長的皇子自會將他們拉開,李惠妃只要敢抱着韓王哭,秦王就撲進聖人、大哥、二哥、三哥或者三嫂的懷裡蹭,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次數多了,韓王在幾個兄長或教訓,或教導,或勸誘的引導下,覺得這個沒孃的孩子可憐,渾然忘了每次都是自己倒黴,竟不和弟弟鬧,反倒以兄長和保護者自居了。
韓王比秦王也大不了幾歲,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若不是兄長攔着,他險些跟着軍隊溜出去,面對兩個哥哥的盤問,眼珠滴溜溜一轉,就沒那麼老實了,口是心非地說:“我就陪他這個笨蛋,省得他挨罰,誰會特意來看蘇藏鋒啊!”
皇后逝世,對新帝即樑王兒女的影響自然是極大的,三個嫡出的皇子擔心父皇另立繼後,妃嬪還有庶子們心懷鬼胎。但對皇帝的兄弟們來說,侄兒們都還小,樑王春秋鼎盛,哪裡用得着趟這渾水呢?尤其是秦王,被年長的哥哥們當兒子一樣地養大,很有些嬌氣,壓根不理會這些事情,沉浸在自己鄂喜怒哀樂之中。只見他皺皺鼻子,不悅地說:“我纔不是笨蛋!”隨即眼巴巴地看着齊王,“三哥,我去你府上看寧兒好不好?”
寧兒是齊王與蘇吟的獨女,也是這對夫妻成親七年後方得到的女兒,生得粉雕玉琢,非但秦恪眼饞,就是九五至尊寶座上的那一位,也恨不得將之搶過來——誰讓他和髮妻只有三個不省事的臭小子,沒有貼心的乖女兒呢?
齊王拍了拍弟弟的腦袋:“想去郡公府就直說。”
“哪有!”秦王忙不迭搖頭,“我也很想三哥三嫂的!更想寧兒!”這是真話,幾個嫂嫂之中,他就喜歡蘇吟一個,對樑王妃都只是不討厭而已。
韓王咳了兩聲,秦王一看,只見韓王左眼寫着“控訴”,右眼寫着“鬱悶”,就差沒直接掐着他的脖子搖來搖去,說你小子要出門居然不帶上我了!
人人都說沒孃的孩子像根草,可父皇還在的時候,大哥二哥三哥就天天帶着老九出去玩,倒是他,母妃說什麼也不讓他出門,只能在皇宮裡稱王稱霸……
秦王尷尬地轉過頭,眼巴巴地看着兩個哥哥,齊王忍俊不禁,應道:“行,惠太妃願意的話,我就帶你們去!”
韓王聽了,一蹦三尺高:“母妃一定會願意的!”他年紀還小,聖人卻駕崩了,惠太妃巴不得他與幾個手握實權的皇子打好關係,齊王都發話了,她豈會不同意?
他不比秦王,皇后嫡子,先帝幼子,與先帝一般以秦爲封號,以示尊貴;也不像晉王,身爲皇帝長兄,封邑封號都被加貴;更不像齊王,位高權重,在朝堂極有威信。哪怕是想優哉遊哉過日子,同樣是兄弟,也分個三六九等不是?
再有便是一層不能說的原因了——尊貴的,代表大國的封號,統共就那麼幾個,他們都封完了,皇帝的兒子呢?不趁這時候穩固地位,難道等皇帝覺得自己兒子的封號太寒酸了,找藉口讓兄弟們讓位麼?
齊王笑了笑,對秦恪說:“還望大哥先照看他們,我去找皇兄說句話。”
秦恪應下,齊王便命人通傳,見了樑王,第一句話就是:“方纔八弟和九弟在外頭等藏鋒。”
樑王冷哼一聲,不悅道:“又來了!”總有那麼些人,不遺餘力地破壞他們兄弟間的信任,尤其喜歡把齊王和秦王串在一起,彷彿這兩人一定會聯合起來拆樑王的臺一樣。
“阿姊當年所言,我始終銘記在心。”齊王不緊不慢地說,“這些年一直沒放鬆,終於尋到了些眉目,這一位——”他比了個“六”字,“可真是令我震驚。”
當利公主親眼見證了魏王暴虐心性,將之告訴了齊王,齊王雖不聲不響,卻將這事放在心上。果然,這些年的多樁風浪背後都有魏王的影子,就連蘇吟險些受辱的事情,也有魏王的推手。樑王厭極了魏王,不屑道:“陰溝裡的老鼠,也就是他這樣了。父皇何等英明的人物,怎麼會有這麼個兒子!”光是想到他們竟與這種人體內留着一半相同的血,樑王就覺得反胃。
番外 前塵一夢 之捌
“咱們年紀略長一些,經歷的事情多,有分辨的能力。八弟、九弟還有侄兒們,對世事卻一知半解。”齊王不緊不慢地說,“衆口鑠金,水滴石穿,不得不防。”
他雖是謙謙君子,卻也有不可觸碰的逆鱗,魏王三番兩次踩到了他的禁區,齊王豈會手下留情?你不是喜歡躲在暗處,盡做些卑鄙無恥的小人行徑麼?我就把你的真面目給揭露出來,讓你暴露在陽光下!
樑王對朝中某些人的舉動,本就厭煩頭頂——總有那麼些人,以爲天底下只有自己最聰明,讓他這個做皇帝的防着打大哥,防着三弟,防着九弟……或者說,覺得他會防着這幾個與他有一爭之力的兄弟,故與諸王們保持距離。
他這幾個兄弟,本就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你都做得這麼明顯了,我豈會察覺不出?若是一直用這種態度來對待他們,只怕是沒有反心都要被逼出反意,樑王又不是傻,怎會自毀長城?聽齊王這麼一說,更覺魏王其心可誅,皺了皺眉,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好好與他‘講道理’。”
最後三個字,咬牙切齒,異常冷肅。
齊王知二哥將這件事放在了心裡,從今往後,魏王定會被壓制得擡不起頭來,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侄兒們還小,少讓他們和老六接觸。”
對一個滿心都是皇權富貴,心思深沉的陰謀家來說,與其紅刀子進白刀子出,還不如軟刀子磨肉。讓他一世都不得不匍匐在皇權的腳下,滿腔的陰謀詭計無處使勁,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屈居人下,空耗年華”。
如果他覺得風花雪月無趣的話。
倘若魏王還要蹦躂,齊王不介意慢慢陪他玩,反正他有的是時間和精力,魏王?跳樑小醜而已。
只要魏王不死心,就一定會打樑王幾個兒子的主意。齊王太瞭解這個兄長了,樑王在軍隊中混過一段時日,還更名改姓去剿匪,骨子裡就帶着一種殺性。真要惹到了他,多少個魏王也不夠折騰的。
何況,還有我。
齊王微微一笑,見韓王滿臉不耐,秦王不住畫圈圈,不由笑道:“等很久了?”
“才,纔沒有!”秦王忙不迭地迴應,韓王眉頭跳了跳,抱怨弟弟:“你這個馬屁精!明明我都來回母妃宮裡一趟了,哪裡不久?”
“藏鋒還要去兵部,今日怕是見不到。”齊王笑吟吟地說,“大哥,咱們帶這兩個小傢伙去東市逛逛吧!”
秦恪與王妃莫氏形同陌路,給他生下了長子的孺人周氏也露出猙獰面目,王府中一度烏煙瘴氣,他索性將兩人都閒置,府中庶務交由長史打理,妾室們見狀,戰戰兢兢,不敢違逆,日子反倒太平了不少。眼見自己的兒子們非但都是庶出,也有一股褪不去的小家子氣,失望之餘,他便忍不住將愛子之心轉移到了弟弟身上,壓根不會拒絕韓王和秦王,尤其是秦王的要求,聞言立刻應道:“多帶些侍衛。”
“這是自然。”齊王有些無奈,“還望大哥費心。”到底君臣有別,侍衛未必就看得住這兩個少年,還得他們兩個做哥哥的,一人扯着一個。
東市多金石、古玩、字畫,秦恪、齊王看得津津有味,秦王呢?
一個勁拆臺。
“大哥,我記得這幅畫真跡在你府上。”
“三哥三哥,前年生辰,不是有人送了這幅字的真跡給你麼?”
“咦,這花瓶我在家中見過……”
嘻嘻哈哈,言辭犀利,聲音不大,足夠清脆悅耳。店家眼角直抽,若非瞧見他們背後的侍衛,知曉他們家大業大,險些就要將他們請出去了。
偏偏秦王就是個不會看人眼色的,片刻就失去了興趣,對哥哥們咬耳朵:“大哥、三哥,明知是贗品,你們爲什麼還要觀賞啊!”
齊王哭笑不得,剛要給他解釋,一直蔫頭耷腦的韓王來了勁:“就是就是,咱們去兵器鋪子看看吧!”
“又胡鬧,不是說了不準讓你看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子麼!”秦恪揉了揉韓王的頭,“哪有什麼兵器鋪子?”大夏雖是太平盛世,鐵也是受管制的,怎麼可能大張旗鼓開什麼兵器店。再說了,即便是有,天下好匠人都齊聚在皇宮,無不以成爲御用工匠爲榮,民間哪怕人才輩出,也會被蒐羅過去,除了那等陪葬君王陵寢的絕世名劍之外,又有什麼能勝得過皇子們用的武器?
韓王一聽,又蔫了下去:“這樣啊!”
大概是弟弟毛茸茸的腦袋感覺很好,秦恪忍不住又摸了兩把,才笑着說:“走,大哥帶你們看百戲去!”
宮中一向崇尚“雅樂”,加上這幾年氣氛低迷,接二連三的白事,誰也不敢奏樂,韓王和秦王長這麼大還沒瞧過這等稀罕,哪裡還拔得出眼睛來?兄弟倆手舞足蹈,咋咋呼呼,看到入神處,眼睛都不眨一眨,小臉憋得通紅。
這般情狀落入旁人眼裡,實在是可愛非常,一名雪膚花貌的少女忍不住微笑,拉着自己的妹妹:“柔娘,你瞧——”
她已是難尋的佳人,偏偏她的妹子更勝一籌,雖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面貌尚且稚嫩,卻能窺見日後的傾城風姿。這名喚作“柔娘”的小姑娘順着姐姐的目光,往韓王和秦王的方向看過去,韓王彷彿感覺到了什麼似的,忽地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看着這個“正在嘲笑他”的小姑娘。
小姑娘非但沒嚇到,反而衝他甜甜地笑了笑,韓王有些掛不住,剛要上前,齊王還沒動呢,秦王先回過神來:“八哥,你要做什麼?”
“都說了不許叫我八哥!”韓王惱羞成怒,一張臉差點成了猴屁股,“我纔不是八哥,更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
秦王摸摸後腦勺,有些不解:“又不是第一次這樣喊……”
“啊啊啊啊!你還說!”
“他們兄弟感情真好。”少女羨慕地看着這一幕,有些惆悵,“若是咱們家也能——”
柔娘挽着姐姐的手,溫言道:“沒事,姐姐,你不是還有我麼?”身爲小官之女,父親忙着仕途,母親忙着交際,長子是頂樑柱,弟弟也要好好讀書。幼子幼女合該被憐惜,只有她們這些不上不下,生得又美貌的姑娘,過得戰戰兢兢,明明呆在自己家裡,卻要竭力討好至親,或許能避免所嫁非人的命運。
少女輕撫妹妹的鬢角,沒說什麼。
“說起來,還要感謝蘇將軍,若不是蘇將軍讚了父親調糧有方,父親也不會高升,咱們也見不到長安繁華。”柔娘年紀雖小,說話卻有條有理,“無論去了哪裡,咱們也能說,自己是到過長安的人啦!”
兩姐妹親密無間地說着話,韓王卻越想越覺得——這兩人肯定是在看自己笑話!想到自己剛纔一副大驚小怪,沒見過世面的模樣,越發憋屈,便將侍衛招了過來:“你們去查一下,那兩個小娘子是哪家的。”
侍衛一驚,下意識地看着齊王,便聽齊王說:“去吧!我自有分寸。”與其攔着韓王,倒不如讓他知道,知道了又能怎樣?有他看着,斷然出不了事情。
秦王眼珠轉了轉,笑得促狹:“莫要驚擾了對方,日後見面,也要恭敬些。”說到這裡,壞壞地看了兄長一眼,“八哥,要不我給你算上一卦?你這面向……有點懼內啊!”
“混說!”韓王險些跳起來,“我會懼內?也只有你這種膽小鬼,纔會被女人欺負得動彈不得!”
事實證明,做人不能太鐵齒,秦王殿下也頗有神棍的資質。
若干年後,秦王坐擁諸美,左擁右抱,好不快活。韓王殿下呢,娘子一挑眉,老虎立刻變成了乖乖的貓兒,半點脾氣都沒有。饒是如此,韓王妃仍與新蔡公主好得一個人似得,隔三差五就要去公主府“小住”,或者請新蔡公主來自家府上,親密無間地話着家常,晚上還常常睡一起,把韓王趕去睡書房。
韓王殿下獨守空房,哪怕將兒子推出去撒嬌賣萌,也沒半點作用。夫綱不振,兄弟聚會的時候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實在是……顏面無光,雄風不存啊!
衛拓靜靜地看着似水的流年淌過,臉上始終帶着清淺的笑意。
這合該是夢。
只有在夢裡,纔會有這樣好的情景。
或許,這又不是夢,又或者,有人做過一樣的夢,知曉故事的結局,纔會讓他的整個人生都不再一樣。
樂平公主、莫鸞……
到底從哪裡開始,故事纔有了分歧?
或許這真是他的夢境吧,正當他這樣想的時候,環境倏地一變,陌生到不真切。無論是四周的建築,還是這些人的穿着打扮,甚至屋內的擺設,都是這樣的奇怪。他看見一個少女趴在桌上,咬着筆桿,撓着頭皮:“漢景帝后頭是漢武帝,夏武帝后頭是夏景帝,漢武帝劉徹,夏武帝秦望,夏景帝秦宵……這些古人知不知道照顧考生啊!頭都大了!”
夏景帝,秦宵?樑王殿下現有的幾個兒子中,似乎沒有這個人,倒是魏王之子……衛拓正狐疑,時光彷彿倒流,回到了大夏,鄧凝站在窗邊,自言自語:“他說他叫秦宵,可秦宵不是夏武帝秦望的小兒子麼?怎麼會是魏王的嫡長子?難道我歷史學得不好,記錯了?”
番外 前塵一夢 之玖
她是……
衛拓略一回憶,便記起了這位少女的身份——魏嗣王妃,鄧凝。
似乎,又有些不同。
與記憶中那個偶爾瞥見,端莊賢淑,並無任何不妥的魏嗣王妃相比,眼前的這位少女更灑脫些,給人一種離經叛道之感。雖眉目不同,卻有那個咬着筆桿的少女的神韻。
莫非人世間真有如此巧事,後人回到前人的故事中,更改了前人的命運?
衛拓本就不是什麼篤信神佛的人,面對“命運”的洪流,也敢迎難而上。這般蹊蹺之事,在他心中不過留下一道痕跡,他便順着自己的思路想了下去,神色一凜。
不,不對。
命運真正的改變,不在於鄧凝,而在於樂平公主。
倘若沒有樂平公主,宣賢妃的計謀就會成真,本就體虛、遭逢刺激又略有些心虛的穆皇后沒了精神寄託,一病不起……
正當他想着這些的時候,時間的長河緩緩流淌,不過一瞬,便已跨越千年。有幾個少女拿着書,嘰嘰喳喳:“原來面首這個詞,是這意思啊!”
“我還當古人好羞澀,誰知道這麼黃暴。”
“發明這個詞彙的樂平公主,可是以荒淫的形象記載進了史書哦!”
“那又怎麼樣?不是挺好的麼?皇帝唯一的嫡親妹妹,身邊美男環繞,要多少人服侍有多少人服侍。如果不是一味地維護情人,捲入了大案,也不會落得那種下場。明明拿得一手好牌,卻自己作死。”
最後說話的少女神采飛揚,眼角眉梢有掩飾不住的光彩,她的話語清脆,聲音明明不大,卻彷彿傳達到了九天之上:“如果我是樂平公主,絕對不會將好牌打成爛牌。”
衛拓眼神一沉,已經明白了故事的結局。
這世間從來不會缺少聰明人,更不會缺少自作聰明的人,沒有足夠的本事,何苦插手朝政?好牌、爛牌,只有打得人才知道,旁觀者縱然知曉結局,想當然地推斷過程,自然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知曉歷史”的樂平公主,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做的,就是惹上了連慕。
衛拓冷眼看着連慕步步爲營,仗着樂平公主對“次相”的忌憚和優容,藉助樂平公主其餘的情人,掌握了極多秘辛,漸漸接近了魏王。又在魏王登基,徐密爲了進諫,撞柱而死,朝野上下一片激憤,老臣們紛紛站出來抨擊他,趙王韓王接連造反,國家內憂外患的時候,提出“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成爲了魏王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
魏王用連慕和祁潤來對付衛拓,從未忘記仇恨的連慕,假意劍指魏王最恨的裴熙,實則將矛頭對準了樂平。
魏王得位不正,蘇銳又因病逝世,趙王、韓王的叛亂縱被鎮壓下去,如何處置依舊是燙手的山芋。在裴熙的“引領”下,民間早將魏王的罪過編寫成書,直指他不忠不孝,屢禁不止。倘若這時候,魏王能“大義滅親”,而且滅得是與他沒有衝突,卻有血緣的樂平公主,必能收穫極多聲望,運作得好,說不定能將昔日惡名盡數洗刷。
畢竟,沒有人會傻到與皇帝長久抗衡,哪怕有風骨的人依舊會以各種行爲做出無聲的反抗,更多想要謀求功名利祿的人,卻只是想找個臺階下。
抓準了魏王心思,又在朝堂上頗有影響力,隱隱能與衛拓一較高下的連慕,對魏王來說,自然比樂平公主來得重要。衛拓冷冷地看着樂平公主發瘋、絕望,從嬌生慣養,一呼百應到被人冷落,纏綿病榻,整天卻一口水都無人喂。彌留之際,尚一直喃喃:“不會的!我沒有像歷史上的樂平公主一樣,我沒有做那些事……”
她只是有幾個相知相許的情人,並未坐擁面首三千;她只是幫兄長引薦人才,沒有插手朝堂政務;她對連慕施恩,連慕爲何這樣報答她?難道她的運氣就這樣不好,遇到的都是渣男,落魄之後聞達,非但不思報恩,反倒要把見過他們落魄曾經的人全踩在腳下麼?
衛拓緩緩走近這位嬌豔不再的公主,眼中透着一絲冷意。
根本就沒有什麼“歷史上的樂平公主”,你在史書上見到的“樂平公主”,從頭到尾,都是你自己啊!
你想要改變歷史,卻不明白,歷史都是勝利者書寫的。哪怕你有千般好,只要當權者有心抹黑你,你在史書上的記載就會面目全非。尤其是在魏王治下這種順他者昌,逆他者亡的朝廷,史官的骨氣和脊樑?那是什麼東西!
幫魏王?你果真不夠聰明,不懂魏王是什麼人。即便是當個天天吃喝玩樂的公主,也比居高臨下地幫他好啊!他可是齊王純粹善意的恩德都能當做拉攏收買,爲之憎恨不已的人,豈會接受你的“好意”?若他真把母親和妹妹放在心裡,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你們身上潑髒水,用你們的污名來襯托他的可憐了。在他心裡,你,也不過就是個送上門,還看不清自己身價的玩物而已!
如斯蠢材,自作冤孽,衛拓已不願看下去!
見過這麼兩個人後,他大概理順了前因後果——沒有這些異類闖入的大夏,合該是樑王登基,鄧凝所在得是“正史”的千年之後,卻來到了有樂平公主的大夏。而樂平公主所知曉的歷史,卻是她本人締造,卻恍若未覺的。
如此因果,實在無法不令人感慨造化之神奇,只是一想到樂平公主這樣的人竟害得樑王失去了皇位,便讓衛拓的心裡有種說不出的複雜。
她並沒有做什麼,但她出生了,這樣的巧合,破了宣賢妃以性命佈下的局,也害得齊王抑鬱寡歡,與蘇吟失之交臂;樑王被逼無奈,兵敗自刎;蘇吟世外仙姝,卻困於骯髒的魏王府;蘇銳一世英雄,卻不得不受裙帶關係的挾持……
偏偏還有個蠢貨,也要插上一手。
衛拓的目光落到幽居小院的莫鸞身上,神色微冷。
若有來世,斷不能所嫁非人?只可惜,你害了蘇銳和陸泠一生,到頭來的結局,還是流放!
今生欠下的債,來生必定要還……想到這裡,衛拓的神色忽然有些恍惚。
這樣多的異界來客,生生扭轉了樑王登基的命數,莫非在成爲了九五至尊的後半生中,樑王殿下做了什麼?
嫡出的三個兒子都沒能登基,反倒是年紀較小的兒子繼承了皇位,武帝……漢武帝年老時,大興土木,迷信神仙方術,樑王殿下是不是也走了這條老路?
代王殿下今生壽數綿長,還成了一國儲君,可見前兩輩子的命數怕是不長久。齊王殿下天生體弱,他和王妃蘇吟從相識到相知,成爲夫妻後,花了幾年時光,終於將蘇吟捂熱。這樣的神仙眷侶,一人去了,另一人定也是活不長的。
或許,就是這樣吧!
看着親近的,年齡相仿的人一個個離開,觸目傷懷,想要挽留住時光,不願意直面衰老與死亡。
衛拓知道,這個夢境由他主宰,只要他想看,他就能知曉原因。但在真相面前,他退卻了。
長久的靜默之後,他自嘲一笑:“原來,我也是這樣的軟弱。”
他不敢去見證,唯恐樑王晚年真做了什麼糊塗事,就讓記憶停留在這一刻,樑王永遠是他心中那個如兄如父,又如師長,英明神武,完美無瑕,仿若朝陽的樑王。
也應了那句話。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夢境雖好,到底該醒了。
夜色如水般深沉。
政事堂的夜晚與白天相比沒有什麼不同,仍舊莊嚴肅穆,只是少了點人氣。
衛拓緩緩起身,走到一旁的櫃子上,抽了一卷卷宗,目光落到“蘇彧、蘇獲並蘇莫氏流放”那一列,心道,莫鸞知曉聖人的裁決後,究竟是什麼心情呢?
前世,聖人憐她無子,常年吃齋唸佛,不理俗事,給了她選擇的機會。她明知留在京中會受周紅英和秦敬磋磨,仍舊貪戀安逸,選擇了留下,並一味埋怨代王不好。今生兜兜轉轉,搶來了一個樣樣都好的夫婿,最後的結局與上一世相比,竟沒有什麼不同。
或許有的,畢竟她的兩個兒子和她一起上路了,但對她那樣自私的人來說,這樣無能的兒子,還不如沒有。
強者遇到挫折,三省吾身;弱者遇到挫折,卻只會怨天尤人。
不過,秦敬那樣磋磨嫡母,連表面功夫都不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斷不可將江山交付到這種人的手裡。
聖人年邁,太子膝下統共就幾個兒子,哪怕年長的不成器,他衛元啓還沒有落到將希望寄託於幾歲小兒的程度。若非青黃不接,聖人也不至於帶廣陵郡主來政事堂……衛拓對男女之別並無意見,卻明白女子想要在朝堂掌握話語權實在太難。君不見古往今來,那麼多太后明知外戚專權對兒子不好,也要扶植孃家人;也有那麼多公主夥同駙馬,一道造反。並非不明事理,只是無人可依。若廣陵縣主心思純正倒好,若是走了邪道,他少不得出手壓一壓了!
第五卷 秦國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