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熙見秦琬憂心忡忡,不由一哂:“看開些,這等事情一向是七分心力,三分天命。”
“你真是……”秦琬自嘲地笑了笑,嘆道,“不想這些了,我命人弄點吃的過來,咱們繼續琢磨。”瞧見裴熙不以爲然地笑了笑,秦琬衝他做了個鬼臉,半是玩笑半認真地說,“不許說我想太多,在做沒意義的事情,否則我就不幫你攔着裴府的人。”
裴熙的兄長身體不佳,子嗣上十分艱難,洛陽裴氏的嫡支想要興旺,便需裴熙多多努力。偏偏裴熙對自己那位當面一套,背地一套的髮妻羅氏厭惡非常,打定主意不將羅氏從洛陽接回來,爲着這件事不知被數落了多少次。他不欲呆在家中,成日被父母說教,索性離家出走,在代王府蹭吃蹭喝。
應付長輩的手段,裴熙自是不缺的,哪怕不待在代王府,洛陽裴氏的長輩也沒辦法奈何他半分。這一點,秦琬心知肚明,之所以這樣說,不過是與至交好友開着無傷大雅的小玩笑罷了。
“這等小事,無需在意。”裴熙神色淡然,壓根沒將自家的事放在心上,只是說,“算算時辰,消息也該傳出來了。”
他說正事,秦琬也不會怠慢,瞧着日頭,略有些吃驚:“這才晌午……”
裴熙嗤笑一聲,不置可否:“南北兩軍都知道的事情,還能傳得多慢?”
秦琬對他的判斷一貫是深信不疑的,聞言立刻命人前去打探,順便做點吃食來,不要太複雜,果腹即可。
小廚房早早備好了主子們愛吃的冷盤和一些耗時久的菜色,一聽見主子需要,忙不迭生活開鑿。這邊菜色還沒上完,那邊消息就已經到了,果不其然,魏王得到了一個天大的祥瑞。
“石頭?”
陳妙見秦琬蹙眉,怕她不明白魏王得到的祥瑞多麼震撼,忙道:“是一塊極大的石頭,原先在一個村落的村口,不過是塊墊腳的,供人休憩的石頭。魏王前幾年在江南查案,不幸被人追殺,流落到這個村中暫時歇息,無意中坐在石頭上,卻瞧見一絲紅痕。他以爲是自己流下的血,怕被人發現,就急急忙忙地要將之擦掉,卻發現怎麼擦都擦不乾淨。一問村人,說紅痕也不知哪年開始露出來,無人在意,魏王思忖之下,便覺得這石頭裡可能藏了玉。”
這件事情,即便時隔五年,秦琬都有所耳聞。
魏王負責刑部,幹得非常不錯,又因規勸太子有功,頗得聖人器重。約莫在五年前,江南出了一樁大案,涉及到鹽、鐵、茶三樁要事,不派皇子王孫去絕對鎮不住場面。魏王奉聖命南下查案,由於手段太過凌厲,查出許多不能言說的事情,一路被人追殺,險死還生。爲着這件事,江南官場大地震,不知多少世家子弟、高官顯宦被披堅執銳的衛士帶走,人頭落地。
也正因爲這件事,懷獻太子與魏王原本就算不得太好的關係才僵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魏王被這些江南世家和官員所害,險些丟了性命,懷獻太子卻收了他們的好處,光是他東宮的寵妾,就有不下十個江南美人,更莫要說旁的。雖說懷獻太子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卻沒魏王那麼偏激,爲了自個兒的錢袋子,他可不想趕盡殺絕,便屢屢爲這些人說好話,保下了一大批有干係的人。
最心愛的兒子與遭了難的兒子,孰輕孰重,聖人心中自有一杆秤。他不會爲這種事責罰太子,卻也覺得虧待了魏王。若非如此,魏王因太子而封親王,再疏遠太子的舉止,怎麼可能被聖人接受?即便再正義凜然,再有理有據,對偏心的聖人,也是行不通的。
想到這裡,秦琬嘆了一聲,問:“然後呢?”
“魏王有心回報那些幫助過他的人們,礙於勢力不夠,只得偷偷派人前往,奈何……”說起這件事,陳妙與所有人一樣,都是唏噓不已,“這些人抓不到魏王,寧可錯殺一萬,不可放過一個,魏王派去的人到達時,那個村落,已經……”
裴熙嘖了一聲,語氣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刻薄:“救命恩人全都死了,他還有閒心將可能藏着玉石的祥瑞帶回來,不錯嘛!”
“是魏王的手下,不是魏王本人。”秦琬沒好氣地白了裴熙一眼,看見陳妙誠惶誠恐的樣子,嘆道,“沒事,你接着說。”
陳妙小心翼翼地覷着裴熙的臉色,見他沒阻止的意思,才道:“魏王的屬下知曉,若直接將此事報上去,魏王殿下的心情定然很差,就在遙遙請示了魏王的情況下,走遍附近的郡縣,希望找到村落的活口。就這樣過了好幾年,他仍舊無所收穫,絕望之下,忽然想到了魏王曾經說過的石頭,便將之帶了回來。魏王命人將石頭琢磨一番,本只是想解開其中的玉石,誰料……”說到這裡,陳妙的面色酡紅,興奮不已,“誰料將玉石的表皮磨開後,出現在碧玉之中的,竟是一個硃紅的大篆‘盛’字,宛若水光流動,卻又肅穆非常,端得是天降祥瑞,佑我大夏!”
秦琬望着陳妙,實在不明白他爲何如此激動。
真假都不知道的事情,也沒看過實物,光聽些傳聞,就成了這模樣……說起來……“祥瑞很小?”
“據說,有……”陳妙思來想去,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有您擺放在書房裡的那扇屏風,一面的一半那麼大,成人小臂那麼厚。”
秦琬的書房本來就大,繪着高山流水我的四面屏風一架,生生能將一間房隔成兩間,哪怕只有一面的一半,再想想厚度,也十分驚人。
這樣極品的玉石,必定藏在極大的石頭裡,經受着歲月的風吹雨打,最後展露它優美的身姿。
想到這裡,秦琬看着裴熙,冷笑道:“你相信?”
“哦?你說哪一點?”
“這塊玉石,十有八九是在別的地方解開了得。”秦琬面沉似水,雙手交疊,十分冷靜地說,“城門的胥吏、驛站的小官甚至山間的土匪,都知道從車轍中衡量物品的價值,多深的印子是人坐在車上壓出來的,多深的印子裝得是糧食,多深的印子是綾羅布卷……哪怕判斷得不十分準確,不要載太過沉重的物件卻是來往商人的鐵則。否則旁人一見你帶這麼重的東西,本能地就會想到真金白銀,路途中抽的稅更重,交的錢更多,打點的人更貪婪,遇到危險的可能也更大。偷偷去江南的魏王屬下,想要一路將這麼大一塊石頭悄無聲息地帶長安,還不被人發現,怎麼可能?”
裴熙看着秦琬,就如在看着一個不懂事的孩子:“那又如何呢?”
“旭之……”
“魏王想報答救命恩人也好,缺錢想解開這塊石頭,賭一賭運氣也罷,這都是他的事情。只要他將祥瑞的來路解釋清楚,這天大的福氣就是他的。”裴熙神色淡淡,語氣很平靜,“何苦追究那麼多呢?”
秦琬聽了,表情得更諷刺:“來路解釋清楚?你相信這一套鬼話?”
裴熙聳了聳肩,一點也不在意:“我相信魏王被追殺,相信他流落到一個村莊,更相信這個村莊被追殺他的人徹底毀了。至於這個村莊中有沒有一塊天降祥瑞的玉石,又有誰知道呢?哪怕諸王查這塊石頭的祖宗十八代,將那個村莊裡三層外三層地翻,也是找不到答案的。魏王敢將它當做賀禮呈上來,便做好了萬全準備,要我說,做事情,做到這樣就可以了,天知,地知,你不知,我知。”
說到這裡,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秦琬一眼,淡淡道:“有了這麼個祥瑞在,什麼東西不會暗淡失色?這樣不好麼?魏王的賀禮越出挑,大王的賀禮就越不顯眼。至於祥瑞的來處嘛,誰都不知道,也是一樁好事,魏王現在得意着,自然是他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若有朝一日,風水輪流轉,誰得勢,誰也可以將這東西的來路找個別的解釋。說來說去,魏王的氣量還是不夠,心太小,知曉自己在名分上不足,爭不過幾位兄弟,這是要仿效漢武,來個‘君權神授’呢!”
“他這是在逼聖人!”
“不不不,你不能對魏王敵意這麼深,這只是正常的手段,非常正常。”裴熙糾正秦琬的錯誤思想,“聖人年老,心胸卻沒減少半分,始終如滄海一般廣博。在這種時候,聖人絕不會認爲兒子在搶奪自己的權利,只會爲帝國後繼有人而高興,無論賀禮來自哪裡,魏王將它送上去了,聖人就要給予他更多的權利,同樣,諸王也會給予他更多的敵意。這等情況下,扛住了就是贏家,扛不住,身家性命化爲烏有。”
他說得這般清楚,秦琬也漸漸想通,末了,竟然微笑起來:“你說得不錯,一個有實無名的‘太子’,三位野心勃勃,各有千秋的王爺,對朝臣來說,不是一件幸事,對我們來說,卻非常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