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擡起眼,看了一眼按住自己袖口的手,手掌白皙,指節分明,肌膚細膩,指節和掌側卻有不薄的繭子。
練武的世家子弟。
她心中得出這樣一個判斷,還沒抽手,南瑾忽然擡手一拍,將那人的手臂拍了開去——那人抓住景橫波袖口,胳膊稍稍蹭着了南瑾的肘彎。
她出手快且重,不留餘地,那人猝不及防,手臂重重撞在櫃檯上,咔擦一聲,竟然將櫃檯撞裂了半邊,店主哎喲一聲叫起來,聲音倒不像是心疼,更多像是驚訝和不安。
伴隨着撞擊聲和驚叫聲,一大批人涌了進來,當先一人怒喝道:“誰敢對我家公子動手!”
景橫波回頭一看,好傢伙,涌進來伴當足有十幾個,而店中原本的客人不知何時都已經閃身出店。
看來不是一般的世家子弟。
身後有人,聲音薄怒:“哪來的狂妄女子,動輒出手傷人?”
南瑾自然是不理會的,忙着將那對珍珠耳環裝進自己口袋裡,也不管有沒有付錢,店主眼巴巴看着,想管又不敢管,生怕這冷冰冰女神經,一言不合又砸櫃檯。
景橫波先拋出一錠銀子,道:“耳環錢和櫃檯修理費。”才轉身對那男子道,“哪來的輕薄狂徒,動輒調戲良家婦女?”
此時她纔看清面前青年,中等個子,膚色微黑,眉目倒還算英俊,或者已經很英俊了,但對於看遍美男的景橫波來說,自然只能算一般。
只是那一身衣裳打扮,價值不下百金,這個比較不一般。
那男子微微挑起眉毛,看一眼景橫波,目光着重在她斗笠下分外鮮豔豐潤的紅脣上一轉,眼神裡怒氣忽去,泛出三分興趣,笑道:“調戲?在下只是阻止姑娘付錢而已。”
“哦?”景橫波眉毛也一挑,“我看中的東西,準備付錢。你又憑什麼來阻止?”
“憑我纔是這耳環的主人。”那男子笑得越發得意,“這付耳環是舍妹訂的,舍妹託我前來取貨,你要買,豈不是強買?”
景橫波目光轉向店主,“之前怎麼沒聽店家說?”
男子伸長身子,愜意地趴在櫃檯上,敲敲木板,笑道:“許是忘記了?方家二小姐在你這隆祥記訂了海珠耳環,不就是三天前的事兒嗎?”
那店主迎着他笑盈盈的目光,一張臉早已皺成了苦瓜,眼神躲閃期期艾艾地道:“……這個……那個……原先倒確實是方家小姐訂的……只是……”
“只是嫌小反悔不要了,現在又出來橫加干涉。”景橫波接口,“我說這位方公子……”
“在下不姓方,方小姐只是在下表妹,在下姓禹。”男子微笑打斷她的話,對她挑了挑眉。
“好吧禹公子。”景橫波目光微轉,忽然發現店主的臉色唰一下白了,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氣,其餘衆人神情也有些不自然,不過她一掠而過,也沒在意,心頭不知怎的有點煩躁,淡淡道,“你明明想要的不是這耳環,何必硬要攔在這裡?沒聽過好狗不擋路?”
“放肆!”那十幾個壯漢伴當立即按刀衝上,“無知民女,膽敢侮辱我家公子……”
“一隻狗換成了一羣狗。”景橫波笑吟吟道。
那禹公子擡擡手,止住了隨從的鼓譟,轉頭也笑道:“你膽氣很大,人也聰明,我越發對你好奇了。你說我不想要耳環,那你猜我想要的是什麼?”
“你想看我的臉唄。”景橫波眨眨眼,“揣摩了很久吧同志?剛纔裝着和店主說話,手指盡撩我斗笠做啥呢?”
那禹公子怔了怔,仰頭大笑,“好!好!夠率真!禹國女子,哦不大荒女子所見多矣,還未曾見此殊品!”
一邊大笑一邊伸手一揮,對那店家道:“你店中今日售賣的所有飾品,我都要了。先送上來。”
店家既驚且喜,急忙招呼夥計打包貨品,景橫波籠着袖子,笑吟吟看着,手指觸及袖囊裡的辨珠,忽覺似乎有點發燙。
她心中一動,一時又驚又喜——辨珠是不是有了變化?
之前尋找大半年,一路出來大半個月,辨珠從未有過任何動靜,始終如一隻冷冷血瞳,漠然面對她的殷切。
此刻,是在變化嗎?
她不能確定辨珠的發熱是因爲被體溫烘熱還是別的原因,也不能確定辨珠發熱代表着什麼,禹春並沒有告訴她,辨珠在出現異常時,會有發熱的情況。
她手指捏緊,面上微笑如常,並沒有急着將辨珠取出來,而是先對店內外看了一遍。
店內已經無雜人,除了店主和幾個夥計外,就是她和南瑾,那禹公子和他的十幾個隨從。人擠得滿滿當當,但看不出什麼特別。
店外人更多,都是被這裡情況吸引看熱鬧的路人,透過人羣的縫隙,還能看見街對面幾家攤點,幾家食肆,食肆賣醬肘子羊肉燴麪,最前面一個攤點賣得好像是辣炒片糕和抄手,一大堆人聚在那裡吃喝,來去人流如過江之鯽,但怎麼看,都沒一個人像宮胤。
等她目光從店內外收回來,面前已經堆上了大大小小的盒子,盒子都開着蓋,寶光吞吐,玉潤珠明,將這一店人的眼眸,都熠熠照亮。
店外觀望的一些女子發出輕輕的抽氣聲——滿屋珠寶,遍地綺羅,本就是女子不能抗拒的最大誘惑。
禹公子掠起一抹最完美的笑容,指尖輕輕將盒子向前一推,姿態神情同樣完美地道:“明珠百斛,翠玉千枚,求晤佳人真顏。”
春風拂闌,珠玉生輝,他笑得風度翩翩。
豔羨的低語聲更響,更多人涌過來,四面的交通似乎有點堵塞。
“佳話!佳話!”門外有個酸儒大聲讚歎,“千金只謀佳人面,此舉足可傳爲風流佳話!”
也有人大聲嗤笑,“不過敗家行徑耳!小心斗笠掀開卻見嫫女!”
四面有鬨笑之聲,嫫女是大荒史上著名的“半面醜女”,據說半張臉風流魅惑,另半張卻醜如鬼魅。
景橫波笑吟吟盯着對面的禹公子,神情專注,目光發亮,任誰看也以爲她也已經毫無例外地爲這樣的大手筆動了心。
沒有人知道,她一直緊緊捏着那辨珠,真切地感覺到,珠子越來越熱了。
這珠子,似乎從這禹公子對她追求挑逗開始,就發生了變化。
難道這珠子有禹春也不明白的特別之處——和宿主心意相通?
宮胤那個大醋罈子,真的在嗎?
此時此刻,辨珠萬萬不能拿出來查看,她不能讓宮胤發現辨珠的存在。
此時此刻,便有心利用這禹公子做一場你追我逐的戲,也不能太過做作,這世上最瞭解她的是宮胤,他很清楚她不會被這一屋子的首飾打動。更不會被這自命風流的禹公子吸引。
她必須沉住氣。
她只能儘量讓這禹公子誤會,做出些什麼來。
手指在袖囊裡控制不住地輕輕顫抖,她面上卻笑得明媚生花,低頭仔細地看過那些首飾,旁人看不清她眼底神情激越,只當她爲這滿目珠寶所動。
那禹公子神情也微微得意,得意中似乎又有微微失望,看景橫波笑而不語,只顧欣賞首飾,終究有些耐不住,傾身上前去挑她的斗笠,“如何?”
景橫波恰在此時擡頭,笑道:“很美。”
這一擡頭,正好讓過禹公子的手指,禹公子微微一怔,然後目光觸及她微微擡起的下半張臉,肌膚亮如新雪,紅脣卻是雪上牡丹,少見的豐豔柔潤,此刻這角度微微撅起,似新花欲綻,看得他心湖微漾,似被垂柳搔破了平靜的湖面。
忍不住又上前湊了湊,將那滿桌子的盒子用身子給她推了過去,聲音放得更柔,“最喜歡哪支?我給你戴上?或者你願意我幫你挑選?其實在我看來,這滿屋首飾,最好的也不過能勉強配你罷了。”說着隨手挑了一支最爲華貴,滿是祖母綠和黃玉的飛鳳銜珠金步搖,笑道,“翠匣開寒鏡,珠釵掛步搖,妝成只畏曉,更漏促春宵……且以飛鳳銜珠,飾佳人芳鬢。”
說着又去掀她的斗笠。
……
九孔街是禹國臨州最熱鬧的街市。
此刻隆祥記發生的事兒,吸引了半個集市的人,人流往這裡匯聚而來,在外圍的人看不清裡頭的事情,卻又不捨得走開,等得無聊,都在附近順便吃一口。
羊肉燴麪的食肆拉開了棚子,裡裡外外夥計七八個,穿梭不休,滿頭大汗,這家羊肉燴麪向來以潔淨著名,夥計們的外裳竟然是白的,雖不能說雪白雪白,難免沾點油漬,但洗得乾乾淨淨,更讓人覺出這家少有的清爽來,因此生意極好。
賣醬肘子配米粉湯的,則是另一種風格。醬肘子滷得深紅髮亮,山一樣堆在案板上,那種獨特的異香簡直致命。切肘子的掌櫃更像一個武林高手,用的刀比尋常菜刀厚三倍不止,手起刀落快如閃電,能瞬間兇猛地將一隻肘子分成無數段,也能用那斧頭一樣的巨刀,和巨靈神一般的手掌,削出柳葉薄紙一般的肘子片來,肘子片在空中如柳葉飛來,準確地落到點了肘子肉片的客人的米粉湯裡。
擺在隆祥記正對面的辣炒片糕和賣抄手的攤子,是其中最小的一家。那攤子上有三個人張羅,一個少女炒片糕,一個婆婆做抄手,一個夥計往湯鍋裡倒抄手,抄手在案板上不斷飛起,落入夥計手中的笊籬上,夥計只要輕輕一斜笊籬,就着滾水下抄手,再將笊籬撈起,順勢舀在略矮一些的碗中便行。
點抄手的人絡繹不絕,那夥計也就離不開鍋臺,騰騰熱氣裡,只看得見他手中傾斜的笊籬,幾乎一動不動。
……
袖子裡的辨珠更熱了。
景橫波的手,終於從袖囊裡抽了出來,飛快地接過了那支步搖,不顧禹公子微微發怔的臉色,轉着瞧了瞧,道:“真美。”手一擡,插在了南瑾的鬢上。
南瑾一直也手伸在袖子裡,忙着摸她的珍珠,忽然被景橫波插了一支步搖,急忙伸手拔下,像扔抹布般趕緊把步搖往桌上一扔,一臉嫌棄,“俗!”
外頭有驚訝唏噓之聲,景橫波不用擡頭看,也知道禹公子此刻臉色,一定“天青色等煙雨”。
她的手伸入袖中,辨珠的熱度,似乎降了點?
此刻心花怒放,連眼睛都似在發光,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面色鐵青的禹公子,嫣然一笑。伸手從懷中摸了摸,隨手摸出一張小額銀票,扔在那高高堆起的盒子上,將那堆盒子,往禹公子面前一推。
正要發怒的禹公子,愕然看着她。
“很巧,你對我的臉感興趣,我對你的身材也挺感興趣。你想看我的臉,我想看你脫光。”景橫波巧笑如花地道,“你千金買我露臉,我千金加一兩,買你露肉。如何?”
……
隆祥記門前街道,人越聚越多了。
裡頭忽然傳來鬨然之聲,似乎發生了什麼很令人驚訝的事情,這讓外頭那些看不見聽不着的人越發心癢難熬,急急地往這邊趕,幾個攤子的生意因此更加紅火。
人聲鼎沸,菜市場一般,因此藏在人聲中的一些低低的談話,也就沒人注意。
“……人間煙火氣,這就是人間煙火氣麼?”
“什麼煙火氣,我只覺得濁氣!”
“煙火氣也好,濁氣也罷,反正長輩要求咱來聞,咱就得受着。”
“這一路還要走多久?一直走下去麼?和以前一樣,找個世外桃源隱居不好麼?”
“我倒不這麼認爲,咱們隱居已經夠久了,被拘禁也夠久了,好容易出來,難道不應該多看看這大好河山?”
“看了又如何,想要嗎?”
“也未爲不可。”
“還是先把眼前的事情解決吧。便走遍天下這如何?這天下,有我們不能去的地方嗎?”
“哎,真是油膩膩的生活啊!真噁心。”
“生意不錯。”
“賺到的錢怎麼辦,這麼髒,這麼多,今天誰保管?”
“我不要。”
“我也不要。”
“走開。”
……
人流涌動太劇烈,引得附近茶樓酒樓上的人,也紛紛探頭來看。
街斜對面五十步外,最著名最華貴的“天香居”酒樓,二樓雅座的窗戶忽然被推開,探出幾個腦袋來,其中一人大聲吩咐樓下等着的隨從,“那邊醬肘子看着好香。阿德,讓人去送一隻來,要當面片給咱們瞧瞧。”
底下人大聲答應着去辦了,那幾個腦袋並沒有收回去,其中一人望望那邊人流,道:“咦,四公子說去散散,怎麼到現在沒回來?”
又一人道:“那邊人多得奇怪,莫不是在鬧事?”
另一人道:“鬧事也無妨,總不會有人敢和禹公子過不去。”
有人接道:“那倒是。禹家國姓誰敢惹?再說有耶律公子在呢,這臨州地界,有人或許不識禹國王族,卻沒人敢不給耶律世家面子吧?”
一個微冷的聲音道:“那是。不過這話,在禹公子面前還是少說爲妙。”
衆人諾諾應了,那最後說話的耶律公子又淡淡道:“去尋尋禹公子,莫要真出了什麼事,一是不好和王族交代,二是我耶律家近期有要事,不可節外生枝。”
衆人靜了靜,有人悄聲道:“莫不是爲大公子的事……”
那耶律公子哼了一聲,說話的人立即住口,須臾安靜後,那耶律公子淡淡道:“押送隊伍已經到了臨州地界。兩千三百二十八人,其中兩千三百二十七人,想活,也不過這兩日了。”
……
景橫波話一出口,店外鬨然一聲,店內卻忽然寂靜如死。
禹公子臉上的表情已經不能叫做“天青色等煙雨”了,而成了“黑雲壓城城欲摧”。
他死死盯着景橫波,那斗笠下的紅脣,依舊一抹笑紋,豐豔如牡丹花瓣,似乎根本不覺得自己所說的話有多麼驚世駭俗。
他緩緩站直身體,衣袖無風自動,明顯已經是準備出手的姿態。
景橫波卻悠悠閒閒,將斗笠戴好,對南瑾招招手,兩個女人旁若無人,轉身就走。
“站住!”
景橫波彷彿沒聽見,她的手指一直在袖囊裡捏着辨珠,辨珠已經不熱了,而面前,人山人海。
她忽然擡頭,向着人羣之後,驚喜大喊:“啊,小樞樞!我親愛的小樞樞,你怎麼也來了!”
衆人莫名其妙看着她,她全神貫注感覺着手指。
辨珠似乎一熱。
她霍然扭頭,看向那邊幾個小吃攤子。
“小樞樞!”她對着前方一指,大喊。
所有人齊齊扭頭,連身後衝來的禹公子等人都一怔。
景橫波趁這一刻,飛快地打開袖子,探頭瞅了一眼。
辨珠上端,紅線一折,並沒有遊動。
人是基本靜止的?
此刻人羣攢動,所有人都在擠來擠去,沒有離開原地動作的,只有……
“站住!”身後禹公子冷喝聲響起,冷風襲向她肩頭。
她身子一閃,躲開襲擊,笑道:“打個賭好不好?給你三次機會,三次之內,你抓到我,我給你賠罪,答應你的一切要求。抓不到我,你給我賠罪,答應我的一切要求。如何?”
“一次便可!”禹公子聲到人到。
“哎呀救命!”景橫波張牙舞爪地撲出去,撲向了那邊的小吃攤。
------題外話------
……
文中提到步搖的那首詩,來源是《雜曲歌辭宮中樂》張仲素。沒用“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這樣的句子,因爲實在用濫了。
猜猜大神到底在哪,猜中的記得賞我月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