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上唯一一處寶地,就在許平然居住的那片山谷,那裡地氣溫暖,再經過許平然多年改造,如今四季如春。
更神奇的是,山谷的溫暖和外面的寒冷似乎沒有一個緩衝地帶,碧湖綠草在山谷邊緣戛然而止,緊接着就是冰雪遍地,碎瓊亂玉,好像冬和春,忽然在這片土地上同時降臨。
雪山這麼多年,道路沒什麼變化,宮胤走得很自然隨意,讓那些引路的人更加打消了疑慮——這位確實在雪山呆過,不然不能認得雪山看上去一模一樣,其實走錯便萬劫不復的道路。
宮胤在那片冰雪和春光相鄰的地帶站了站,看了看山谷裡的景色,當年他在雪山的時候,這山谷還很貧瘠,他並沒有進去過。
長老們則有些緊張地盯着他的靴子,生怕他踏前一步,進入谷中,犯了夫人的禁令。
不過如果他真的踏前,也不過是自尋死路罷了,這山谷邊界早被夫人下過禁制,曾有野獸無意中闖入,踏上草地的那一刻便氣絕身亡。
一位長老則試圖從他口中得到那個驚人的消息,沉聲道:“敢問閣下,你所謂的宗主之子下落,可否告知我等……”
“這湖水很是清冽,想必有魚?”宮胤答非所問,目光正從眼前湖面上掠過。
湖水碧藍,倒映雪峰晶瑩。
“啊……呃……想必有?”長老跟不上他的思維,愣了一下方答。
“可否借個釣竿?”宮胤客氣而冷淡地道,“宗主愛吃魚,我想釣條魚送給他。”
一衆長老的表情更茫然——宗主愛吃魚嗎?
沒人知道,甚至連宗主長什麼樣子,很多人都忘記了。
“這個……山谷有禁令,不允許無令踏入……”
“我不過線。”宮胤在冰雪上劃了一條淺淺的線,對面就是山谷碧湖。碧湖之側,幾蓬花木之間,是一座樣式普通的小木屋。
長老們再次跟不上他的思維,先傻了半天,再商議了半天,想來想去這個要求雖然荒謬,卻無法拒絕,他在冰雪這邊釣魚,魚線過界入湖,好像不能算違背禁令?
有人便找了魚竿來,雪山之巔倒也有冰湖,湖底有魚,有時候雪山長老們也會去博個野趣,當然弟子們沒這個福分,他們忙着求生還來不及。
先拿了一根來,宮胤瞧瞧,道:“短,不趁手。”
衆人想着這裡距離湖邊確實還有點距離,便又換了一根,宮胤還是搖頭說短。
再換,還是搖頭。
好在雪山長老們,近年來被許平然已經磨得沒什麼脾氣,再說留守的自然都是性子穩重妥當的,當真又去找,最後找到一個喜歡在懸崖上往下方深淵垂釣的釣魚愛好者,這位的釣竿是特製的,千年黑鐵,韌而硬,釣線更是長得讓人懷疑可以繞雪山一圈。
這回宮胤終於滿意了,接過了魚竿,在界限之邊盤膝坐下,魚竿輕輕巧巧一甩,嘩啦一聲釣線入水,竟然真的釣起魚來。
一衆麻衣如雪的長老們,傻傻在他身邊看,都覺得這一幕很是古怪,這個忽然跑來自稱宗主說要拿大秘密換雪山宗主之位的傢伙更古怪,自己一羣人傻站在一邊看他釣魚更更古怪,但衆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到底該怎麼對他才合適。
一人忽然想起什麼般,道:“你這魚鉤上還沒放餌!”
“無妨。”宮胤淡淡道,“等會有個大餌。”
衆人想着他是想先釣上一條,以魚肉再釣魚?
釣魚是件枯燥的活動,看人釣魚更枯燥,長老們看了一會,發現宮胤真的在認真釣魚,頓時覺得自己更傻,不得不走到一邊,商議到底該怎麼做。
這麼禮敬着他似乎不對,但擒下他似乎也不對,把他當未來宗主看待似乎不靠譜,把他當闖入者看待似乎也不妥?
原以爲他要趁釣魚出幺蛾子,魚餌上下毒什麼的,誰知道他連餌都不放,這搞的什麼鬼?
忽然一人風馳電掣般自山道上奔來,老遠就在狂喊:“攔住他!攔住他!他是宮胤!他來對我雪山不利——”
衆人臉上又一呆,有人想了想宮胤是誰,有人臉色大變。
“慕容箴!”一個老者大聲道,“你所說當真?”
“怎會有假!”
在場的人倒吸一口冷氣——宮胤這名字乍聽陌生,因爲距離他下山,已經頗有年頭,這些年雪山中人知道他掌管大荒政權,也知道他是宗主夫人的忌諱,平日從不提起,久而久之也便忘了,然而此刻聽見這個名字,不禁都心神震動。
這是雪山歷史上,唯一一個仗劍闖山門,半途公然下山,令九重天門顏面掃地的雪山子弟!
“宮胤怎麼會來這裡?”一個長老不可思議地問,這些留守長老,並不知道許平然下山所爲何事,他們知道宮胤掌管世俗權利,這樣一個人,怎麼會忽然丟下政權,孤身一人來雪山?
宮胤始終沒回頭,似乎很專心釣魚,此刻忽然道:“對啊,我怎麼會來這裡?我怎麼來的?”
衆人又一怔。雪山門戶,每隔一年都會有變動,哪怕宮胤曾經在雪山呆過,多年以後重來也不是想進就能進的。
慕容箴一怔,此時纔想起,自己要如何交代這一路的慘敗?
要如何和衆人說起,自己違背規矩,故意引宮胤進雪山,想要宮胤和許平然拼個兩敗俱傷,誰知道許平然竟然不在,誰知道宮胤竟然莫名其妙大搖大擺地就進了雪山內門?
“拿下他!”他指住宮胤,嗆然拔劍,“他跟蹤了我進雪山,他是來行刺宗主的!”
人影閃動,長老們團團將宮胤圍住,雖未出劍,眼神警惕。
無論如何,他們當然更相信慕容箴一點。
“慕容兄當然不願意我覲見宗主。”宮胤還是頭也不回,悠然落竿,“我帶回來了宗主之子的消息,他卻是當年將宗主之子拋棄的人,他如何願意?”
慕容箴怔了一怔,怎麼也想不到宮胤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這一句卻正敲着他內心虛弱,一怔之後,冷汗忽然就溼透了背脊。
“胡言亂語!”他怒道,“我何曾拋棄過宗主之子?”
“嘩啦。”一聲水響,宮胤將魚竿一提,魚鉤上,竟然真的活蹦亂跳一尾黑色魚。
宮胤卻並沒有將收杆,將那魚取下,而是一彈指,將黑魚割去一半,將魚竿又繼續放了下去。看樣子還打算繼續釣。
“慕容箴,你若不心虛,何不等我將宗主之子下落,和宗主談過再動手?”
“和宗主談?”慕容箴怒極反笑,“宗主閉關六年,從未見過外人!”
“他兒子的消息,算外人麼?”宮胤搖搖頭,“你又不是宗主,又怎麼能知道他不會爲此出關?”
慕容箴又被嗆了一嗆,他沒臉說自己全軍覆沒在宮胤手中的事,自然也不能以此事來要求衆位長老出手,宮胤坦然進雪山,一臉和平使者模樣,自稱帶來宗主之子消息,誰都知道這事兒向來是許平然心頭大事,在場長老一大半都是許平然親信,也正是因此才禮遇宮胤,他如果出手阻攔,只怕這些長老的長劍,就得掉轉劍鋒對他了。
一腔怒氣無處發泄,待要忍下卻怎麼都不甘,他正要發作,忽然宮胤手中魚竿一提,“嘩啦”一響,又一尾魚出水。
但已經不是先前那黑色魚,變成了一尾紅魚,大過黑魚兩倍,牙齒尖利,嘴角猶留血跡。
慕容箴一呆,連帶衆位長老臉色都一變——剛纔那黑魚,已經被紅魚吃了?
這湖中魚,如此大而兇猛?
仔細想想也不奇怪,這山谷誰都知道看似寧靜祥和,實則是雪山最爲兇險之處,門主夫婦的住所,怎麼可能真的毫無佈置?
以往不是沒有那些受不了雪山酷厲規矩,下山亂闖,或者有心潛入的雪山弟子以及刺客,拼了命闖入山谷,但這些人從來有進無出,連屍首都沒有下落,每天日頭升起,山谷碧湖盪漾,草青風和,雪狐出沒,鮮花開放,不染一絲塵埃和血跡。
但很多人猜過,那鮮花之下,那青草之中,那碧湖之底,那雪狐腹中,是不是都藏着新鮮血肉?
慕容箴怔怔看着那魚,他總覺得一切都很詭異,但一切都無法解釋,原以爲會仗劍上雪山的那個,現在背對着他在釣魚,難道他真的要等他釣完魚?這讓他有種自己很蠢的感覺。
更重要的是,他覺得不安。
這種感覺比宮胤真的仗劍上雪山還要不安,夕陽下那人從容甩竿,釣線伴湖水發粼粼金光,水聲嘩嘩輕響,明明氣氛祥和寧靜,他卻覺得四面空氣似乎越來越緊,咽喉也越來越緊,而心跳越來越快,彷彿那單調的揮動釣竿動作,下一瞬便要勾上他的心臟一般。
宮胤手指一彈,紅魚身上添了傷痕,鮮血流出,宮胤將紅魚也放了下去。
沒多久,“嘩啦。”一聲響,魚竿提起,這回紅魚不見,一條更碩大的黃魚在釣線盡頭搖頭擺尾。
宮胤還是不拿魚,照樣弄出傷口後投回水中,沒多久又是嘩啦一響,比黃魚更大的白魚甩着晶瑩的水波躍起,寬闊如蒲扇的尾巴,掀起了湖上小小風浪。
白魚也被甩了下去,繼續充當釣餌。
慕容箴覺得更不對勁了。
宮胤下面要釣起的是什麼?
這魚越釣越大,再釣下去,是不是得釣出鯊魚來?
長老們也怔住了,眼前釣起的魚越來越大,漸漸超越了他們對魚的認識,那些魚也越來越猙獰,牙齒越來越利,一看就是食人魚。
這人要幹什麼?是要釣起巨大食人魚,對衆人不利嗎?
長老們不由自主地緩緩圍了上去,慕容箴一見大喜,忙做個手勢,示意衆人包圍住宮胤,自己猱身撲上,劈手就去抓他背心,喝道:“管你什麼要事,擒下你你敢不說……”
“嘩啦!”
這一聲出水聲尤其猛烈,聽來讓人擔心整座湖是不是都被猛然掀起,一些離邊界較近的長老被後頸和背心一涼,被撲了滿身的水,水涼徹骨,還隱約帶着一絲腥氣,衆人駭然回首,第一眼只感覺似乎一座山忽然壓了下來,再一看才發現,那被釣線釣上半空的,是一條足足有壯漢那麼大的一條黑色魚。
那魚渾身無鱗,石頭一般黑黝黝一片,上面還生出斑駁青苔,也不知道在水底呆了多久沒動過,魚嘴寬闊,乍一看沒有牙齒,再一看那牙齒中間小,往邊緣愈長,到了魚嘴邊緣,簡直大如野獸獠牙。
那魚沉重,精鐵釣竿和獸筋釣線都快承受不住,線顫顫巍巍,竿彎曲得似乎要折。釣竿牽着魚,在空中一轉——
衆人何曾見過這樣的魚,一時都呆住,脖子不由自主順着那魚揚起的軌跡,轉了一個圈。
這一個圈轉下來,纔有人發覺不對,這巨魚落下的位置,好像是……
“那是宗主夫婦的木屋!”有人忽然大叫。
“轟。”一聲巨響,蓋住了他的驚叫,也蓋住了衆人的驚呼,那巨魚重重砸上屋頂,那般石頭般沉重的魚,砸在木屋頂上,哪怕是木頭是千年鐵木,也經不起這高空落下的一撞,轟隆一聲屋頂破裂,那魚兇悍,還一口咬在木頭邊緣,“咔嚓”一聲,將那木屋窟窿咬得更大了一圈。
不等衆人反應過來,遠遠執竿的宮胤手腕一沉一挑,那魚鉤忽然就鬆了那巨魚,魚骨碌碌滾下屋頂,魚鉤閃電般從窟窿探入。
“住手!你敢毀壞宗主居處!”慕容箴和長老們氣急敗壞地撲過來。
撲在最前面的慕容箴,忽然聽見宮胤輕輕說了一句話。
他道:“看,人餌。”
然後他手腕一提。
釣線悠悠一顫。
衆人頭一擡。
晴天霹靂,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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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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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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