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完盈盈一禮。
我知你將退婚於我,那麼,讓我先來解脫你吧。
你將登位,這時候拋棄早有婚約等你多年的未婚妻,會遭受百姓士子非議。
那麼,讓我成全你無瑕無垢的聲名。
也成全我自己的尊嚴。
……
廣場無聲,爲那女子的剛烈明銳所驚。
夏紫蕊臉色白了,她也沒想到會遇見這樣一個局面,下意識轉頭看住鐵星澤。鐵星澤卻搶先一步,接下了話。
他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強。既然如此,星澤祝願萱亭小姐永生安好。”
他神情微微歉疚,向姚萱亭深深一禮,姚萱亭還禮如儀,再擡起頭時,眼底水光閃動。
衆人都覺得不忍,她畢竟還是少女。
爲他等了那麼久,做了那麼多,到頭來卻親手作結,這是註定綿長的疼痛,容不得雲淡風輕。
夏紫蕊退後一步,張了張嘴要說話,鐵星澤卻忽然在她身邊輕聲道:“紫蕊,在負他和負你之間,我只能選擇負她。”
夏紫蕊一震,再回首看他時,眼底也閃出水光。
她未曾想到,他亦能有如此決心。
這一霎少女情愛之心,再燃三分。忽然便覺得多年行走,終於遇見對的那個人,一霎回眸,不需要更多理由。
景橫波喃喃道:“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宮胤卻在她身邊,不以爲然地道:“真心所愛,一生唯一。何來新人舊人?”
景橫波心中一震。這話語氣,他說來再自然不過,不是故意說情話,是真心這麼認爲。
這男人無論多麼驕傲尊貴,各種和她觀念衝突,但在感情上,他當真如白紙潔淨,容不得一抹雜色。
他愛了,就是冰雪裡的火,燃燒得幽藍閃亮,獨此一枝。
看他看鐵星澤此刻神情,似乎也不大以爲然呢。
廣場上鐵星澤微微退後,讓開道路。
姚萱亭既然聰明地主動退婚,他便也不再說什麼。姚萱亭拍拍關琇瓏,問一句:“你可願與我一同離開王城,歸隱山林。我別的不敢說,但照顧你一生衣食不缺,還是能做到的。”
衆人都知道姚萱亭出身詩書大族,卻是天生擅長經濟之道,名下田莊店鋪無數,是沉鐵數一數二的女富豪,關琇瓏若跟了她去,這輩子還是有好日子的。
關琇瓏卻輕輕搖了搖頭,低頭不語。
姚萱亭一看她那樣子,就知道她心不死,冷笑一聲,道:“好自爲之吧!”不再理她,轉身就走。
風揚起她散披的長髮,她始終沒有回頭。
這一生髮髻爲你束,再爲你散,這輩子,再無再次束起的那一日。
人間情愛,不過如此。
從此後,我要爲自己活。
……
衆人直到目送那女子背影完全消失,才恢復了活氣。
鐵星澤神色倒還如常,走到夏紫蕊身邊,忽然伸手入懷,掏出一個精緻的首飾盒子。
景橫波一看就瞠目道:“不好。”
求婚的節奏!
不知道爲什麼,她覺得不妥。
主要原因是她覺得,這事兒處理得不乾淨,鐵星澤這性子太優柔,還是要再看看的好。
但紫蕊卻很可能因爲激動,當場就答應了。
女人在愛情中,總是沒智商的。
果然廣場上,當着全體軍士的面,鐵星澤輕輕打開那個盒子,隔得遠,景橫波看不到盒子裡是什麼,但從紫蕊驚訝讚歎的眼神來看,想必是寶物。
宮廷女官都控制不住驚訝讚歎,還得是價值連城級別的寶物。
這種級別的東西拿出來,不套個老婆回去,就白瞎了。
鐵星澤捧着盒子,遞給夏紫蕊,輕輕道:“紫蕊,如今我是自由身了,我要向你……”
夏紫蕊已經捂住了嘴,眼底淚光盈盈。
景橫波翻翻白眼——爲什麼所有女人遇見求婚都這德行?
她正想着怎麼打斷這事,她可以調動點殘餘力量,來個控物砸昏紫蕊,可那樣就等於告訴所有人,她在這裡。
正在發急,忽見夏紫蕊上前一步,對着盒子,露出驚喜讚歎表情,大聲道:“啊,世子,這就是您給我說過的,要請我幫忙鑑定的煙霞白玉雙環嗎?果真是妙品呢。不過紫蕊眼拙,還得仔細鑑別,請世子再給紫蕊一點時間,好嗎?”
她迎着鐵星澤微怔的目光,含笑合上盒蓋,手指輕輕按着他的手背,眼底神情,溫柔又祈求。
景橫波差點一拍大腿。
贊!
咱家女官就是聰明!
發現要被心上人求婚,卻沒被衝昏頭,反應極快,一番言語,既做了拒絕,又全了鐵星澤面子,還暗示他“給時間考慮”,真是漂亮。
連宮胤都輕輕讚了一句,“強將手下無弱兵也。”
景橫波聽得更加得意,樂不可支地決定,可以對他態度稍稍好一點。
不過她有點奇怪,所謂旁觀者清,以紫蕊現在的心情,正在幸福動情中,沒道理拒絕鐵星澤,她拒絕的原因,是什麼呢?
那邊夏紫蕊按住盒蓋,迎着鐵星澤目光,輕聲道:“我……我其實很願意……但我的事情……我希望得到女王的首肯……”
她是那種嚴厲宮規薰陶出來的女子,在她的認知裡,她屬於女王,婚事當然要由女王做主,怎麼可以自己擅自決定。
再說鐵星澤不是普通人,馬上就要做沉鐵族長,和他聯姻關係政治局勢,跟在女王身邊久了,她有這方面的敏銳。
鐵星澤凝視着她,微微一笑,將盒子順勢蓋好,柔聲道:“好。我等你。”
夏紫蕊滿面感激,景橫波覺得僅僅這事,這小妮子對鐵星澤心思又得再陷一層。
不過她也鬆了口氣。這樣也好,大家都得想想。
紫蕊是她摯友,她只望她的愛情經得起考驗,才能得真正幸福。
鐵星澤求婚失敗,似乎多少影響了興致,對這邊排隊的人羣也沒有多看,示意宮衛放行。
景橫波向宮外走,紫蕊向宮內走,她還急着回去找女王。
景橫波揮了揮衣袖。
紫蕊忽然覺得胸前一癢,她一驚,卻不敢聲張,直到進入宮內,找了個淨房,脫下衣裳一看,胸部不知何時,多了顆鈕釦。
紫蕊“啊”地一聲,認出這是女王衣裳上的鈕釦。
剛纔廣場上……
她大喜——女王沒事,就在剛纔的廣場上!
她急忙跑出去,想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鐵星澤,戀愛中的人,總願意和心愛的人先分享。
她卻沒能找到鐵星澤,冷靜下來後,又覺得女王自己不露面,只放顆鈕釦提示,只怕另有隱情,還是不要聲張的好,便去悄悄告訴了英白。
英白也是持重性子,和她同樣看法,當即不動聲色,留一半人繼續假做挖掘,一半人暗中尋找。
廣場上人大批地散出去,耶律祁想起先前那個似乎熟悉的側影,再回頭去找,哪裡還看得見?
宮門外停着幾輛大車,準備把這些人都送出宮城,景橫波和宮胤,以及幾個易國探子上了一輛車。
出宮城不遠後,這批車隊驚馬,大車四散,等到護送的士兵找回來,發現人數少了,但這車隊的任務本就是驅人出城,少也便少了,也沒人在意。
而景橫波等人,已經換了臉換了衣服換了大車,一路出了城,易國人不愧是易容之國,對於換臉換身份之類的事兒非常熟練。
他們剛出城,城內忽然開始加強戒備,軍隊在每條街道上搜查尋找,城門關卡開始許進不許出,每人的路引都會被嚴格查驗。
但這時,那輛載着景橫波和宮胤的馬車,已經馳在了沉鐵王城郊外的山野上。
……
庚申年十二月,成孤漠分兵北上,欲待以騎兵奇襲女王。女王引成孤漠至沉鐵王城決戰,自焚詐降後引成孤漠入城,再以燕殺軍圍之。十二月二十二日,亢龍降,成孤漠逃。
六國八部誰也沒想到,這一戰,定的竟然並不止沉鐵,還有女王的王位。和她一直作對的亢龍軍,經此一役,被制服了最精銳的一部分,成孤漠一旦敗亡,亢龍將再也難以成爲女王的掣肘。
帝歌上元,因此更加惶惶不安,當然這是後話了。
隨着女王聲威的日盛,一些流言,也開始悄悄在大荒大地上流傳。
據說此戰能勝,是因爲國師親身率玉照龍騎,前往沉鐵相助。
據說戰役勝利後,女王失蹤。國師也失蹤。
前一個消息出來時,帝歌聳動——國師相助?國師在沉鐵?那帝歌的國師是誰?
但當國師失蹤的消息傳來之後,反而打消了帝歌人們對坐在寶座上的那位國師的懷疑——失蹤?好拙劣的理由。果然國師在沉鐵是謠傳。
就算有人在懷疑,但那句國師失蹤,讓人擔心國師或許在故佈疑陣,保不準早已回了帝歌,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當然,宮胤的“失蹤”,並不僅僅是爲了讓帝歌的人迷惑。
雪山上,那片茵茵草地上,有人獨坐,寬大的裙襬間跳躍着溫柔的雪狐。
許平然攤開面前的幾份紙卷,眼底也微微露出疑惑之色。
宮胤到底在哪裡?
前陣子有蛛絲馬跡顯示,他似乎在玳瑁,她當即下令去玳瑁查探,摸清他去那裡的真正原因。但雪山來人到玳瑁之後,就失去了宮胤的蹤跡,似乎他哪裡都在,又似乎哪裡都不在,被各種線索牽着到處跑,最遠的都跑到了幾個域外小國!
雪山門徒已經接二連三吃虧了,外門弟子全軍覆沒後,派遣內門納木爾去,不想居然也是所有人音訊全無。不用問,必定凶多吉少。
現在看來,當初宮胤確實在玳瑁,因爲他最近出現在了沉鐵,但現在他的失蹤,讓她也無法確定他到底在哪裡。
雪山門徒最近抓到了宮胤的一些護衛,爲了逼問宮胤下落,用了一些禁忌之法,可以確定的是,確實沒人知道他在哪裡。
無法摸清下落,就無法有的放矢。
許平然手掌按在紙捲上,紙卷在掌下慢慢消失,陽光中騰起淡黃色的紙霧,她微微仰起頭,眼眸在這樣的煙光中,難得地浮現出一絲迷離。
這些年雖然掌控雪山大權,但那些人,從未放棄和她各種軟性抵抗。比如,長老們關於見宗主的要求,比如,以慕容爲主的那一派,要求提前結束宗主候選人歷練,新舊宗主早日交接。還有一些人,對她的各種人類極限試驗提出異議,認爲這樣並不能培養出絕頂人才,還會浪費了很多好苗子。
她脣邊勾起一抹淡淡譏嘲……他們懂什麼。
不過一羣蠢夫而已。還真以爲雪山血脈世上最高貴,九重天門當真高在雲端?
他們懂什麼叫真正的高貴?
脣角微笑不滅,她看起來溫柔又和善,這麼多年,她就是以這樣的溫柔和善笑意,應對了那些試探和抗拒,笑意如此溫婉,伸出來的卻是鐵腕,看似商量退讓的背後,是雪山腳下隱秘溝渠裡,流不盡的血。
她不介意再多流點,反正雪山很高。那血一路流下,在路上就乾涸了。
雪山太高了啊。
那麼多年她沒走下去,那麼多年,那個年輕人,在一羣人的簇擁下,試圖向上走,走到最高峰,也還沒能走上來。
但她已經嗅見了他逼近的氣息。
戰勝她,他就是夠資格的那一個。
壓下他,她就是雪山永遠的掌權者。
她會帶着雪山,和她培養的那一羣如冰似鐵的戰士們,走下山,走向大荒,走上真正屬於她的神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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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此之前,先得找到宮胤。帝位還等着他呢!
許平然目光遠遠投向山下,日光下雪山晶瑩如玉龍,在大地上奔騰,不見盡頭。
潛龍蟄伏待風雲,何時騰飛而起?
她忽然想到景橫波,這位黑水女王,現在已經有了偌大聲名,據說已經有人稱她“潛鳳”,稱必將在數年內崛起。
潛鳳?呵呵。
不過這位小鳳凰的羽翼之展,也多少提醒了她。以前她的注意力都在宮胤身上,竟然忽略了他的身周關係,竟然沒能看出來,宮胤對這個小鳳凰,如此情根深種。
現在看來,當初宮門決裂,完全就是宮胤做給天下人,包括她看的一場戲,以免景橫波成爲她的目標。但是世事不由人,他放逐她,又放不下,最終引起她的懷疑,一場沉鐵戰役,生生逼出了他的心意,也令她驚覺,也許之前那麼久,她的注意力,都放錯了。
終於知道了宮胤最在乎的是什麼,也不算太晚。
她彈彈手指,花叢間出現銀衣人,日光下依舊淡得像個影子。
“耶律曇的情況,怎樣了?”
“回夫人。”屬下恭謹地答,“心口一傷,雖然導致試驗失敗,但他沒死,也說明試驗還是有作用的。現在他狀況良好,正準備試驗最新的控雪丹。”
“先暫停。”她道,“讓他下山一趟。去探望耶律家族。順便帶些凝氣丸,賜給他們。”
銀衣人眼底有驚異和羨慕之色,想不到耶律曇如此受夫人器重,連家人都可以得到雪山人夢寐以求的凝氣丸,看樣子,夫人是選中了耶律家族,作爲之後十年的扶持人了。
許平然看出他的羨慕,面上毫無表情。珍貴的東西賜給那種普通家族,確實有點浪費,如果不是因爲耶律曇體質特殊,哪裡輪得到他們。
接連兩批人在山下失敗,納木爾也失蹤了,再動用其餘人下山,如果再出問題,就會被長老們趁機彈劾,不如就用時不時可以回家族的耶律曇,好好地招呼招呼女王。
“夫人……”那銀衣人忽然道,“玳瑁那個十三太保中的二太保,叫簡之卓的那個,通過咱們的外門聯絡人,輾轉給夫人獻上了禮物……”
她似乎在笑,眼神裡神情卻如聽見螻蟻爬過,淡淡道:“收着罷。”
收着的意思,就是她不要,連看都不看,給這些人自己處置。
銀衣人眼底掠過一絲喜色——那可是厚禮。
她揮揮手,銀衣人如一縷煙般消失不見,她起身,寬大的裙襬在草地上緩緩逶迤,雪狐們之前一直在她裙襬上跳躍,卻在她起身後,忙不迭逃開。
她回到了自己那間如普通民居一樣的屋子,自己倒茶,喝水,對着依舊低垂的帳子發呆。
“慕容最近很安分……我反倒有些不安……”
“我讓那人去查咱們的孩兒……其實不指望他去找……只希望看出他是否有什麼異動,他要有動作,我就有線索了……他卻好像根本對這事不感興趣……他到底怎麼想……還是……還是……”
她忽然一把扔掉茶盞,茶盞砸在地上砰聲碎裂,她已經撲入帳中。哧啦一聲帳子扯下半邊,隱約砰地一聲似有什麼物體倒下,她也不管,跪在牀上,抓住一個什麼東西拼命搖撼,“還是我們的兒子真的已經死了!你告訴我,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帳鉤搖晃,帳子抖動,整張牀都在顫抖,發出各種嘎嘎吱吱叮叮噹噹的聲音,她的髮簪被激烈的搖撼晃掉下來,頭髮散了一地,她擡手一撕,哧啦一聲,寬大的衣裙卸落。聲響清脆。
哧啦。哧啦。
撕裂,撕裂。
一腔憤懣鬱恨,壓抑在心深處,年年月月將心燒成乾燥的炭,看似死寂黑暗,卻總在剎那間蓬地燃起大火,妖火紅豔,將萬事萬物燒着。
牀下落了一地撕碎的衣物。
牀在兇猛地搖撼,經久不休。
她的哭泣和呻吟,似蟄伏的母獸,等待一場嗜血的追逐。
歪了半邊的帳簾危危險險地掛着,隱約可見起伏的肌膚,凌亂黑髮烏光閃耀,枯澀白髮雪光一閃。
……
馬車在道路上悠悠晃晃地行駛着。
景橫波坐在宮胤身邊,用蘸了水的溼布,給他潤澤着嘴脣。
她身邊堆放着棉被,腳下有一盆冰水。
宮胤臉色永遠那麼白,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麼太大區別,但景橫波眼神忽然就變得很犀利,眼看宮胤臉色微微透一絲異樣的紅暈,立刻撈起冰水裡的布巾,擰乾覆蓋在他額頭上。
冰布巾還沒幹,他忽然一顫,景橫波唰一下把布巾撤下去,另一隻手已經拖了被子過來,把他密密裹住,而此時宮胤剛剛開始發抖,紅暈迅速褪去,換了眉宇間淡淡的青。
景橫波動作無比熟練,銜接得行雲流水。
因爲經過無數次反覆。
宮胤出城之後就又不行了,那些易國人重新僱了大車給兩人坐着,景橫波完全顧及不了其餘事,注意力都在宮胤身上。
武人走火入魔,都是可以慢慢調息將養的,但宮胤並沒有調息,反而如平常人生病般躺倒了。他的病看上去很像風寒,忽冷忽熱,但景橫波絕不認爲他就是普通風寒,如果她沒猜錯的話,宮胤看似冰雪體質,其實體內一定也有烈陽類真氣,現在很明顯,他體內真氣失去了平衡,衝突碰撞,導致類似打擺子一般的症狀。
景橫波只恨自己不懂醫術,內功也沒能練到懂得別人真氣問題的程度,但她知道平常不生病的人,一旦倒下就是重病,哪裡敢有一分懈怠。自己衣不解帶照顧,又催着那羣易國人尋醫找藥找大夫。
好在那羣人也算合作,一開始他們還警惕地看守着兩人,後來見宮胤當真病重,景橫波自己也衰弱,而且一心都在病人身上,趕都不會走,便漸漸放了心。每次路過市鎮,都會找來當地最好的大夫,大夫的說法卻不一,有的說是傷寒,有的說是內熱,有的乾脆說準備後事吧,被景橫波大腳踢了出去。
景橫波看得出來,這羣人雖然奉命找叛亂的皇叔,但敵意並不重。下人的態度說明發號施令者的態度,看來易國國主並沒有要求屬下爲難“皇叔”,她便也不客氣,要湯要水要補藥,可着勁兒提要求,達不到要求就把宮胤一扛說要一起自殺,那羣人只得哭着喊着攔着,暗恨這差事太憋屈,只求早點把這對姦情深重的斷袖伺候到了易國便好。
一路都在車上,很少投宿,景橫波吃住睡都和宮胤同車。將大車兩邊的座位搭在一起,累極了就一躺,有時候倦得睜不開眼睛,手指還搭在宮胤手腕邊,她就像個活體體溫表,時刻探測着宮胤的變化,沒兩天她就練出一樁絕活——眼睛不睜,摸一下宮胤就知道他在發寒還是在泛熱,閉着眼也能給他敷冰汗巾或者蓋上被子,保證汗巾不會敷到鼻子上,被子從頭到腳蓋得嚴嚴實實,被角都能給你塞好。
每天她還給他擦身,他體溫不穩定,導致有時發僵有時流汗,他這麼愛乾淨的人,自然要時時清理。她不願意別人伺候他,也知道他自己一定也不願意,那就只好自己親自上手,一開始把手伸進他衣內時還有點不好意思,後來就變成了揩油,在他病況最重的時候,揩油的心思也沒了,她漸漸變得像個專業的護士,輕輕巧巧給他翻身擦身換衣,還能讓他不走光。
她再沒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想頭,什麼怨恨啊不解啊是愛是恨是走是留啊,在時刻威脅的生死麪前,這些情緒都顯得過於矯情。她甚至沒有空閒和心思去關注外頭的情況,不再關心戰局如何,不再關心士兵是否都已經回了玳瑁,不再關心鐵星澤是否順利登位,甚至不關心成孤漠是死還是活。
至於外頭已經將這場戰事傳得紛紛揚揚,震驚亢龍的反叛,盛讚女王的智慧,她的聲名如日頭迅速升起在玳瑁和大荒土地上——這和她有一毛錢關係?
如果要她拿這些統統來換宮胤痊癒,也不是不可以。她看慣了高在雲端冰雪不侵的大神,實在不習慣他如此的虛弱,這樣少見的虛弱讓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心中也不能不涌起恐懼,她害怕他真的會被這一擊擊倒,害怕一覺睡過來身邊就是他的屍體,所以一開始她不敢睡,堅持了一天一夜,終究因爲疲憊積壓和內傷,砰一聲栽倒地下睡死過去,腦袋上砸了好大一個包。
後來看他雖然狀況不好,但也沒有更糟,而是維持着同一狀態,她猜想這也許也是他療傷的方式之一。毒瘤還是要發一發的好,否則越積越深。也便慢慢放下心來。
她這回還真是猜對了,宮胤將自身傷病壓抑太久,對身體極爲不利。但景橫波一直風波不斷,他連倒都不敢倒,直到景橫波逼自己入死角,也逼他到了死角,他一路長奔,直入火場,將體能調動到了極限,直到確認景橫波無恙,又終於真面目和她相認,心中一鬆,被壓下的傷病立即兇猛反彈,這時候倒下,是順應瀕臨極限的身體要求,倒未必是最壞的事。
因爲藥石效用甚微,景橫波終究還是不太放心,每天也會用自己的真氣給他稍稍調理,維持在一個能對他有點幫助,但她自己也不至於重傷的限度。也因爲如此,她的狀態也大不如前,嚴格意義上,也是個傷病之人。
滿世界都在稱頌女王,滿世界都在尋找女王,稱頌的人和尋找的人都不知道,那個傳說裡光輝熠熠的女子,此刻沒日沒夜窩在一輛馬車內,疲憊、憔悴、無時不刻不在擔心,以至於眼眸深陷,滿眼血絲,滿頭烏髮發枯,甚至悄悄冒一星白髮。
在出沉鐵王城之後,她估算着已經出現了行蹤空白,或者可以聯絡下屬下,但那時宮胤情況兇險,她一時慌亂沒顧上,等到稍稍安定後想要聯絡,離沉鐵已遠,她也不能確定留下的暗號,什麼時候能被尋找的屬下發現,追上來。
好在易國好像暫時也沒惡意,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有時候覺得,這或許是老天的安排,老天不讓她走得那麼瀟灑,在她最猶豫的時候,自動幫她做了選擇。那些夜裡,她倚靠着車壁,握着他的手,聽他長長短短的呼吸,心頭既憂傷又安寧,爲那些不能完全釋懷的往事憂傷,卻又爲此刻還能聽他真實呼吸而安寧。
愛情的滋味,都是這麼矛盾的麼?她鬱郁地撫了撫消瘦的臉頰,想着男人都什麼玩意啊,當初一心要談個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戀愛真是傻啊,腦子被門擠了才尼瑪想轟轟烈烈,高富帥那麼好招惹的?花心的你受傷,不花心的他受傷你也受傷,反正都是受傷,認識兩年了,連個覺都沒睡上。
這麼一想就覺得虧大了,嗷嗷一叫,撲出去奪過趕車傢伙的鞭子,噼裡啪啦一陣亂甩,將車子亂七八糟一陣胡趕,發泄完了鞭子一扔,又一頭鑽回去伺候病人,可憐那羣給她折騰慣了的傢伙,也只能叫喊幾聲,回頭還得找路把車子趕到正道上去。
因爲一路換車換臉換身份,也因爲要經過一個翡翠部,這路走得不快,這一天終於到了翡翠部和易國相連的邊境,再翻過一座山,就是易國境內。因爲天色太晚,翻山不利,便在山腳下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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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心所愛,一生唯票也,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