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對着那些密報發癡,驚歎,無語,卻也有更多人,對着最後一個消息,不住搖頭,嗤之以鼻。
“不過十五幫會輕敵,給她鑽了空子,稍稍勝了幾場罷了。就輕狂成這樣!”
“真是不知見好就收!趁着那些小勝和此刻煊赫威勢,趕緊就在羅剎門選個堂口,安定下來罷了,還敢得寸進尺,竟想讓十五幫讓出三縣之地!那般富庶之地,又是奪取上元的要害,那些盤踞多年的大佬,怎麼肯將到嘴肥肉吐出!”
“所謂得意忘形,驕兵必敗!”
“她從來都這德行,如今瞧來倒是一絲未改,老夫倒是放心了!”
後面這些議論,多半出自帝歌,這也是最忌憚女王,最不希望她崛起的人羣之一。
尤其當他們聽說了緋羅被罷相被襄國驅逐,和軒轅家忽然換了廢物家主,軒轅鏡殘廢之後。
緋羅罷相被逐的真相,知道的人還不太多,但軒轅家出的事,所有人都知道是女王下的手。
想到這個女人,在狼狽被逐出帝歌的路上,竟然還能搞死軒轅家,衆官員就覺得背上發涼,無數人天天燒高香,祈求神佛顯靈,讓這個女人死在路上,或者一進玳瑁,就死在十六幫會聯手碾壓下。
衆人尤其對後者寄託希望,因爲怎麼看,勢單力薄的女王,都無法和地頭蛇的十六幫抗衡。如今聽說女王竟然真的在玳瑁搶佔了地盤,衆人不可思議的同時也充滿不安,如果不是實在鞭長莫及,都恨不得立即撲到玳瑁去將她掐死。
那些在玳瑁有生意有交聯,甚至和幫會有暗中聯繫的官員們,都積極去信玳瑁,供錢供物供人,力求在女王還未完全站穩腳跟之前,將她掐死在萌芽狀態……
但沒多久,新的爆炸性消息,就再次摧毀了他們的希望,令他們心頭再次蒙上一層深重的陰影。
“……女王進入三縣,數日之內與十五幫會堂口接連交戰,連戰連勝!”
“七大幫先後退出三縣!召回所有臨近幫衆!”
“試劍盟、龍虎盟退出三縣!”
聽說七大幫退出三縣的時候,衆人還說“僥倖而已!”,聽說兩盟也開始退出,衆人陷入沉默,但猶自報着希望,道“凌霄靈犀,居玳瑁江湖魁首之位多年,勢力雄厚,非後進幫派可比,必不會退讓於剛剛崛起的女王!”
然而,沒多久,消息再來。
“靈犀門退出三縣!”
“凌霄門退出三縣!”
當最後一個消息到時,連帝歌都似被震得晃了晃。
風雲雷動,天下震驚,玳瑁連同玳瑁的江湖勢力,第一次這麼被整個大荒關注。
往日裡,帝歌的老爺們並不太在意自成一體的玳瑁江湖。山野兇徒,關起門來打打殺殺,關我何事?關帝歌何事?但現在不同了,玳瑁江湖的每一分勢力被收服,就代表他們的敵人女王勢力壯大一分,他們的睡眠就少一分安寧,
一些人開始往玳瑁派殺手,或者聯繫殺手。如當日玉照宮廣場前逼宮的那些人。
一些人拍案大笑,連呼讓那些不敢出頭的學生們,速速赴玳瑁投奔襄助,女王崛起,歸來可期!這些人自然是那些不掌權柄,卻厭了大荒利益集團爭權奪利的賢者老臣,如常方,如瞿緹。
有人歡喜有人憂,也有人完全沒有關注。沉鐵質子府裡,闔府上下都沉浸在一種奇異的氣氛中。
正堂裡,鐵星澤抓着一封信,臉色微白,久久不語,送信人立在堂下,一身素白。
這是報喪服孝的標誌。
信正是報喪信,沉鐵族長數日前,重病而薨。
闔府上下,都悄然注視着正堂,神情哀傷,卻掩不住幾分急切和期待:按照規矩,就算是質子,在父母喪事這樣的大事出現時,也有權上書國師,要求回國奔喪的。
在外羈縻的遊子,誰不期待回到家鄉?再說這還涉及到將來的族長之位呢,怎麼能不爭一爭!
“世子,您得速速決定……”送信人小心翼翼又不掩焦灼地提醒。
他是鐵星澤留在沉鐵部的親信,爲了趕時間,他星夜兼程,只求世子早日接訊趕回沉鐵,主持大局。
“是啊,您是族長親封的世子,這個時候,您必須立即回去。”
鐵星澤卻沉吟不語,半晌爲難地道:“質子歸國,干係太大。我是第一個接旨歸順的質子,如果我再第一個跑回去,怕會讓國師難做……”
“哎呀我的世子,這時候您還想着國師做什麼?”親信跌足,“國師有什麼難做的?他大權在握,獨霸天下,大荒朝廷對他俯首帖耳,不過回去一個質子,於他不過舉手之勞,臣子們現在也不會針對這事,他們正操心在玳瑁大幹的女王呢!”
提到景橫波,鐵星澤眼底露出柔和笑意,輕聲道:“她能這樣,真好……”
“我的世子,您別操心這個那個了!”世子府管家也急聲道,“當初衆位公子無人肯來帝歌做質子,您自動請纓,大王特意因此封您爲世子,您是沉鐵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您犧牲了那麼多,吃了那麼多苦,難道最後讓給別人嗎?”
“父王封我爲世子不過是權宜之計,他可能另外會指定繼承人。”鐵星澤脣角現出一抹苦笑,“我可不是他喜愛的兒子……”
“目前還沒有廢您世子,另立繼承人的消息出來。大王之死,也顯得過於……”親信嚥下了“蹊蹺”兩字,急聲道,“總之我們還有希望!世子,速速上書吧!”
“您和國師這般交情,又是合情合理的奔喪,他會答應的!”
勸說殷切,鐵星澤擡起頭,看見面前是一張張充滿希冀的臉。
是啊,回到沉鐵部,有可能一步登天,就算爭位失敗,也死個痛快,遠勝於在帝歌做個人人敬而遠之,自己說話都不敢高聲的質子。
更重要的是,一旦新王登位,那他這個質子,必將永遠做下去,永無歸期。
不能絕了部下的希望,質子屬官生涯,也難……
良久,他終於嘆息一聲。
“明日上書國師。請求回沉鐵奔喪。”
……
靜庭永遠都很靜。
靜庭的書房,光線也越來越暗,大多時候國師都坐在那一片模糊的黑暗裡,辨不清面目。
大臣們由此覺得,國師越來越神秘了。
國師在處理公文,蒙虎大頭領站在他身邊,親自將各類奏章分門別類。他手中專門整理出的一紮,是來自玳瑁的消息。
國師忽然將一封奏摺遞給了他,蒙虎一看封面“沉鐵鐵星澤求返部爲族長奔喪書”。立即將這奏摺另外封起,遞交給身邊一個侍衛。
這樣的事,他們是無權處置的。
事務告一段落,國師輕聲道:“我想出去走走……就在靜庭。”
蒙虎點點頭,卻在那白衣身影出門後,揮手示意人暗暗跟着。
國師和往常一樣,就在靜庭範圍內轉轉,有時會走到小胤胤的圈欄內,從照顧的僕役手中拿過草料,給它餵食。
小胤胤漸漸也熟悉了他,有時候會出來拱拱他的腿,他也會牽小胤胤在靜庭轉幾圈。
不過今天小胤胤卻似有點煩躁,沒有拱他,直接向靜庭之外跑了出去。
負責照顧他的僕役便跟着,這隻小草泥馬,在宮中暢行無阻,時常也出靜庭散步。
這回小胤胤亂走了一通,僕役跟得氣喘吁吁,忽然小胤胤停步,僕役一擡頭,就看見面前宮門前,倚着一個蒼白女子。
那人瘦得可憐,蒼白如紙,偏還要穿着大紅團錦披風,也許是想給自己增添幾分鮮亮,卻不知道這樣越發襯得她單薄瑟縮。
她盯着小胤胤,眼神很奇異。僕役認了好一會,才認出這赫然是明城女王。
女王沒出現在衆人面前很久了,這僕役瞪大了眼,不明白以前那個楚楚韻致的女王,怎麼幾個月不見,就變成了這般不人不鬼的模樣。
但玉照宮中的人,對明城女王多半都沒什麼好感,僕役趕緊將小胤胤招呼好,給明城女王見了個禮,就要走。
女王卻開口了,“這隻駝羊……長這麼大了……”語氣唏噓。
僕役訕訕賠笑,卻不敢接近。這駝羊可是前女王的愛寵,也是國師的愛寵。宮中上下都知道明城女王和前女王的糾葛,這僕役生怕她一個邪性上來,撲上去和這草泥馬同歸於盡就糟了。
女王死了沒關係,草泥馬死了會很多人倒黴的。
明城卻一步也不上前,只用憐惜懷念的目光,將草泥馬細細打量,輕聲道:“……真懷念當初啊……”
僕役低着頭,一聲也不敢吭。
貴人們的事兒,還是不要摻合的好。
眼看她露出悽慘蒼白的笑意,眼神飄飄蕩蕩落向院方,僕役忽然也覺得怪難受的,趕緊再次告辭。
明城女王也沒留,只道:“天冷了,你衣裳怪單薄的,添件襖子吧。”
僕役想不要,女王的手掌攤開在他面前,潔白細膩,十指纖纖,指尖塗着粉紅的蔻丹,如十瓣小小的花瓣,他心中一蕩,莫名其妙便接了。
女王的袖子褪下去,露出一截腕骨,瘦得可憐。
女王似乎還想摸摸小胤胤,他趕緊後退一步,謝了賞,也不敢再停留,拉着小胤胤逃也似地跑了。
走出好遠回頭,還能看見女王倚門而立,身邊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夕陽下她身影斜斜長長,寂寥地投射在空無一人的宮道上。
僕役鼻子一酸,忽然覺得女王很可憐,又覺得自己心太硬,女王那樣子,也不過是想和人多說幾句話而已。
深宮寂寞,多少人捱得過,何況她處境更惡劣。
他想着,或者下次,再遇上,她想摸摸小胤胤,就給她摸一摸吧……
……
帝歌潛流暗涌,玳瑁轟轟烈烈。
景橫波花了半個月的時間,順利接收了三縣。
看起來是奇蹟,其實真相只有交戰雙方心知肚明。對於十五幫會來說,這三縣不退也得退,重要部署和機密都在別人手裡,就算真打,也是輸的份,不如保存實力。
十四幫的齊齊敗退,在玳瑁史上前所未有,以往也有幫會試圖撬動玳瑁,但總不能避免被捲入玳瑁這團亂麻,被迫在衆幫的圍困中,打完一個又一個,腹背受敵或者不斷接受挑戰,直到精疲力盡失敗或者自動退出——玳瑁江湖內訌不休,但真當遇見外來者,還是先一致對外的。
所以十四幫的齊敗,便造就了景橫波此刻無與倫比的聲勢,最起碼在外人眼裡,她“挾威而來,所向無敵”,成就了十餘年來,玳瑁首次出現的勢力重整。
玳瑁江湖勢力原本是十五家,十三太保從一開始,就擺出“我最弱我不玩”姿態,退出了相關的一切爭鬥,還有一個烈火盟,他原本就沒有在三縣安排多少堂口,相反,他的最大堂口,就在緊靠三縣的東新縣,是當地最大勢力,正好扼守住了三縣南下必經要道。當景橫波佔據三縣後,烈火盟主力所在的東新縣,就成了景橫波和其餘十三幫會的緩衝地帶。
在這種情況下,烈火盟的地位應該相當重要,完全應該是景橫波和十五家幫會的拉攏對象。但烈火盟遇上了坑爹的景橫波,那叫一個倒黴。在殺王大會上,景橫波針對了所有人,唯獨漏掉了一個蒙烈火,就好像沒看見他一樣,這種做派,讓人不得不懷疑蒙烈火和景橫波之前就早已勾結。十三家幫派,大多對烈火盟產生敵意,有的甚至喊出勢不兩立口號,蒙烈火回總壇後,就疲於應付來自十三家幫會的明裡暗裡攻擊,哪裡還有心思和景橫波作對。
景橫波一手反間計,就解決掉了烈火盟這個攔路虎。當然,這是暫時性的,暫時讓蒙烈火無法給她搗亂,但只要在她打地盤的最初時期,沒人給她下絆子,她就有更多的可能早日站穩,到時候再一個個慢慢收拾。
在整個搶地盤過程中,裴樞展現了新時代暴龍的新風貌,他所經之處,不留活口,血海滔天,以至於打到後來,有的幫會聽說帶人來的是他,立即丟下空蕩蕩的堂口,直接退出。
裴樞兇名,在玳瑁飛速傳揚,可止小兒夜哭。
黃金部名帥復出,看似淪落成了江湖打手,但所有人都知道,景橫波不會肯乖乖在玳瑁當黑水女王,而裴樞,必定是她手下的第一儲備大將。
而景橫波此時虎軀一震,狂霸之氣爆發,一邊不停打架,一邊還選址造宮殿。
她讓軒轅家族給她提供最好的工匠,從天灰谷拿來黃金,錢和人都不是問題,開造。
造宮殿需要工人,就地招,工錢豐厚,很多百姓紛紛應召,連一些底層幫會幫衆都跑了來,她的麾下,頓時顯得更加熱火朝天。
女王陛下甩出來的圖紙,更讓所有人瞠目結舌——她的宮殿名稱,還是叫上元宮!
上元城已經有了一個上元宮,所有人都以爲,女王陛下奪取三縣,下一步就是奪取上元宮,都期待着陛下和上元宮死拼一場,兩敗俱傷,那麼十五幫還可以捲土重來。
現在看女王的意思,她竟然打算在三縣造宮,宮殿選在靠上元城最近的寧津縣,劃出的範圍更是讓人瞧出一身冷汗。
她的宮殿,最外圍幾乎已經靠近了上元城,只要圍牆再擴充,就能將上元城包進去!
此刻女王野心昭然若揭——她根本不打算去搶那個小王宮,她要造個大大的宮殿,將來把原上元宮包含進去!
事實也證明了女王陛下就是這樣打算的,新宮開工之日,女王親自登上附近的寧津山,對腳下上元城上元宮一指,“一年之內,必將這隻烏龜打垮,必將我上元新宮圍牆,連上上元城牆!”
上元城四座甕城,分別居於東西南北,整個城是扁圓形,看起來像只縮頭烏龜。
一句豪言,好大氣魄。
這氣魄吸引了玳瑁目光,也吸引了無數人。玳瑁乃至周邊各國各族的很多人,紛紛前來投奔,其中有在原幫會鬱郁不得志的,有希望在女王手下幹出一番新事業的,還有很多士子,拿着帝歌大賢者常方瞿緹等人的親筆信,找上門來,個個說自己有經世之才,前來報效女王。
景橫波臨時包下居住的客棧門口,每日人流如過江之鯽……
“啪。”擁雪憤憤甩下了一張履歷,“酸儒!”
“怎麼了?”景橫波進來,她是男裝打扮,滿身灰土,看起來很有些狼狽。
紫蕊擁雪嚇了一跳,急忙起來迎接,又問怎麼了,景橫波哼了一聲道:“還不是有人不識相!”
搶地盤工作已經進行到尾聲,十六幫的勢力大多都已經撤出,其中十三太保最乾脆,在景橫波出手之前就退出了三縣,擺出一臉“我最弱我不跟你玩”的架勢,讓景橫波的拳頭打在了空處,而不出意料的,凌霄門的人態度最硬,一路搶佔過程中,景橫波花在凌霄門上的精力也最多,眼看就要打下凌霄門在寧津最大也是最後的一個堂口,忽然凌霄門那邊趕來一個副門主,帶着一批手下,將堂口裡的高手救走,隱藏在縣城中,時不時和景橫波這邊的人搗亂。而因爲他們勢力還在,屬於凌霄門管轄的鋪子,便都處於觀望中,對景橫波這邊的人不大合作,時不時還下點絆子。
景橫波下令強力接管,遭到了軟抵抗,一些和幫會關係深厚的商人,聯合起來,也表示要退出三縣,商業是民生的重要基礎之一,一旦商會全面退出,就會導致三縣經濟衰退,牽一髮動全身,景橫波就很難在三縣立足。
幫會多年經營,勢力盤根錯節,扯出蘿蔔帶出泥,這樣強硬的連根拔起,必然會導致一定反彈,景橫波剛纔經過某家大商號門口,竟然險些被人家從上頭砸一籮筐熱灰。
雖然不可能受傷,倒也頗灰頭土臉,更關鍵的是,如果不能把凌霄門這些人壓服,徹底抽走幫會在此地的影響和控制力,讓三縣的大小勢力看清楚自己的實力,這樣的麻煩會越來越多,直到讓她寸步難行,灰溜溜退出三縣。
景橫波下令強力搜捕,看見任何可疑幫會人物,格殺勿論,逼得對方也不想再暗中搞鬼,剛纔她回來時,接到有人射來的一封戰書。
凌霄門副門主池明,向她約戰。
景橫波脣角一勾,覺得來得正好。卻不想先說這事,便問紫蕊擁雪,爲什麼事罵人。
擁雪哼了一聲,她和紫蕊最近臉色都不好,她倆擔任了臨時書記官職務,負責接收招納各地前來自薦的人才,但現在看來,好像不大順利。
“主子,別的還好,您要的擅長旁門左道的人才,倒還上道。但就這些讀書人太不要臉了。”紫蕊揉揉手腕抱怨,“履歷寫得天花亂墜,治國方略頭頭是道,卻連一些基本的民生官務都答不出。大多是些死讀書紙上談兵的酸儒。”
“那就打發走唄。”
“打發不走。”紫蕊道,“很多拿着常賢者,瞿賢者等人的親筆信,還帶了自己好友同年一大堆。口口聲聲報效女王。要是不取,您就得擔上忽視人才,不識棟樑,不夠禮賢下士的名聲。這對咱們這種剛剛起步的勢力不利,別人聽了寒心了,以後真正的人才也不來了。”
“可是他們賴着不走,整天白吃白喝,咱們也養不起!就算養得起,也沒道理養這麼羣廢物!”擁雪小臉掛霜,把窗子一支,景橫波果然看見外頭一窩一窩的都是人。
“都是些勢利鬼。”擁雪永遠這麼犀利,“賢者親筆信,是您出帝歌的時候就發給他們的,您出帝歌這麼久,有一個人冒過頭來幫您嗎?現在您打下基業了,站穩腳跟了,他們一個個就冒出來,要搶着做這開師了!我呸!”
景橫波失笑,看看客棧外頭,一堆堆故作高深打坐的,吟詩作對的,指點江山的,還有些窮秀才破落戶兒,穿着個爛棉襖,一邊悄悄捫蝨子,一邊瞟着客棧出入的人,看見一個衣裳光鮮,像是女王身邊近人的,就開始搖頭晃腦,高聲說些“治世偉言”,希求博取注意力的。
真是五顏六色,光怪陸離。
“最近忙着打架搶地盤,倒把這攤子事忘了。”景橫波嘿嘿一笑,她當然不是真忘,卻有心晾一晾這些人,理由和擁雪一樣——你們早幹什麼去了?
她內心裡,也不認爲這些人裡有什麼了不得人才,要說幕僚軍師,她第一個想起的就是穆先生,此人才是足有治世之才,但人家自己擁有勢力,將來是友是敵都難說,此事自然不必想。
完全不理也不行的,常方他們一片好心,不能冷人家的心,將來回帝歌,還指望老頭子們幫忙呢。
不過這麼堵在門口也不是辦法,萬一傳染了蝨子怎麼辦?
她擡腳就向門外走,紫蕊擁雪急忙跟着。
門外一羣一羣的人,眼光唰一下轉過來,衆人一開始沒看見跟在後面的紫蕊擁雪,眼光齊齊落在景橫波臉上。
吟詩的,吹牛的,背書的,高談闊論的,忽然都停了口,四面一片寂靜,無數人眼光辣的投過來。
景橫波原想表明身份的,看見這些眼光,心中倒一動——這似乎也是個試驗人品的機會呢。
她手伸到後面擺了擺,示意紫蕊擁雪不要出來。
“陛下有令。”她道,“三日之後曲江之上,將有定鼎之戰。特邀天下才子前往曲江,現場吟詩,品評天下英雄。”她眼波流轉,嫣然道,“屆時,女王亦將在曲江之上,指揮三縣最後一戰,並品評天下才子!”
三日後,是她和凌霄門在三縣勢力的最後一戰。凌霄門在玳瑁當慣老大,十分桀驁,糾集敗退的幫衆,要和她好好戰一場。而她這些日子的架,多半偷襲,打起來也很短暫,她也需要一場轟轟烈烈的戰鬥,在玳瑁江湖,和上元宮族長家門口,好好揚威!讓那些短視的、兩頭擺的商人,看清楚誰纔是他們的新主子!
兩件事一起辦,文武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場中一霎寂靜,隨即鬨然一聲。
“陛下將主持三縣驅逐戰最後一戰!”
“亦親試天下英雄!親評天下才子!”
“啊,曲江橫流,戰火紛飛,我等擊楫中流,逆行而上,於硝煙箭雨中作詩,於對陣擊鼓中成賦,一曲破陣,半江殘紅,文傳萬耳,詩驚千衆,壯哉!壯哉!”
“這是足可載入文史之盛事!我等必將因此夜青史留名!”
“縱不史冊留名,也必有勇智美名流傳天下!”
這是一羣好名的書呆子,想到身臨戰事,血火賦詩,爲天下士子千古以來未有之經歷,不禁熱血沸騰。
也有些膽子小的,老成持重的,更關心實際的。
“敢問陛下有何賞格?”
“我等手無縛雞之力,一旦身臨戰陣,刀槍無眼,誤傷怎辦?”
“是否有軍隊保護我等?”
還有人大叫:“我等也可冒死,求倖進於陛下御前,只求勝出之後,得姑娘紅袖添香夜讀書!”
一羣人哈哈大笑,深以爲然。
景橫波一腳先踢回了想要衝出來罵人的擁雪,含笑點頭。
“多謝各位才子垂青。陛下評點天下才子,自然會有豐厚獎賞。勝出者按名次各賞黃金職位,稍後曲江之上,大家等着便是。”
“可有軍隊保護我等?”
景橫波站住,譏嘲一笑。
“武士是用來打天下的,不是用來保護廢物的!曲江論文武,考才華也靠膽量。陛下將建國於黑水,創業之初最艱難,不需要縮於人後的懦夫拖累!文武雙全者請去,軟弱無能者莫來!”
“你來不來!”
“來!”
“那我們也來!”
一陣狂笑,有人隱約道:“誰贏了誰娶她!”
景橫波笑了笑,返身進門,推回了又想衝出去打人的擁雪,“睡覺!可以清淨幾天了!”
“這麼吵,怎麼睡?”
“他們馬上就會去買劍買盾牌買軟甲還要做小抄,會很忙的。”
果然下一霎,門口清空,整個寧津縣大街小巷,三日後“曲江之戰,女王親自點評天下英雄才子”的消息,已經傳遍三縣……
……
影閣總壇,穆先生打開今日遞送來的消息,不由一笑。
“曲江文武論英才?她好氣魄!”
又道:“東西準備好了?得配上她的氣魄才行。”
鮮于慶站在他身邊,恭謹地問:“準備好了。您打算助拳?”
穆先生將紙張折起,眼神似在思考,半晌顧左右而言他地道:“姐姐快要到了,咱們得準備接她。”
……
一間冰雪之室裡,他輕輕展開一張紙條。
面前有很多案卷,堆積如山,有明黃封條的,也有雪白封套的,還有一些賬冊,上書“西北諸局堂消息總彙”。
這些東西很多貼着標記,插着羽毛,意思十萬火急,哪張都比他手中紙條看起來重要。
他目光在紙條上掠過,脣角弧度平直,看不出喜怒。
手一揮,紙條碎裂成粉。
“你怎麼看?”他問身邊護衛。
“女王在轉換行事作風。”護衛恭聲道,“她一改路上低調,存心要在玳瑁轟轟烈烈,每做一件事,都要讓所有人聽見聲音。”
他點點頭。
“當隱則隱,當顯則顯。她在向帝歌發出警告。”
“樹大招風,恐引暗手。”
“樹大招風,也可引鳳棲梧桐。”
護衛點頭稱是:“聽說陛下還許出了以美人相贈的彩頭。”
他手微微一頓,轉頭,“嗯?”
“具體的屬下也不知道,是從那些狂生秀才口中打探來的,不知真假。”
他卻微微搖頭。脣角一勾,笑意微冷。
以美人相贈?
半晌他又道:“讓你準備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屬下運氣不錯。”護衛道,“原本倉促之間,來不及置辦。正逢上一個鉅商,因爲投靠的玉帶幫傾毀,生意也受到了牽連,將家產出售,其中就有艘好的。屬下趕緊拿下了,正加緊整修。添一些必要的東西。”
“不必完全隨我平日簡素風格。”他囑咐,“她情形不同,需以華麗震撼爲上。要配得上她。”
“是。”
他點點頭,道:“出去吧。”
護衛恭謹地退了出去,他在黑暗中沉思。
景橫波對女人一向比對男人好,她心中女人地位重於男人,怎麼可能如這大荒貴族仕宦一般,把女子視作貨物,隨意相贈?
她身邊紫蕊擁雪,情同姐妹,也不可能這麼草率婚配。
他微微有些出神,想起她姐妹中,唯一死去的翠姐。想起那日她拋下翠姐屍首時,那一刻該是如何的痛徹心扉。
翠姐厚葬,就葬在玉照宮后皇家園林內,但望將來她回去,能夠有所安慰。
以美人相贈……
那傳說中的美人,莫不是指她自己吧?
他靜默了一會,纔開始辦自己的公務,先看明黃封套,最上面是“沉鐵世子求返鄉奔喪書”,他靜默了一會,提筆寫:“準。”
處理完公務,他打開雪白封套,這纔是最要緊的東西。
他忽然臉色一變。
身邊護衛也一驚——主子向來山崩於前色不變,這是發生什麼大事了?
他已經飛快地道:“立即傳令蒙虎,給玉照宮和靜庭加派人手,秘密嚴查內外人等,並對外稱國師急病,不見外客,啓動第二套方案!”
“是!”
他將那封套撿起,遞給護衛,“等會把所有人集中,拿這封套在火上烤,你們靠近火頭,薰上半個時辰後,全員出動,分散行走周邊各部。”
“主子,那您身邊……”
“這事更要緊。另外,立即搬家,這屋子裡所有東西全部毀去,不能留任何痕跡。”
“是。”
護衛不敢怠慢,立即匆匆前去辦理。
他手指按在封套上,眼眸漸漸幽沉,將封套內的東西倒了倒,啪嗒一聲,一支玉管毛筆掉落。
毛筆自然是上好的紫毫,可是這東西發給他就顯得怪異。
還有更怪異的。
他將毛筆一折兩段,裡頭掉落幾截烏黑指骨,這回上面白色的部分更多了些。
他臉色並不好看,雖然給的是一個喜訊,但給的方式不對。
筆管骨頭,是雪山來的信,向他通報血脈之毒研究的最新進展。
來自雪山的東西,他明明關照過蒙虎,不能直接送玳瑁,只能以抄送方式轉達,因爲雪山有自己的一套追蹤方式,很可能東西送到玳瑁,雪山那邊一路追索,就知道他其實在玳瑁。
這後果可想而知,玳瑁和帝歌,都會出問題。
蒙虎怎麼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還是他沒有看出這是雪山傳信?雪山傳信確實隱藏在各種方式之中,很難辨認。
但以蒙虎的審慎,不能確定也不會貿然發來。
所以可以確定的是,帝歌那邊有問題。
玳瑁這邊消除痕跡斬斷聯繫,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沉思了一會,他又打開了一個封套,那封套也是雪白的,卻不是帝歌傳遞給他的,來自另一個渠道。
封套內有一張紙,雪白的竹紋紙,寫着些泛泛的問候之語,乍一看就是問候信。他手指在信的邊緣輕輕摩挲了數下,信的邊緣,便翹起一層透明薄膜狀東西。
他將那薄膜輕輕揭下,往旁邊水盆裡一扔。
那層透明薄膜遇水之後開始發白,也似一張紙,但是是空白的。他將發白的薄膜撈起,晾乾,再咬破指尖,往上滴了一滴血。
紙上開始顯現字跡,寥寥幾句,不含任何情緒的語言,他也不含任何情緒地看着,末了將紙遞在燭上,燒了。
看着那紙在燭上慢慢蜷縮,消失,他雙手交疊靠在椅上,眼神幽沉。
這信,不是送給他的,是他安排的人截獲的,能截獲這樣一封信,想必兒郎們已經死了很多。
能截獲這信,他很滿意。
那個女人竟然寫這樣一封求助信,真是令人意外。
他印象中,這是個很沉得住氣的女人,所以她制定訓練的第一課,從來都是先練忍。
但最近傳信可以看出來,她的耐性似乎也不夠了,頻率比以前頻繁,現在甚至寫信要人幫忙找人。
雪山上發生了什麼事嗎?迫在眉睫?對她也存在一定威脅?而她求助的人,是誰?
還有,這信,真的是截獲的嗎?有沒有人故意想讓他看到這封信?
他脣角弧度森冷,也似那山頂皚皚的雪。
目光從窗頭掠過,一片浮雲無聲遊弋。
她說,要找的那個人,體內經過經脈淘洗,也服食過丹藥。一旦動情,下腹會出現雲紋。
她沒有說這雲紋是幹什麼用的,這世上本就沒幾個人知。他卻知道。
這也是鎖陽用的。雪山最高功法需要絕情忍性,在練成之前鎖陽是必須手段。
他還知道這雲紋一定是圖騰雲紋,雪山尊貴的象徵。
鎖陽手段,其實也分很多種,針是最殘酷的一種,而圖騰雲紋,則是最無害也最有益的一種,鎖陽可以根據需要進行,而且沒有痛苦,還能在修煉功法的時候,引導真氣運行,事半功倍。
但圖騰雲紋需要最少七位長老級別人物,耗損真元灌輸,而且只能在三歲之前。尋常弟子,哪有這樣的待遇?
她說這人身有藥骨,可以解決他家族血脈痼疾。必須以試驗。
他卻知道這是撒謊。她可沒這麼好心。
要找的這人身份,呼之欲出。
看來,她真的是急了,甚至不怕被人發現。或者她另有倚仗。
他不急,手指敲在桌面,一聲,又一聲。
動情?要知道並且看見一個男人動情,不大容易。
想到這兩個字,他內腑便一痛,他閉上眼,慢慢吸一口氣,體內真氣悠悠上浮,觸及某物,再慢慢轉移,轉移……
在很多年前,這樣的事情就已經開始,他本想慢慢來,卻因爲某個原因,不得加快速度,然而揠苗助長,必有惡果,一針飈射,直逼心間。
到如今,想要破體而出,必定刺穿心臟。
任其留在原處,也將和潛伏在體內的毒一般,殺機逼近,隨時爆發。
時間對他原本就很匆促,在那次相遇之後,再次無情地加快了腳步,他似乎已經看見黃昏盡頭,黑夜一抹深幽的顏色。
步子要快一點,再快一點。
而天光啊,恨不能雙倍停留。
日光浮沉若舞,浮沉的日光裡,他端坐凝然如雕像。
只能偶爾看見他鼻尖,細碎汗珠,晶光一閃。
------題外話------
……
說過一萬票,就過一萬票!
你們就是這麼酸爽,就是這麼任性!
能不能再任性一把,爆了上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