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人堂的管事,我好心去救她,結果卻被她勾結外人,將我……將我……蒙統領,如今我已不配爲你之妻,你我婚約,就此作罷……薄命如此,無所怨尤,只是深恨那麗人堂管事,無冤無仇,下此毒手,恨不能身爲鬼物,索命報仇……”
女子幽怨悽然的語聲,似這夜晚幽幽涼風,在耳畔盤旋逶迤,夜微涼,心卻灼燒着疼痛的熱,蒙虎在奔馳中咬着牙,將自己腰間的手弩,裝在了腕上。
刀已出半鞘,還未染血,等着染那惡毒卑鄙的麗人堂管事的血!
……
一支重箭自蒙赫胸貫入,將他牢牢釘在地上,餘力猶自入地三分。
這一箭如自天外飛來,將喧囂刺破,只餘一地靜默的震驚。
景橫波霍然轉身,想要看清楚箭來自何方,看軌跡應該是身後,而那裡是一堆堆的護衛人羣,每個人都在駭然地面面相覷。
景橫波正在辨認着那些人的神情,忽然聽見極短促的“咻。”一聲,隨即便聽宮胤的喝聲,“小心!”
身後風聲急促,她下意識猛地一閃,後頸似乎一涼,汗毛根根豎起,一道烏光擦她臉頰而過,再被一陣冰風捲落。
宮胤雪白的袍袖在她面前如雪霧捲起,一支閃着烏光的極小的箭“當”地一聲落地。
再回頭看那殺了蒙赫的箭時,她發現那箭尾已經裂開,那是支極其陰毒的箭中箭,射箭人膂力非凡,以箭穿人身入地後,箭身受震,尾部裂開,彈出小箭,而正常人這個時候,正是想要尋找兇手,注意力分散的時刻。
宮胤站在景橫波對面,臉色有點發白,景橫波注意到他的衣袖出現了裂口,急忙要去抄他手臂查看,“沒事吧?”
“沒事。”宮胤讓開她的手,卻又一反手握住她的衣袖,一手抓起蒙赫屍首,猛地扔進了旁邊的池塘。
這一出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在場源源不斷趕來的全是蒙赫的護衛,看見主子屍身被扔,大驚之下急忙下水去撈,撲通撲通池塘上下餃子一般落了一堆人,正好空出了一個缺口,宮胤拉着景橫波,輕輕鬆鬆闖過人羣。
景橫波看看方向,百思不得其解地提醒,“方向錯了!你去的好像是後院!”
宮胤並不回答,帶着她左轉右轉,一直奔到偏院馬廄,打開馬廄門,放出了所有馬,選出了其中最好的一匹,帶着她一躍而上。
景橫波心中詫異,她瞬移無雙,宮胤輕功也是一流,從來遇險都不要馬匹代步,事實上馬跑得還沒她快。今兒宮胤這是怎麼了?
忽然又想起,自己和宮胤,似乎還從未共騎過,這麼一想頓時覺得騎騎馬也不錯,身後宮胤主動摟住了她的腰,她下意識向後靠靠,頭頂着他的下巴,微微吁了口氣。
和他的小小旖旎,似乎總要在出生入死的緊張時刻……
馬匹衝出,府衙裡配了衙役和兵丁,因此馬兒不算少,又被宮胤以冰棱刺激,狂嘶亂奔,那些趕過來的追兵下意識紛紛閃避,景橫波和宮胤的馬,趁着這一陣亂,越過人羣,直奔府外。
那邊雷府尊看見這兩人即將衝出府外,大喊大叫命人攔截,離王死在他府中,本身就已經是滔天大禍,如果再不能抓到兇手或者找到替罪羊,他就得等着誅滅九族。
可惜離王八百護衛闖入府中,頓時將府邸塞得滿滿當當,人多了反而容易混亂,離王一死又缺乏指揮,衆人有的要先撈殿下屍首,有的要戒嚴全府追擊射箭的兇手,有的要整束隊伍先抓回那一男一女,令出多門,各不從屬,鬧哄哄一片反而無人理會。
雷府尊急得滿頭大汗,正要先呼喚自己府中的衙役兵壯巡捕去追捕,忽然衣袖被一人拉住,一個聲音冷而急地響在耳側,“你府中有個麗人堂管事?”
雷府尊回頭,就看見一個黑黑瘦瘦,兩眼卻湛然有神的男子,正目光灼灼盯着他看,那眼神滿滿殺氣,看得雷府尊心頭一凜,隨即看見男子半出鞘和刀、肩頭的弩弓、感覺到他微微不穩的呼吸,想着他剛纔肅殺的語氣,心中一動,急忙指着景橫波宮胤消失的方向,道:“那個麗人堂管事在我府中作亂害人,本府正要追捕,現下人往那個方向逃了!”
黑瘦漢子一言不發放開他,拱拱手,快步追了下去。雷府尊瞧着他分外輕捷的步子,冷笑一聲,心想這也不知道是從哪冒出來的,看樣子是個高手,如此,也正好給那對男女添些麻煩。
隨即他聽見內宅喧囂,匆匆趕過去,得意之色頓消,怔然呆在當地。
剛纔對峙發生在內外院之間,那羣要緝捕兇手的如狼似虎的護衛,現在已經闖入了內宅,雷府尊的夫人小姐被驚嚇,尖叫着四處逃竄,雷盈盈被一羣大男人裹挾着,在院子中撞來撞去,護衛們看見雷府尊亭亭玉立的小姐,嘩啦一下涌上去要“保護”,等他們被上官呵斥着“嘩啦”一下退下去之後,人羣中央就剩下衣衫狼藉髮鬢散亂掉了鞋子臉蛋上無數青紫手指印的雷家小姐,雷府尊氣急敗壞地撲過來,將女兒護在身後,怒目瞪着那些精悍護衛,想罵不敢罵,心頭一片苦澀——離王行事放縱,對手下護衛也是如此,據說離王玩膩的女人,都是隨手賞給護衛,他的護衛最愛逛窯子,葷素不忌,如今這個時候,也不忘記欺凌一下弱女,這還是看在雷府尊是一府之主的份上,不過“過個手”而已。
那羣虎狼護衛對雷府尊的憤怒,根本若無其事,連聲道歉都沒有,揮揮手便轉身去“追兇手”了,一羣護衛撈出來離王的屍首,說要尋最好的棺材,順勢闖進了雷府後宅主院,看見值錢的就拿,不值錢的順手砸,雷府尊扶着哭泣的女兒,拉着嚇得要發瘋的妻子,渾身發抖地看着自己後院被洗劫,此刻心情,既痛且悔,恨不得一把火燒死這羣渣滓,又恨不得一個巴掌扇死自己,然而他什麼都沒做,只咬牙眼睜睜瞧着,眼看着自家被搶劫乾淨,一臉賠笑地目送那些人蝗蟲般捲去,再回頭找妹妹,遍尋不着,最後發現一匹發瘋蹦跳的馬身上倒掛着一個人,將馬勒停之後發現掛着的是雷盈盈,一隻腳套在馬鐙裡已經摺了,臉在倒掛過程中,被四周的石頭和樹木擦撞得面目全非,更不要說身上狼藉,斷骨無數——她在混亂中,看見侄女的慘狀,下意識跳上一匹馬就想逃走,結果那馬半瘋,狂嘶亂跳,將她從馬上顛下,腳卻被套在馬鐙中掙脫不得,生生被拖了十幾丈,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得回來。
八百護衛在園子裡鬧哄哄搜尋了一陣,又一窩蜂地出去了,那些投靠離王的江湖人或者土匪,拿着順手搶來的財物,乾脆一鬨散去,至於其餘家小在蒙城、無處可去的正規軍,則一部分追擊景橫波宮胤,一部分疾奔附近的駐軍大營,要第一時間上報離王死訊,請求朝廷調軍圍剿兇手。
濮陽城,幾乎在第一時間,便亂了起來。
而此時景橫波和宮胤,已經出了府衙,棄了馬,畢竟縱馬狂奔在街市之上太過顯眼。
宮胤選擇下馬的地方很隱蔽,是一處拐角的陋巷,一下馬景橫波便急急地問:“你今天爲什麼要騎馬……”
宮胤微微垂着眼,慢慢站直,臉色很白,景橫波下意識扶住了他,靠在牆上,忽聽牆後面“蹭”地一聲,似腳步摩擦地面之聲,她直覺不好,猛地將宮胤往自己面前一拉,用力過猛兩人跌倒在地,宮胤壓在她身上,景橫波只覺得他身子似乎在發軟,還沒來得及爬起,“轟”一聲巨響,薄薄的磚牆豁開一個大洞,煙塵瀰漫間一人跨牆而入,手中長刀寒光一閃,一片灰黃之中,如電光直劈而下!
這一刀來勢洶洶,看那力道似要用盡平生力量,含憤而發,足可將兩人同時一劈兩半!
而這聲響如此劇烈,已經驚動了追兵,就在不遠處巷口,有人大聲呼喝:“裡頭有人在!”猛烈的腳步聲衝了進來。
景橫波抱着宮胤,猛一個翻身,一聲悶響,堅硬的泥土地面刀痕深深如小溝,只離她身子距離三分。
此刻煙塵瀰漫,磚石紛落,兩邊人都被嗆得不得不眯起眼睛,誰也看不清誰,牆後殺手一擊不中,手臂痠軟,立即手臂一擡,幾道烏光連閃,籠罩了景橫波宮胤全身。
景橫波猛力揮袖,大片磚石飛起猛砸手弩弩箭,與此同時宮胤忽然飄起,反手一掌輕飄飄印在對方胸膛上。
景橫波看見宮胤身周起了濛濛霧氣,這一掌似乎將他的真力都泉水般帶了出來,四面瞬間奇寒徹骨,連她這個習慣了他的寒氣的人都禁不住連打哆嗦,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似在瞬間凍結,眼睫毛悄然結霜,一眨,就簌簌落下碎冰來。
那偷襲的殺手反應很快,看見這雪氣濛濛的一掌就立即後退,他似乎張大嘴要叫出什麼,然而他並沒能叫出來——寒氣太甚,他首當其衝,竟然被凍住。
他黑瘦的臉薄薄地蒙上冰晶,一時喊不出,只能瞪大了眼睛,看四周空氣汽化霧化,一片茫然的白,那白色越來越濃,和灰黃煙塵交織在一起,看不清對方身形相貌和衣着,只能隱約看見一個匆忙地扶住了另一個。
景橫波扶住了宮胤,她覺得不對,很不對,宮胤的冰雪真氣確實很厲害,但每次都收放自如,從來不會冷成這樣,連身邊人都遭殃,這明明是真氣無法控制纔會產生的狀況,“走火入魔”四個字忽然掠過心頭,她驚得臉色發白,急急扶住宮胤,下意識去把他腕脈,隨即反應過來自己根本不懂醫術,但手指按上他的脈搏時,只覺得急促浮弱,分明是不對勁的。
宮胤不說話,臉上表情也看不出痛苦,可她分明感覺到他體內的氣息,在慢慢衰弱下去。
不行,得立即離開,找個醫館或者客棧,好好查清楚他怎麼回事。
景橫波攙着宮胤,一閃不見。
已經有人衝了進來,但黃白煙塵雪霧裡,連身形軌跡都沒留下,彷彿那兩人,從未存在過。
蒙虎僵硬地立在原地,張大嘴,直勾勾望着前方,半晌,呻吟一聲。
一句“主上!女王!”生生停留在脣邊。
腳步雜沓聲響,大羣離王護衛奔過來,當先一人一把拉住蒙虎肩頭,“咔嚓”一聲碎響,沾了一手的冰。
“剛纔的兩個人在哪裡!去了哪個方向?”追兵厲聲問。
蒙虎給這一拉,臉上冰碎,這才緩過氣來,身子卻還動彈不得,只將嘴,對着景橫波去的反方向努了努。
追兵喧譁着追了下去,有人在牆外厲聲道:“黑山司軍已經進城!傳令!全城戒嚴!搜查所有的客棧、醫館、酒樓、茶樓、戲院、以及所有可以藏人之處!各坊地保里正從現在開始挨家查問,發現非本地本戶戶籍陌生人一律拿下關押等待甄別!關閉四處城門,增派軍隊看守,從現在開始,到抓到兇手之前,全城所有,許進,不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