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到底沒去過江南,縱對江南民風頗爲清楚,到底不敢貿然下論斷。需知這個世道,一山之隔尚能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方言和風俗,何況一水之隔呢?她思忖片刻,便道:“元啓,旭之,你們稍待片刻,等穆大人來了,咱們一道商榷,也好拿出最爲穩妥的方案。”
恰巧,到了傳膳的時間,秦琬便命人送些膳食點心上來。
裴熙在宮中來去自如,用餐也不是一回兩回,唯獨這一次,他冷眼看着內侍傳膳,又每樣菜夾了一筷子,先試吃過後,再恭敬呈上來,目光復又落到製作精美的點心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秦琬一直想着涼州的事情,食不知味,沒瞧見這一幕。待到穆淼來了,她立刻給對方看座,便問:“若將流民遷往江南,土地可夠安置?”
穆淼知他們對江南都是一知半解,聽聞秦琬有讓壯勞力南遷的意思,想到江南運河,不由精神一震,聞言便道:“江南土地肥沃,世家大族置田動輒千頃,可供開拓的荒田不計其數。不僅如此,江南許多地方遍佈水澤,百姓無太多土地耕種,卻遍值桑樹。若將流民遷往那兒,縱一時片刻無法習慣,久了也就安之若素。”
朝廷雖推行均田制,但各地情況不同,在江南水鄉,均田制的執行力度自然沒有在平原上的大。需知江南許多地方與北邊不同,那兒除了百姓居住的房屋外,便是蜿蜒的水路,出入或過橋,或乘船,房屋旁邊種着幾棵桑樹,平日以養蠶爲生,這主要是女人的活,男人則打打漁,若有手藝自然好,沒有手藝就賣些苦力。
話又說回來,江南的手藝人比較多,製作的東西又精緻又耐用,銷路好也不是沒道理的。
雖說歷朝歷代,沒有哪朝不是重農抑商的,較之前朝,大夏已經開放了許多,只要商人交稅,管你南來北往還是東奔西走,手續足夠便不妨礙你經營,反倒還有些推崇的意思。尤其是江南的絲綢、瓷器、茶葉,還有各式各樣的手工品,到哪都十分搶手,帶來的十分豐厚的稅收,朝廷沒道理不重視不是?
如果將流民安置在這種地方,需要的土地又少了很多,不失爲一種好方法。至於稅制改革……以後再說吧!這等一旦處理不好,就會動搖國本的大事,等閒不可輕易提及。
秦琬聞言,若有所思:“對北人來說,縱是開墾荒田,也比養蠶織布踏實。”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對土地有種本能的熱愛,沒有自己的幾畝地便覺得渾身上下哪裡都不自在。故她想了想,說:“不如這樣,家裡願意多出幾個男丁去開運河的,便分給他們幾畝土地?若不想付出勞力,便將他們遷往水鄉。”
她想到了一件事。
江南既然多桑樹,許多人家靠蠶絲交稅,也就是說,女子不僅是家中重要的勞動力,如果當家的男人沒一門手藝的話,她們賺得指不定比男人還多。
“此計雖好,卻需防着經手此事的人作孽,將田地與澤地明碼標價,壓榨本就沒有多少錢財的流民。”衛拓緩緩道,“就怕這些流民被強制遷移後,不願呆在水鄉,寧願轉投佛寺。”
聽見“佛寺”二字,在場的人都露出一絲不滿。
“佛”之一字,往往是和“胡”聯繫起來的,漢人崇道,胡人崇佛,本是常態。但佛教傳入中原後,逐漸改變的教義令飽受痛苦的百姓得以接受,明明自己都快活不下去,還拿血汗錢去供養那羣不事生產的僧人。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非但剔去髮絲,還要再頭上烙幾個印子,本就讓這些飽讀詩書的人無法接受。更莫要說佛寺往往不事生產,只靠信衆的供奉過日子,略差一些的佛寺倒也罷了,昔日先帝攻佔江南的時候,建康城外最大的佛寺,以銅鑄殿,佛像純金。先帝派兵搗毀,兵卒被其氣象所懾,竟不敢上前,信衆哭天搶地,詛咒他們會有報應。最後是先帝親自動手,將這座佛寺給拆了,略一計算,才發現該佛寺儲存的財富比得上當時南朝三十年的稅收,佔據了萬頃土地,光是武僧就蓄養了上千。更莫要說該佛寺中地位略高的僧人,嬌妻美妾,僕從如雲,看中了哪家美女就破家滅門,將之搶來,過得比達官貴人都自在,都肆無忌憚。
雖說先帝對佛、道別無二致,統統不信,但他們這些權力中心的人都清楚,因爲這段經歷的緣故,比起佛教,先帝對道教的容忍度明顯高一些。譬如秦恪,他說他崇道,聖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頂多臨終的時候叮囑一句,你千萬信什麼神仙方術,金丹秘法。如果秦恪信得是佛,你看先帝會不會把長子的皮扒下來,讓他長一長記性?
“江南的佛教……”裴熙冷冷一笑,意味深長,心裡盤算着怎麼將他們給拆下一層,秦琬卻有點失望,“取捨之道,由不得百姓?”
穆淼對秦琬的性子還不是很熟,衛拓卻明白,秦琬的想法,出發點是好的——她雖是天潢貴胄,對百姓卻有種難得的尊重和憐憫,縱然大局面上不能令對方隨心所欲,卻想在小的範圍內,儘可能地補償一些。哪怕這份補償僅僅是給予對方一些選擇,談不上多優厚,到底是一份心意,未來如何,全看你們怎麼抉擇。問題是,那些以撈錢爲己任的官員,不會錯過任何一個雁過拔毛的機會。
若朝廷真下達這樣的政策,明明是仁政,是好事,對那些地方官來說,卻無疑是有一次發橫財的機會。他們不會在乎這些隱戶、流民是多麼的可憐,只會眯着精明的小眼睛,裝出一副大義凜然,忠心爲公的樣子,從本就瘦骨嶙峋的流民身上,再刮出一層血肉來。
這是年輕君主的通病,太想要好了,卻沒有經驗,好好的命令下達,鉅額錢財下發,卻架不住層層攔着的手,原本的好事也成了壞事。
事實上,歷朝歷代,除了幾個特別自私自利,自己開心了就不管別人,誰能讓自己舒服就提拔誰,胡作非爲導致天下大亂的君主外。別的君主,沒有哪一個不是希望國家太太平平,長治久安,自己能做千古一帝的。畢竟國家發展得好,他們過的順心,子孫後代也更有保障不是?又有誰真願意做亡國之君呢?再說了,能當上皇帝的,除了老天掉餡餅,真正撞大運的外,大部分人的腦子又哪裡差了,豈會看不到國家的弊病?縱然他們看不到,也有忠心爲國的人會說,會想,更會做。一次又一次的變法之所以沒能成功,一是舍不下這張椅子,也沒有足夠的魄力和手腕抗衡既有利益集團,二便是底下人爲了自己的利益,窮盡一切手段鑽空子。
衛拓對大夏朝廷的真實情況非常熟悉,縱然沒爛到前朝中後期那種程度,蛀蟲卻是少不了的。他明白秦琬的用意,但對朝廷來說,越是規定得嚴格至極,讓人沒什麼空子可鑽,想伸手就要做好下大獄的準備的命令就越好。相反,那些仁慈的,彈性的,有太多可操作餘地的命令,到地方上一定會變了味,實在不可取。
縱然命令太過嚴格死板,會有“一刀切”之類的負面效果,甚至在執行的時候,會啼笑皆非,匪夷所思,但兩害相權取其輕。嚴格的命令會讓很多奉行中庸之道的官員望而卻步,而不是像仁慈的命令一樣,你撈我撈大家撈,反正法不責衆,只要不鬧民變,就算掉烏紗帽也不至於個個都掉腦袋。
出於這等想法,衛拓輕輕頜首,回答道:“政令若不明晰,庸人豈能了悟?”
秦琬登時便露出失望之色,她沉默了許久,才道:“那就這樣辦吧,將弘農一郡的流民安置到周邊郡縣,至於江南一事,就交給穆大人了。”言下之意,便是穆淼官復原職,再任揚州總管,好爲江南運河的開鑿做準備。
至於這些流民怎麼安置麼,自然是要派兵的,這一派兵麼,若說某某地方有盜匪,那些世家就應該明白了。
如今秦琬也明白,世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你要將所有隱戶都帶走,世家非得和皇室拼命不可。只能是儘可能地多帶些人出來,世家若是乖覺,早早投誠,秦琬自不吝於許他們一份前程,若是不識擡舉……他們不願割肉放血,秦琬也只有讓他們傷筋動骨了。穆淼見秦琬對他這般信任,心緒激盪之餘,又有些傷感——據他所知,新皇和皇后對穆家都是有些意見的,江都公主還願意用他,可見信重了。這等容人之量,正是明君必備的素質之一。奈何穆家嫡系曾佔盡了後族的便宜,如今竟一心培養族中那些尚未被打落塵埃的女孩子,希望將她們送進宮,好生下個皇子。新皇年紀已經大了,雖說稚齡兒女有幾個,卻未必能繼續,縱然有,也未必能站……用不確定的未來,換得皇后的敵意,只因皇后無子?若是大哥一人糊塗倒也罷了,偏偏……穆家從什麼時候開始,居然變成這幅模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