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悠悠,駛向西京。
Wшw .тт kān .CO 聽得鼎沸的人聲,秦琬掀開了車簾的一角,好奇向外看去。
越是靠近長安,車隊的數量就越多,彼此間互相攀個交情,結伴上路,再尋常不過。偏偏秦恪這一隊,滷薄威風不已,旁人瞧着衛士身上的鐵甲,手中冰冷的刀刃,誰都不敢貿然前來搭訕,更沒人敢走正中間,跟着他們或與之並排。
乘車不比坐船,姜略雖沒折辱裴熙,甚至給他尋了輛簡陋的騾車,一路好吃好喝地伺候過來,秦琬也不好鑽進去與之攀談。日日噓寒問暖,已經是情分極好的表示了。
不能與裴熙談天說地,暢論古今,生活未免無趣。好在秦恪想到要覲見聖人,既緊張又激動,既惆悵又傷感,心中不安的很。秦琬見狀,自己的車架也不上了,成天就往父母的馬車上跑,尤其愛呆在秦恪的寬大馬車中,聽他說故事。
秦恪縱容女兒早成習慣,見秦琬這麼做,非但沒阻止,反倒湊過去看了一眼,聲音激動到有些顫抖:“這是明德門,明德門!”
這一路上,秦琬也聽父親將長安介紹了大概,她知道,明德門位於長安正南,是所有城門中最大的一座。連着明德門與長安城的路名喚朱雀大街,將長安城分成了東西兩部分,東邊歸萬年縣轄,西邊歸長安縣轄。
不僅如此,朱雀大街還可容幾十輛馬車並行,亦是唯一能進入長安內城的通道。
進了長安內城,再往北走……便是皇城。
皇城中央的最北部,有座宏偉的宮殿,名喚太極宮,乃是大夏曆代帝王的朝會和起居之所。太極宮東側的城郭有座宮殿,名喚大明宮,爲聖人避暑時的居所。但凡炎炎夏日,政務悉數由太極宮挪到大明宮,也能算半個政治核心。
一想到這裡,秦琬的心就砰砰直跳。
她未至長安之前,無數次聽父母描繪過西京何等繁盛,伴着馬車駛入朱雀大街,亦是瞠目結舌。但與即將覲見的人相比,縱全天下的人都聚集到了長安,秦琬也沒了興趣。
生殺予奪,翻雲覆雨……光是想到自己能見到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秦琬就無法剋制心中的激動之情。
見秦琬的身子都有點顫抖,秦恪還以爲她是旁的,連忙安慰道:“裹兒不怕,聖人,聖人……聖人是個很和善的長輩。”這話說的,他自己都不信。
“阿耶,我——”
“不要擔心。”秦恪笑了笑,說,“有阿耶呢!”
沒錯,他也很怕見到聖人,怕自己沒辦法控制住怨憤的情緒,引來聖人的不滿,他更想縮在後面,就想之前無數次藏在兄弟身後,默默無聞混日子一樣。但……他是男人,必須挺身而出,保護妻女!
秦琬想了想,還是忍着沒說話。
馬車走得很慢,朱雀大街又極長,好容易入了內城,過了宮門,又要換肩輿。
下車的時候,秦琬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身旁的宮女和內侍,見他們個個屏息凝神,姿態優美,卻如石像一般,一言不發,連絲表情都沒,不由覺得好笑。
倘若阿孃說得規矩,只是這些伺候人,省得讓旁人笑話的,那邊暫時學一學好了。總有一天,在這偌大長安城,她也能和在彭澤的時候一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肩輿很穩,也很華貴,秦琬學着沈曼的坐姿,肩膀挺直,坐在肩輿上。
她清楚,很多人都在偷偷地看她,畢竟大夏開國一個甲子,如今幾無在鄉野長大的尊貴人。只要她一露出什麼破綻,他們就找到了至少半年嚼舌根的題材。
想到這裡,秦琬心中嘆息。
原來,她還是沒辦法做到不在意,不緊張。
心中想些有的沒的,時間便流逝得飛快,不消多時,肩輿緩緩落下。秦琬擡頭一看,甘露殿。
一位面白無鬚,眉目清俊,書卷味極濃的內侍迎上來,笑容謙卑且和煦,腰彎得很低:“殿下,娘娘,小殿下,請隨奴婢來!”
秦恪本想與之寒暄兩句,又不知該說什麼;沈曼不好越俎代庖,至於秦琬……她壓根不認識這個內侍是誰,也不打算在這種時候做父親的主,故只是好奇地看了這人兩眼,腳步加快,追上了父母的步伐。
沈曼的身子一直不好,舟車勞頓讓她有些勞累,眉宇間亦有掩飾不住的憔悴。越過臺階的時候,未免有些搖晃,好在秦琬做慣了這種事,十分自然地伸手攙扶母親,緩緩向大殿正中走去。
聖人見長子來了,情急之下,邁開步伐,卻又生生剎住。好容易等到秦恪走過來,見到長子鬢邊的幾縷白髮,聖人心中酸楚,忘情之下,竟不待他們行禮,雙手搭着秦恪的肩膀,老淚縱橫:“恪兒,你回來了!”
秦恪心中本有滿腔憤恨,擡頭一看,見英武的父親已露出明顯的老邁之像,不復昔日俊朗,眼眶也微微溼潤了:“父皇——”
他們父子情深,卻弄得秦琬和沈曼好不尷尬,你說,這禮,她們是現在行,打斷兩人許久,還是待會行,卻被人說不知禮數呢?
沈曼心中焦急,眼前微微發黑,秦琬感覺到了她的不適,連忙將母親扶穩,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祖父。
秦氏皇族皆生得一副好相貌,聖人縱六十有四,亦不乏出衆風儀,令人見之忘俗。與秦琬設想過的威儀深重,眉目嚴肅相反,聖人看上去很慈善,很和藹,與天下久別兒子的老者一模一樣。若不知前因後果,真難想象,就是這麼個看上去很重感情的老人,會忍心賜死自己的兩個兒子,將另一個兒子生生流放十年。
想到之前在甘露殿門口看見得,那個與其說是內侍,還不如說是書香世家出來的讀書人的中年男子,秦琬不由感慨。
人不可貌相,聖賢果不欺我也。
秦恪的孺慕之情不似作假,聖人見了,心中更加難過,嘆道:“恪兒,這些年,當真苦了你……”
十年的流放早磨平了秦恪的驕傲,面對老父的感慨,他不敢趁機訴苦,更不敢質疑父親的決定,想要嚎啕大哭吧,早已無淚可流。故他嘴脣蠕動片刻,又深吸了一口氣,才說:“兒臣不苦,這三年來,多虧有旭之幫襯。父皇,旭之他……”
聖人對裴熙頗爲讚賞,礙着皇室顏面,爲了抹平秦恪被刺殺的事情,才命人將裴熙押解進京。這一出好戲,略微精明點的人都能看出來,自不會爲一個註定不會受什麼大難的人說話。偏偏自己這個傻兒子,一回來,剛張口……恩怨分明,心腸淳厚,自然是極好的,但這份心思,真真……沒辦法執掌一個國家。
罷了,罷了,人都長這麼大,怎麼教都教不回來。與其讓他成爲衆兄弟的眼中釘,肉中刺,還不如許他一份好家當,安安生生過一輩子。
不過一個呼吸的功夫,聖人心中已轉過許多念頭,越發堅定了決心。故他呵斥一聲,不悅道:“你在混說什麼!若非裴熙知情不報,朕豈會讓你多受三年苦?”
秦恪見老父發怒,“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竟是抱住聖人的腿,涕淚橫流:“父皇明鑑,父皇明鑑,旭之他救了兒臣,救了兒臣一家的命啊!還請父皇法外開恩,饒了裴熙,父皇……一啄一飲乃天定,兒子不能恩將仇報,滿天神仙星官都在看着啊!”
他這麼一跪,秦琬和沈曼立刻順勢跪下,一顆心卻吊緊了。
聖人本欲踢開這個傻兒子,一見秦恪鬢角白髮,眉間老態,便十分不忍。又見沈曼臉色蠟黃,一付病怏怏的模樣,想到自己接到的情報,這些年她將秦恪照顧得極好,卻生生拖垮了自個兒的身子。再見秦琬健康又漂亮,想到秦琨,又想想那個夭折的孫子,對長子本就不甚堅硬的心越發軟了,只得色厲內荏地吼道:“什麼神仙?什麼星官?你的聖賢書都讀到哪裡去了,越發往歪道上走?瞧瞧你娘子,病成什麼樣子,去將太醫令給請來!”
秦恪急慌慌地看着沈曼,沈曼知這是聖人給的臺階,連忙謝恩。
長子今年三十有八,快到不惑之年,還得靠娘子撐着,也不知信了什麼亂七八糟的神佛歪道……想到這裡,聖人心中嘆息,面上卻做出一副怒容,厲聲道:“就你深明大義,懂得什麼叫不恩將仇報?那好!朕本欲封你做晉王,封邑萬戶,就在太原那裡。你若要救裴熙,這個爵位就得捨棄,聽明白了麼?”
聽見聖人這樣說,秦恪怔了許久,這才略有些歉疚地看了一眼妻女,見女兒眼帶鼓勵,橫了橫心,一咬牙:“兒臣不要爵位,只求聖人赦了裴熙!”
話一出口,他就有些後悔,腦袋也耷拉了下來。
聖人見狀,又好氣又好笑:“帶着你的代王爵,給朕有多遠滾多遠,別礙着朕的眼!”“啊?父皇……”見秦恪欣喜若狂,傻傻地真有扶着妻女走的姿態,聖人咬牙,怒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