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過,寒冬來襲。
負責戍衛宮城的衛士們打了個哆嗦,不着痕跡地跺了跺腳,幾乎是數着時間,等待交班的來臨。
好容易熬到了交班,便有人疑惑:“唉?怎麼是你?你不是後日才當值的麼?”
“哦,今日風大,我與人換了。”來人略有些無奈地回答。
無需多言,旁人已心領神會。
南府十六衛中,高門公子比比皆是,素來嬌生慣養。平日當值倒還好,一是不敢誤了差事,二是有機會見聖人天顏,誰都不會錯過這機會,再不情願也會乖乖履行自己的職責。但這冬天一來,頭幾場寒風最是難捱,因此一病不起的大有人在。南府的衛士雖不至於缺衣少食,但穿棉衣披鐵甲,哪有在家裡披着狐裘,圍着暖爐來得愜意?這等時候,能窩在房間裡不動的,誰願意出來?故每到冬日,南府十六衛都是最難管的時候——公然逃班得倒沒有,傳出去一個“大不敬”,誰都擔待不起。但私下裡換崗一事,由於涉及的公子哥太多,一旦捅出來,誰都討不了好。
再說了,這“換崗”的情況實在太多,有蓄意討好高門,自己多分擔些的;也有被人威逼利誘,不得不頂上的;還有家庭略差,想多攢些錢財好讓一家人捱過冬天,自願多輪值幾次的……真要處置起來,也是一樁麻煩事。故南府上下一向都是抱着得過且過的心態,對這種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南府的情況,沈淮早與秦琬通過氣,自然也被陳玄所知。
“七十三人。”陳玄看着麗竟門人呈上來的密報,沉吟片刻,問來人,“東內呢?”
“回大人,東內距離較遠,換崗之人……”只多不少。
這也是正常的,皇帝夫婦長久居住在東內大明宮,秦琬自然調撥最精銳的侍衛,以及最能撐場面的公子哥們前往護衛。前者倒好,後者一想到數九寒天需要起個大早,走好長一段路前往大明宮,然後要在那裡住十天半月,便覺渾身都不自在——宮中遠不比自家輕鬆,別的不說,就是這炭,自家的時候有奴婢守夜,往裡頭填炭,薰香,烘衣服。在宮裡什麼都要自己做,對許多人來說,無疑叫苦不迭了。
陳玄擡眸,神色淡淡,眼中卻有一抹冷意:“怎麼,拿不到確切名單?”
“大人恕罪!”屬下忙不迭告饒,“東內重地,門禁森嚴,沈大人近日又盤查得嚴,與旁人交頭接耳的,一經發現,皆有懲處。請再給屬下三日時間,定能將一切整理齊全。”
“三日太長,最多一日。”陳玄斬釘截鐵,不容反駁,“重點盤查左右衛和千牛衛,金吾衛也不能落下。”
待到下人走了,常青才從櫃子後走出來,大感奇怪:“麗竟門辦事,竟這樣不得用?”按照他的想法,麗竟門應當在所有重要地方都安插了人才是,縱不爲監視朝臣,也要掌握一定的動向,否則怎麼配稱探子?
再說了,帝后移居大明宮,這是多大的事情?如今的大明宮防衛早不可同日而語,太極宮也不能落下,南府因此補了不少人,秦琬也藉此施了許多恩。這麼好的機會,不趁機安插些探子進去,簡直對不起“麗竟門”三字。
陳玄看了常青一眼,有些無奈——麗竟門元氣大傷的罪魁禍首就站在眼前,卻毫無坑了他們的自覺,反倒點評起麗竟門做事的不妥了。好在他知常青在這些事情上無甚心機,便沒放在心上:“先帝脾性好,殿下像了十成十,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麗竟門辦事慢些,先帝也未曾苛責過,當然,遇上緊要的事情,他們也是不敢拖沓的。不像在魏王手底下辦事,他可不管手下的人多難,不能又快又好地辦成他吩咐下來的事情,他就會換人了。
全天下最大的暗探部門,自然要當權者的心腹來統領。這一點,誰心中都有數,但並不妨礙陳玄難做——前代統領周航交權倒是交的爽快,底下的人卻不一樣,縱不刁難陳玄,也沒到極力配合的程度。
陳玄對下頭人的想法一清二楚,故他並沒有用雷霆手段,打壓那些對他吹毛求疵的人,因爲,不急於一時。
“殿下寬宏大量,乃是我輩之福。”這位歷經坎坷,心如鐵石的大統領淡淡道,“所以,我們更不能軟弱了去。”
察覺到他露出的殺氣,常青猜到幾分,神色微凜:“我知道了。”
次日,清晨。
坊市的大門堪堪打開,蒼梧郡王秦敬已一身披甲帶劍,神情莊重。跟在他身後的,乃是他蓄養的心腹甲士,個個都是亡命之徒,只聽秦敬問:“已準備好了?”
“回王爺,一切準備就緒。只要王爺一聲令下,宮門立刻會被封鎖!裡頭的人縱是有三頭六臂,也莫要想飛出去!”
秦敬露出志得意滿之色:“江都還是太狂妄了,她一介女流之輩掌權,本就不該,還大肆培植自己的黨羽,有今日也是情理之中。”
新勢力的崛起,必定要觸動舊勢力的利益。好位置統共就那麼多,秦琬要提拔自己的人,必然會擋了某些人的道。秦敬也不是蠢的,早在一年以前,他就秘密地與許多朝中重臣,達官貴人有所接觸,對這些人示好。雖說應承他的畢竟是少數,但有這麼一層引子在,想要互通有無,也有了合適的理由。
哼,江都,你難不成真以爲,我只會用後院的名額來籠絡人?那隻不過是演給你看的一齣戲,成了固然好,不成也沒什麼關係罷了!你想收復軍隊,我就跟在你後面,拉攏那些被你得罪的人!
你想擡舉姓蕭的小子,姜略不計較,可姜家計較!不僅姜家計較,勳一府中郎將文韜也計較——本是犧牲區區一個無名小卒的事情,卻有可能演變成得罪貴人,這位老狐狸豈會同意?
再說了,左右衛大將軍的實權,上將軍的榮耀,早就有無數人盯着。若不是江都公主掌了權,又有誰知曉陳玄陳子深,常青常夏臣究竟是什麼人?
既不出身勳貴,也無顯赫門第,就連資歷都沒有。只因是江都公主心腹,便青雲直上,旁人熬幾十年都未必能得到的官位,對他們而言,也只是時間問題罷了。這樣的晉升速度,誰能真正心服?尤其是那些離這位置,這榮耀就差一步的大人物們,更加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秦敬抓住得,就是這麼一個機會。
只見他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問:“今天政事堂當值得是哪位宰輔?”
“回王爺,今兒當值得是張相。但江都公主似是有要事相商,將徐相、衛相一道傳進了宮。”
秦敬一聽,登時樂了:“不錯,他們三個都在啊!等等,也就是說,裴熙那傢伙,今兒沒有進宮?”
“裴大人並未被傳召。”
“今天也不是沈淮當值,實在是天助我也。你們記住了,攻進了他們的宅邸後,先找到他們,格殺勿論!若是忙着搶掠,耽誤了正事——”秦敬冷着聲音說,“你們也勿要回來了!”
“屬下聽命!”
這時,秦敬有一心腹忽然湊上來,小聲說:“王爺,咱們當真要先去大內?”
秦敬腳步一頓,疑道:“此話怎講?”
“江都公主雖執掌朝政,到底只是女流之輩,怎比得上……”此人暗示地瞧了瞧東邊,“三位大人雖名望極高,卻比不上聖——”
“住嘴!”
“屬下知錯!”
瞧着此人誠惶誠恐的態度,秦敬眉頭緊縮,沒再說話。
他原先的計劃是先封鎖太極宮與大明宮,禁止任何人的進出,然後將秦琬扣住,將她的心腹給殺死,裹挾重臣,如首輔徐密等,前往大明宮,逼迫秦恪寫下退位詔書,重臣作證,好砸實自己的名分。
之所以這樣安排,也是有道理的——大明宮距離皇城較遠,雖修建多年,卻是近幾年才修繕完備的,其中究竟有哪些暗門暗道,莫說秦敬不熟悉,就連反心最堅決的右衛大將軍李千都不熟悉。貿然進攻,未必能起到奇效,反可能得不償失,太極宮也不同。若是將帝后的心肝江都公主給拿了,以她爲人質,就算帝后僥倖逃了出來,也不敢貿然動作。進可攻,退可守,實在是一步好棋。
但這人說得也對,若是帝后心一橫,堅決不要江都公主……帶兵逼宮,本來就是大罪,一旦失敗,後果不堪設想。既然孤注一擲,爲何不玩個大的?
想到這裡,秦敬咬了咬牙,問:“文韜怎麼說?”
“文大人昨日給孫子過了生辰,席間太過高興,喝得酩酊大醉,一時半會,怕是起不來。”明白這就是如今執掌北衙的勳一府中郎將文韜的表態了,不支持,也不反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秦敬毅然道:“傳令下去,趕赴大明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