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由穆先生攙扶着上了井,又將那屍首吊了上來,雖然帶着不方便,那屍體又一片狼藉,但兩人都沒說就此將其拋下。
景橫波還要自己背,穆先生攔住了,從廢墟里扯出些帳幔,將屍首裹了,自己揹着。
他走出幾步,正看見晨曦初露,今日多雲,陰沉欲雪,雲朵一塊一塊,呈現青灰的瓦色,日光暗沉沉地從雲朵背後透出,彷彿給那些縱橫經緯之間,勾勒一層淡淡金線。
穆先生忽然一怔,想了想,將屍首往下一放,猛然又跳下了井。
景橫波不明所以,但仍滿懷希冀地撲過去,她相信穆先生肯定不會做無聊的事,必定有什麼線索。
穆先生跳下井,不再以手掌摸索,而是一塊一塊拍那些看起來很小,根本不可能夠人通過的石塊。
終於在一人半高處,他拍開了那個通道。
穆先生一喜,隨即發現通道中無人,通道確實極小,像是必要的時候,用來平衡水位的水道,人絕對鑽不進去。
人只能躺着進去,但問題來了,誰能呆在這樣的洞內拉人進去?
他怔了半晌,升起的希望又破滅,只覺得渾身說不出的難受,這難受不是爲裴樞,他們沒交情,是爲了景橫波。
絕望後興起希望再破滅,那滋味比絕望還難受。
他慢慢上井,不敢面對景橫波充滿希冀的目光,景橫波卻立即從他臉色上知道了答案,深吸一口氣,道:“走吧。”
穆先生從背後看着她垮下的雙肩,只想狠狠扳住她,拉她入懷,告訴她沒有關係最起碼有我在。
手伸出一半,身前的她不回頭。
他的手,最終只虛虛握了一掌淡淡的陽光。
而身前的她,迎着日光,步子已經恢復平靜,似要走進那般永恆的亮裡去。
……
兩人離開後,又一條人影飄了過來,和穆先生一模一樣的裝束。
他坐在樹上,看着那兩人一前一後掠去的背影,眼神裡,有種無奈的蒼茫。
隨即他低頭看看底下的井,也縱身跳入。
他也在污穢的井底找了一圈,思考了一陣後,也開始一塊一塊拍那些看起來不可能的凸石,打開了那個通道。
之後他將手伸進通道,再拿出來的時候,他看見了手上,帶血的泥土。
他目光一閃,不死心地繼續摸,又取出一截鏈子,抖直了一點點地探,不顧洞內泥土污穢,髒了他一塵不染的衣袖。
片刻後他又摸出一樣東西,那是一隻黃銅卡扣,是裴樞手腕上用來扣住護腕的,先前他一陣大怒猛捶,再被錦衣人一路倒拖出洞時,卡扣掉落。
他眼底光芒一亮。
……
天將亮的時候,孟破天和紫蕊已經站在玳瑁王宮外的一條隱蔽巷子內。
孟破天果然很有辦法,她熟悉玳瑁王宮道路,甚至認識幾個太監,藉助他們掩護,換穿了太監衣裳,偷偷潛出了王宮。
當然,這也是景橫波判斷正確的結果,她們離開的時候,宮內御林軍都還沒出動,正是最安全的時候。
“你就在這裡等着。”孟破天囑咐紫蕊一句,緊了緊腰帶,拔出雙刀,轉身向回走。
“你去哪裡?”紫蕊愕然叫住她。
孟破天回頭,一笑,晨曦裡她笑容堅決,眼眸裡似有什麼,在晶亮地閃。
“我要回去,找那個人。”她慢吞吞地道。
紫蕊立即明白她說的是誰,衝出來拉住她,“你瘋了,你這是去送死!”
她心急如焚,死死扯住孟破天衣袖——女王讓孟破天送她出來是假,想要孟破天別衝動是真,誰知道這丫頭性子如此倔烈,遵守諾言把人送出來,再回去!
“你知道嗎?”孟破天不理她,看天,“在那棺材裡,我和裴樞……我們……”
紫蕊更加驚詫地瞪大眼睛——不是吧?真的?那樣也可以?
“我們……”孟破天終究說不出來,末了咬咬牙道,“反正,在我看來,我這輩子,非他不嫁了!”
紫蕊卻以爲真有了那事,愕然半晌,心裡也不禁爲她疼痛起來,卻依舊不肯放手,“那你更不能去了。少帥……少帥已經……你不是那個人對手!你會死的!”
孟破天哈哈一笑,雙刀一揮,道:“江湖人,怕的不是死,怕的是想死卻不敢死。”
她落刀,斬斷了自己的衣袖,笑道:“這可不是割袍斷義。”
紫蕊看着她紅着眼睛的微笑,只覺這一刀割的是心。
“既然認爲是他的人了,那麼,生一起,死一起,死在同一人手上,也算全了彼此恩義。”孟破天雙刀一揮,“走咯。”
紫蕊哽咽得不能說話,緊緊跟着,決定陪她一起。
孟破天給她跟了幾步,轉身,刀敲了敲牆壁,不耐煩地道:“你們女人就是婆婆媽媽,我爲我夫求死,你跟去算哪門的事?你站住,我有話要你轉告女王。”她示意紫蕊附耳過來,低聲道,“明晏安每天必須服食萬壽丸,三天不吃,就得滿地亂滾。”
紫蕊正想問萬壽丸是什麼,就見她撇撇嘴,“你們女王不是智慧無雙麼?不是天下第一麼?萬壽丸是什麼,她那麼厲害,一定知道的咯。”
紫蕊無語,沒想到剛纔還慨然赴死的女漢子,一轉眼就成了小肚雞腸小女人。
“這個消息送給她,算是我報過她救命之恩了。孟破天這輩子恩怨俱盡,正是痛快恩仇的好時候。”孟破天似乎心情好了很多,吹個口哨,將雙刀往肩上一架,轉身就走。
紫蕊扶着牆,忍着哽咽,模糊的視線裡,轉身離去的少女,烏髮和衣袖同飛,飛揚的長髮襟袖間,漸漸起了一片碎雪蒼茫。
她擡起頭,鼻尖一涼。
下雪了。
又一年的雪。
……
景橫波和穆先生一路前行,此時護衛已經開始向內包抄,要把他們留在宮內。
景橫波自然不會回正殿,和明晏安的談判本就是幌子,一進上元城,她就知道明晏安絕不會接納她,正如她也絕不會再容忍明晏安。
現在她要做的是,將所有人安全帶出上元,然後積蓄力量,和明晏安開戰。
想到所有人三個字,她立即心中一痛,隨即搖搖頭,不讓自己在這時候多想,問穆先生:“柴俞在哪?”
“月華宮。”
兩人直奔月華宮,這裡倒冷清無人,人都去凝雪閣方向了,柴俞迎出來,臉色有點木木的。
“你沒事就好。”景橫波道,“我們快走。”
穆先生卻問:“那個孩子呢?”
“他被人帶走了……”柴俞低聲道。
穆先生凝視着他,此時不遠處已經有呼喝聲傳來,宮中侍衛即將趕來。
“那就走吧。”景橫波當機立斷地道。
柴俞順從地跟着他們,景橫波照常抓住他,帶着他瞬移。
風聲飛掠裡,她聽見柴俞呼吸粗重,那呼吸裡似乎還帶着淡淡的奇怪氣味,她正處於下風,所以聞得清晰。
按說柴俞又沒有一夜奔波,不至於這樣疲憊,景橫波卻沒有問。
忽然鼻尖一涼,她擡頭看天,飄雪了。
逢上下雪的天,她總有點神不守舍,柴俞側頭看了她一眼,眼神裡有中難掩的悲哀。
有雪就有風,風很快將那種奇怪的氣味吹散了。
不管侍衛包抄有多快,都快不過她瞬移的速度,很快她就出了宮。
穆先生隨後也出來了,按照記號,找到了那個巷子,紫蕊在那等着他們,一開口就是“孟破天又回去了!”
景橫波聽得一怔,忍不住嘆一聲:“難得!”
穆先生卻道:“稍後我着人去救她,現在你們先趕緊離開。”
幾人又趁着外城護衛沒有接到內城命令的時候,悄悄出城。穆先生讓景橫波幾人先行一步,說他得在上元城弄個輪椅帶出去,一出上元城,就會有各種勢力的探子出沒,他還想裝殘廢,得把必備道具帶着。
景橫波帶着紫蕊柴俞先出了城,她帶人瞬移,兩個人已經是極限。差點在城頭上落下來,好容易落地,還在城門射程之內,只好帶着紫蕊柴俞一陣狂奔,身後箭落如雨,啪啪啪地不斷在她腳後釘成一排又一排,白灰騰起濺上她屁股,瞧起來甚是狼狽。
好容易逃出城頭射程之外,景橫波雙手拄膝不住大喘氣,心想進城門的時候還算威風,出城門這麼狼狽,還好天剛亮,沒什麼人看見……
慶幸完了一擡頭,眼前黑壓壓好一片人羣……
景橫波眼前一黑,正想從此女王威嚴掃地,得花多少力氣才能重建……忽聽歡呼聲震耳欲聾,“陛下神武!”
“女王萬歲!”
景橫波怔住,這一大早的,哪來這麼多人?
隨即她便看見了常方那羣老頭子,站在人羣最前方,滿臉皺褶笑成波斯菊。
常方此刻得意洋洋,因爲瞿緹在他身邊嘀咕:“好吧老常你又贏了,算你狠。”一邊肉痛地在掏輸了的銀子。
周圍人笑而不語。
“真不知道你哪來對她那麼大的信心,偏偏你每次都贏……”瞿緹肉痛地將銀子數給他。
老常笑得見牙不見眼,也不知道是因爲景橫波成功了,還是因爲銀子到手了,他搶先迎出,長聲恭賀:“賀陛下神威!孤身入上元,義救女官凱旋!”
景橫波看着老者一臉的歡喜,頓時明白這是老常方組織的,大賢者都做過官,懂得民意的重要,這是在故意爲她造勢,幫她收服百姓之心。
大賢者讓百姓在外一夜等待,將百姓的疑問和胃口吊至最高點,在她安然帶着紫蕊出來的那一刻,百姓的興奮和崇拜,也在同時衝到了沸點。
她心中微微歡喜,常方等人的主動安排,代表着這羣賢者的真心投靠,已經全心全意開始爲她這個女王出謀劃策,這也是天下歸心的開始。
然而這歡喜隨即被一股蒼涼的情緒所取代——她得賢者百姓歸心,卻失去了最重要的大將,一得一失,這是天意嗎?
得到什麼,便必須失去同等分量的東西?
“陛下。”老常方做戲做足,神色莊重地送上一杯酒,“臣等代我三縣百姓,謝陛下愛民如子,義薄雲天。我主恩慈,臣等同沐德輝。三縣之地,必將因陛下,而成熙和之地!”
百姓同聲歡呼:“謝陛下愛民如子,義薄雲天!”
百姓的興奮是真的。一個強有力的,近乎神奇的統治者,代表着未來的安定生活,三縣百姓被不同的江湖勢力折騰怕了。
景橫波微微有些不自在——這就要開始政治人物的場面功夫了嗎?
然而對面老常方的眼神告訴她,是的就這樣,你必須習慣,就從現在開始。
想要得到,不僅要失去,還要放棄……
她接過酒杯。
歡呼的人羣驟然一靜。
女王端着酒杯,並無歡喜得意之色,沉默良久,反而漸漸泛上了蕭索神情。
衆人面面相覷。
歡呼聲漸漸輕微,一片窒息般的安靜裡,女王終於開了口。
“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事,不應受到這樣的隆重待遇。”她將酒杯輕輕往下一傾,“而今天,我雖然救回了女官,也失去了另一個同樣重要的人。對我來說,每個朋友、每個生命、每個人,都平等且同樣重要。這杯酒,祝願離開我的人都能走好;願此去天堂遍開花朵;願所有我愛且愛我的人,在我的身邊,或者我所不知道的天涯海角美好生活,永不必面對黑暗、背叛、人生裡所有的撕心裂肺和無可奈何。”
她酹酒於地,輕輕道:“願黃泉路上,再沒有痛苦和殺戮。”
風雪將酒香散滿天地,一色飛舞的瑩白裡,她烏髮散開,是一幅烏黑的新旗。
所有人有動容之色,連愛玩愛鬧的七殺都在沉默。
他們沒有看見一個得勝歸來的輕狂女子。
他們等到了一個真心憑弔摯友的,痛苦中的女王。
片刻後,有人輕輕道:“願天下再無痛苦殺戮;願陛下永葆青春安樂。”
一開始只是一個人起頭,漸漸更多的人齊聲,聲音匯聚成浪潮,在風雪城前,一遍遍迴響。
“願天下再無痛苦殺戮;願陛下永葆青春安樂。”
景橫波眼底漸漸含了淚花,想起也是風雪之夜,自己戲耍並激出天灰谷的那個男人。
她微微躬身向百姓感謝,脫卻輕狂,此刻肅穆莊重。
城頭上,上元守軍也在動容地看着城下。
上元第一大將黃岡,原本一直冷笑看着城下,覺得女王搞這一出,聰明是聰明,也不過政治人物的把戲,心中更增幾分厭煩之色。
換來換去,都是一樣的。
然而漸漸他便斂了冷笑,到後來,聽着那低沉的一遍遍祝福,竟也覺心旌搖動。
良久,他注視着頭頂飛揚的“明”字大旗,輕聲長嘆。
“民心向背,勢不可擋。這玳瑁,也許真要換了天啊……”
……
城頭一處隱蔽的角落,有人默默佇立,似影子般不被人發現。
“願所有我愛且愛我的人,在我的身邊,或者我所不知道的天涯海角美好生活,永不必面對黑暗、背叛、人生裡所有的撕心裂肺和無可奈何。”
這段話在他心頭,一遍遍流過。
似此刻風雪不住吹打他衣衫薄羅。
這麼久,她將心傷嚥下,以大笑遮掩,他直到今日,才聽見她公然袒露心聲。
而當日傷有多深。
似此刻殷殷滲血,心間傷痕。
這話裡承載她昔日傷痛,亦似有淡淡理解,他不敢確定,只得默默攏起衣襟。
說了太多話的人,大多是因爲心事還不夠深。
而到此刻,他也只想一遍遍說:
“願我承擔痛苦殺戮;願你永葆青春安樂。”
……
百姓漸漸散去,攜着等待一夜的疲憊,和見證奇蹟的興奮。
城門前的空場上,只剩下了景橫波,柴俞紫蕊,和她的臣下們。
“你們先回去。好好休息。”景橫波吩咐紫蕊和柴俞。
紫蕊知道景橫波還要和屬下們談裴樞的事,順從地走向來接的馬車,見柴俞愣着不動,拉了他一把。
柴俞怔怔愣愣地跟着紫蕊走,經過景橫波身邊時,似乎一個踉蹌,景橫波順手將他扶住。
柴俞忽然伸臂,一把勒住了景橫波的脖子,手中寒光一閃,一柄刀已經頂在了她咽喉前。
衆人大譁,紫蕊驚叫:“柴俞你幹什麼!”
那邊七殺英白擁雪等人都奔了過來,連連呼叫。
柴俞擡起頭,肥胖得滿是橫肉的臉上,已經熱淚橫流。
“別過來……都別過來……”他嘶聲道,“誰過來……我殺了她……”
“柴俞!”紫蕊不敢動,厲聲道,“你怎麼能這麼做!女王信你厚你,帶你進上元,四面是敵,依舊將你安然帶出上元,你怎麼能這麼回報她!”
英白遙遙酒壺一指,盯住了柴俞,“放了女王,你有什麼要求,我們自會考慮。你若不識擡舉,小心屍骨無存。”
“我就知道這小子是奸細!”伊柒遠遠跳腳,“我就知道!”
“你知道個屁。”六個逗比大罵,“怎麼沒聽你說過!”
“我夢話說過!”
……
柴俞額頭汗珠滾滾而下,咬牙不說話。
景橫波倒沒什麼驚訝之色,只輕輕嘆口氣,道:“柴俞,你真讓我失望。”
柴俞臉上溼漉漉一片,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
他猛地一勒景橫波,令她轉身,面對遙遙上元城牆。放聲大喊道:“黃岡!你看見沒!我挾持了景女王,她馬上就要死了!你去告訴明晏安,答應我的事,一定要做到!”
城牆上,上元大將黃岡手扶城牆,沉聲道:“王妃。末將接到的命令是,只要女王確認死亡,自然迎你回上元,重回月華宮。您放心便是。”
城下譁然。
衆人用不可思議的目光打量柴俞——王妃?這腰圍八尺,粗壯如桶的胖子,是玳瑁王妃?
這實在太顛覆所有人對於王室女子的印象。
“回不回月華宮,我不稀罕。”柴俞哽聲道,“讓他立誓,立悅兒爲世子,一生一世,永遠愛他護他,再不傷害他!”
“王妃的要求,末將會轉告大王。”城上黃岡不急不忙回答,揮手示意士兵回城傳報。
他凝視着城下柴俞,眼底有種憐憫的情緒。他身爲玳瑁首席大將,自然熟悉這位王妃。他曾見她及笄年華詩才驚上元,曾見她碧玉年紀美名動京華,曾見她鳳冠霞帔嫁入帝王家,到最後卻見她一株碧樹凋零月華苑,見她拼盡全力生子因此色衰愛馳,見她由盛寵跌落淒涼境,堂堂玳瑁王妃,最後被逼混入敵營做細作,在上元城下,走入絕境。
這場城下反水,不管結果如何,她已註定沒有活路。
明晏安當初的條件,就是讓她在上元城外,殺了景橫波,這樣既可震懾玳瑁,又於他聲名無損。
至於她的結局,明晏安想都沒想過。
縱然有自己的立場,知道全部經過的他,也不禁在心中嘆息,大王,太涼薄了。
“明悅……讓我見見明悅。”柴俞卻不肯放棄,“我要看他安好!”
她曾決心不再下手,帶着兒子真心追隨景橫波,什麼王妃世子,都不過空夢一場,平安度日便好。誰知命運弄人,明悅還是中了毒,爲了兒子,她不得不拼死一搏。
黃岡似乎猶豫了一下,又命士兵去回報,衆人便在城下等待。
柴俞被景橫波的屬下們牢牢盯住,這種天氣汗透重衣。但手腕依舊穩定,她手中的刀極薄,閃着暗暗的藍色,一看就是劃破一絲油皮就能致人死亡的那種,衆人因此不敢刺激她,生怕她激動過度,傷了女王。
景橫波卻在輕輕嘆息,“何苦,何苦呢。”
“女王……”柴俞盯着城上,顫聲道,“不求您原諒我,下輩子,下輩子我給您做牛做馬……”
“你信下輩子麼?”景橫波笑道,“這輩子的承諾,都做不到,能指望下輩子嗎?”
柴俞臉上肥肉抽搐,痛苦地咬牙不語。
“女人的癡,有時候真的無可救藥。”景橫波嘆氣,“明晏安對你怎樣,你自己應該清楚。有一分情分,都不會逼你做奸細,不會讓你受辱,不會讓你現在落到這境地。你說你爲這男人,值得麼?”
“我不是爲他!”柴俞斷然道,“我只爲我兒!”
“明悅是你兒子是吧?”景橫波皺眉道,“柴俞,你是才女,你告訴我,我和明晏安的爭鬥,誰贏面大?”
柴俞不答。景橫波一笑,“你不回答,說明你也知道,我一定贏的。”
“他有軍民三十萬,上元百姓很彪悍。”柴俞道,“你也不可太過自信,否則驕兵必敗。”
“你好像在提醒我呢,”景橫波笑道,“謝了。”
柴俞抿抿嘴,垂下眼睫,景橫波的態度,讓她比被罵被打還難受。
“我不是驕傲,我有信心遲早拿下上元。”景橫波道,“而明晏安不能與我共存,將來所謂的玳瑁族長就不存在,明悅的世子之位也不存在,你真的要爲一個不存在的東西,犧牲這麼多嗎?”
“明悅……”柴俞顫聲道,“給他下了毒……”
景橫波“噝”地一聲。
虎毒不食子,明晏安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她決定以後絕對不給他一個好死法。
“我卑鄙,我無恥,我背棄了自己的道德和原則,我枉讀了這許多年的聖賢書。”柴俞聲淚俱下,“但我不悔……我只求所有罪孽,都讓我來背,孩子無辜!”
“他能這樣對你,這樣對明悅,你真以爲你死了,他就能善待明悅麼?”景橫波只想說,再聰明的女人,都有糊塗一時的時候。
忽然城上有細弱哭聲,似乎是孩子聲音,柴俞霍然擡頭,遠遠看見城頭的小人影,顫聲道:“悅兒!”
上元城頭極高,其實看不清臉,但裝扮年紀,似乎便是明悅,他在城頭大哭,伸手向着城下,似乎還在叫娘。
柴俞渾身發顫,手中匕首不斷抖動,衆人心驚膽戰盯着,生怕她一個不小心,就把景橫波給解決了。
“王妃!”黃岡站在城頭上,面沉如水,對下高喊,“您瞧,世子一切安好!大王讓末將轉告您,只要您殺了女王,您就是上元的功臣,您就是大王永遠的王妃,享軍民永久感念,享宗廟永久供奉,上元至上到下三十萬,世世代代感謝您的恩德!”
“好慷慨壯烈啊。”景橫波冷笑,“連臉面都不要了,這麼赤裸裸地要自己的女人去死。”
柴俞只聽見了“世子一切安好”六個字,她踮着腳,看着城頭上小小人兒,模糊的淚眼看不清臉,但孩子能動能揮手,她就覺得,走到這一步,也不枉了。
“對不住了……陛下……”她痛苦地閉上眼睛,“您放心,動手之後我會立即自殺,只求不在悅兒面前自殺,我會到城牆的陰影裡,以死謝罪……”
“動手之後你自殺不自殺已經不重要,不會有人再讓你活着。”景橫波哼了一聲。
柴俞嘩啦啦地流着眼淚,無言以對,手中刀便要往前一頂。
忽然有人大喝,“先看清楚這到底是誰!”
隨即上頭一聲驚叫,接着又是一聲孩子的大叫,隨即“呼”一聲,一條小小人影已經從城頭墜下。
“悅兒!”柴俞心膽俱裂,再也顧不得景橫波,猛地撲上前。
她身軀沉重如小山,此刻狂撲出去時,竟然迅捷如野鹿。
忽然一層風沙起,迷了她的眼睛,她隱約聽得城頭上下一陣呼喝驚詫,似乎還有刀槍交擊聲響,她不能視物,只能摸索着憑記憶向前撲,就在這時,她聽見一聲墜落,“砰。”
這一聲便如巨錘落在她心上,她身子一頓,噗地噴出一口血。
“悅兒……”她顫顫地喚,不顧一切地揉眼睛,好容易揉出了眼底的砂子,睜着血紅的眼,一眼看見前方沙地上,趴着的小小身影。
“悅兒!”她撕心裂肺地大喊,發瘋一般撲上去,一把抱住那小小軀體,“悅兒啊悅兒啊啊啊啊……”
她仰起頭,呼喊如泣血,衝破這城前飛雪黃沙,如凌厲帶血的刀,撞擊在那些寒鐵兵甲之上。城樓上的人們,聽着這瘮人的聲音,都齊齊無聲顫了顫。
她哭號一聲,霍然轉身,盯住了身後景橫波那一羣人。
“我挾持女王,罪大惡極,殺我便是,我兒無辜!”她大喊,“爲什麼要把他從城頭打下來!爲什麼!”
那羣人注視着她,神情古怪。英白正要說話,七殺卻搶了先。
“你爲你兒子挾持女王,殺了你兒子不就結了?”
“你有罪,你兒子當然也有罪,當然要一起死咯。”
“你死了,你兒子估計也活不久,咱們幫你一起解決,黃泉路上好作伴啊哈哈。”
“不爲什麼,好玩,任性!”
……
柴俞身子一軟,靠着城牆跪了下來,抱着那小小的軀體。
頭頂是自己的家園,卻再也回不去;身前是本可以投奔的朋友,卻已經成爲死敵。
她身周,只剩了這小小屍體,滿地黃沙,和頭頂的風雪。
人生到了此處,已經無甚意義。
她忽然大笑,笑聲裡滿是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