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消息總是傳得飛快。
不過一夜功夫,全蒙城都知道了昨夜發生的事。知道昨夜王宮忽起無數鬼火,籠罩了整個王宮;知道那些鬼火攆着人亂竄,有兩個人被活活嚇死;知道了老王親眼看見了那些鬼火,當即倒地昏迷。
流言以風一般的速度在城內遊蕩,早有準備的人早早來到茶樓酒肆,將這些消息再添油加醋,加上許多別有用心或臆想的描述,漸漸就扭曲成了某些人想要的版本:老王殺害親子,壞事做絕,上天感應,降下懲罰,那些鬼火,都是埋在王宮地下和死於老王手下的冤魂,從地底鑽出,要向老王索命,昨夜那鬼火鋪天蓋地,籠罩了整座王宮,可以想象老王執政多年,到底殺害了多少人命,是何等的殘暴不仁……
版本繼續流傳着,漸漸就變成了老王殺害了他的父親母親兒子女兒和所有親人,殺害了許多功臣,連戰死沙場的那些都是老王怕人功高蓋主派人暗殺的,殺人殺太多了,行事太絕,老天降下懲罰,那些埋在地下的冤魂從地下鑽出向老王索命,昨夜鬼火籠罩了羣城,可以想象老王到底殺害了多少人命……
再慢慢傳下去,版本就成了老王屠了無數城,昨夜的鬼火籠罩了整個蒙國,蒙國所有子民都沉浸在恐懼中,因爲那預示着老王已經瘋狂昏聵,引起上天震怒,還將給整個蒙國帶來更大的災難,不然你瞧,蒙西那邊爲什麼會下暴雨,那場暴雨一定會引發洪災的,那就是天罰!天罰!
這世上最可怕也最簡單的事就是造謠,毫無來源和根據的東西,上下嘴皮子一翻,說的人言之鑿鑿仿若親眼所見,聽的人看着那言之鑿鑿模樣便信以爲真,轉頭再加上自己的假想和臆測說與人聽,最後演化成的版本早已離真相十萬八千里,反正也不用負責。
所以最後的版本就是整個大荒都被鬼火籠罩,蒙國將因老王遭受滅頂之災。
人言之毒,人性之惡,人心之浮,人情之薄,世間最經不起考驗的東西。
景橫波自然也聽見了這個傳得飛快的流言。
“什麼鬼火,那是白磷。”景橫波嗤地一笑,“白磷可以自燃,又特別輕,會跟着人跑,看起來當然詭異。至於這麼多白磷怎麼搞……”她拍拍腦袋,“好像尿液就可以提取……真不知道這樣也可以騙這麼多人……”
不過,這些在現代幾乎人人知道的常識,換成古代還真沒幾個人知曉,古人敬鬼神,一切以個人知識不能解答的現象,落入眼中都是詭奇神秘的震懾,所以統治者向來也善於利用這種心理,玩些神神鬼鬼天命詭道的手段。
不過看宮胤他們的神色,倒沒什麼意外,看樣子別人不知道,這幾個學識淵博的人,還是明白裡頭那輕輕一戳便穿的把戲的。
“不就是玩天意天命神神鬼鬼的那一套嗎?先造輿論將大王置於非議之中,撼動他王權的神聖性和穩固,再造勢把自己推上神壇,成爲新的天意所鍾和民心所向,下一步就該是他自己上臺扮神漢了吧?”景橫波手指敲敲桌子,格格一笑,“那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
……
流言自宮內出,飆卷民間,最後必然飆回朝堂。
三日後,當一位御史在平王授意下首次發聲,將“王宮鬼火”之事捅破,平王所屬立即紛紛發難,氣氛頓時顯得不可收拾。這些平王派翻出往年舊典,口口聲聲稱當前國事凋敝,西南有災,民心浮動,王宮鬼火,諸般種種,都因大王失德,招致天譴,爲王者應深自引咎,安撫民心。當效仿先賢諸王,罪己祭天。
這說法一提出來,朝堂中先是一陣靜默,臣子要求帝王罪己,本身是一種極大的冒犯行爲,但靜默之後,一排排上前請罪並表贊同的官員便跪滿了朝堂,平王陣營在此時全部出動,舉出了所有蒙國乃至大荒歷史上帝王罪己的例子,要用事實和此刻的“民意”來督促老王答應他們的要求。
蒙國大王軟綿綿地坐在寶座上,幾日之間,似乎又老了許多,眼眸裡的光如風中燭顫顫似隨時將熄,眼看着底下黑壓壓的一片人頭,他眼底掠過一抹悲哀。
在長久的靜默之後,拎着心的衆人,終於聽見了大王的旨意:按照之前蒙國雍烈王的先例,在祭壇祭天,屆時將向上天宣讀大王罪己詔並焚之以告,以求上天寬恕,降民玉以恩澤。
旨意一下,羣臣皆頌,伏下頭顱說着歌功頌德的言辭,不願看老王眼底的悲涼。
趁熱打鐵,衆臣當即建議尋找欽天監監正,選擇一個吉日祭天。欽天監正急急趕來,算了半天,提出三日後黃道吉日,諸事皆宜,尤宜祭祀,正是不可更改的最佳日子。
老王一臉心灰意冷,當即便應了,草草說了幾句便退朝。衆人山呼禮送,偶一擡頭看一眼老王背影,越發覺得那背影噣噣獨行,佝僂淒涼。
平王今日在朝上一言未發,一副置身事外模樣,此刻從地上爬起,眼光和欽天監正一觸即分,脣角一抹微笑,終於顯現。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
景橫波此時也聽說了朝中發生的事,忍不住罵了一陣平王后,又爲蒙國大王嘆了口氣,大荒民風彪悍,六國八部她一一走遍,大多王族都十分強勢,混到蒙國大王這般地步,還真是少見。
三日後所謂祭天,必然是平王發動的關鍵時刻。只是他打算怎麼發動?出兵麼?如果出兵,景橫波覺得自己頂多能保老王和他的幼子活命,真要在掌握近乎蒙城全部軍力的平王手中奪回王位,老王做不到,她這外來戶更做不到。
聽着景橫波喃喃自語,宮胤隨口道:“世人行事,多有跡可循,會採用自己習慣的方式。”
宮胤話少,但一向出言犀利,身爲大荒主宰多年,他對政局和人心的掌握,景橫波自知絕不會說廢話,此時靜靜一想,頓時明白。
平王不會造反。
一個人做事風格是不會變的,扮演了多年賢王,習慣了陰柔潛藏地暗中做事,平王這種人,會更喜歡利用人心。
吉家因爲女兒陷入了蒙家,目前不敢輕舉妄動,平王被收回了嶢山軍的指揮權,雖說把持能力仍在,但要再像以前那樣隨意調動也並不容易,何況老王諸子基本都已經沒了,平王可以算是唯一能繼承大位的王子,朝中諸臣全力支持平王,也未必都是被他收買,更多是因爲無可選擇且平王賢名在外,所以平王若非萬不得已,應該不會想要以武力進軍王宮,反而破壞了自己的天經地義地位和賢明名聲,引來忠心老臣反對,得不償失。
那麼還是和鬼火事件一樣,用人言、用天命、用上天意旨、用神神怪怪卻令百姓更加信服的理由,除去老王和幼弟,去掉一切可變因素,提前登位。
“玩這招啊。”景橫波快樂地笑起來,“朕最擅長啦。”
不過定在三日後會有什麼不同?景橫波覺得這日子,絕不是白定的。
宮胤看一眼外頭天色,道:“三日後應有暴雨。”
景橫波擡頭看看外頭藍天白雲,詫然瞪着他——不會吧?除了欽天監這種可以通過各種方式推算天氣星象的部門,其餘人會看天氣的人有,但一般頂多提前半天,哪有三天前就判定三天後會下雨的?又不是天氣預報。
看這天色,這太陽,她覺得半個月都不會下雨。
她盯着宮胤,忽然發現宮胤臉色不大好,眼下似乎有青黑色,宮胤卻好像忽然覺得自己話多了,起身道:“我去給你看看擁雪的粥熬好沒。”
景橫波瞪着他背影,咦,這傢伙好像在逃避什麼啊?
她摸摸肚皮,四個多月的肚皮還沒隆起,懷孕後並無太多變化,只胃口上偏清淡了些,更喜歡吃粥,擁雪和耶律祁因此經常比賽一樣變着花樣給她熬各種粥,希望這點變化不要被他發現。
她出去曬了陣太陽補鈣,對着這太陽想了一陣三天後暴雨的事情,擡眼看看不遠處的宮牆,她現在已經從驛館搬到了靠近王城的萬國館,這是老王爲了補償“受傷的姬國王女”所提出的提議,自然沒有人阻攔,這位置離王城很近,能看見平王府的飛檐,也能看見王宮最高的塔樓。
過了一陣回來,桌上已經多了一碗粥,形貌和平日擁雪熬的粥似有不同,宮胤坐在粥邊,盯着她看。景橫波心中還在琢磨三日後的事,隨意喝了一口,隨口道:“太甜。”
她有些奇怪,擁雪廚藝很有一手,也知道她的口味,怎麼會犯這種錯誤?
又喝了一口,嚐到了一點古怪的味道,她“啊”地一聲道:“居然有香菇!”
她懷孕後就不大愛吃香菇,覺得怪味,下意識要吐出來,忽然頓住。
氣氛似乎有些不對……
悄悄擡起眼,卻看見宮胤已經轉開眼去,只能看見他的側面,沒什麼表情。
景橫波眼珠子溜了溜,忽然看見擁雪從窗下經過,輕手輕腳地,對她做了個手勢。
景橫波眼神跟着轉過去,就看見廊下的小火爐,擁雪喜歡慢火熬粥,常用這隻紅泥小爐。她擅長廚藝,熬粥不僅講究粥,還講究用具和炭,比如炭就是一種特別耐燒的銀炭,不易熄,能長時間慢熬,最適合煮粥。
這種銀炭唯一不好就是灰大,而且特別細密,守在爐子前久了,容易粘附在皮膚上,一時還擦不乾淨,得用胰子洗。
景橫波目光轉回宮胤身上,然後就在他脖子上,看見淡淡的一道灰跡。
景橫波第一件事就是把香菇咕咚一聲嚥進肚子裡,大聲讚道:“居然有香菇!我最喜歡了!”
低下頭又扒了一口粥,品嚐半晌,歡喜地道:“擁雪這丫頭,冰糖放得不勻,就剛纔那一口甜,現在正好,比前幾日的更好,香濃!”
說着裝模作樣對外頭喚,“擁雪,粥煮得好,賞你個啥呢?”
外頭擁雪微笑道:“我昨晚就準備了,各種材料仔細洗過三遍,對着方子熬了一夜呢,夜裡爬起來看了好幾次,就衝這個,陛下也得賞我點好的。”
景橫波衝她笑笑,擁雪可從來不是表功多話的人,這話指的是什麼,她清楚得很,此刻心情很好,大方地道:“麗人堂最新品的玩意兒,你看中啥就拿啥,你喜歡的話,以後帝歌的麗人堂也給你玩。”
擁雪笑着應了,從窗下走開,還體貼地把窗戶給她關上。景橫波低頭吃粥,努力喝得稀里嘩啦很香的模樣,一邊還要努力地清喉嚨——確實太甜,甜到齁,她很怕等下喝完這碗粥,自己就說不出話來了。
沒吃幾口,一隻手蓋了過來,擋住了碗口,宮胤的聲音清清淡淡,“別吃了。”
景橫波擡起臉來,臉上還沾着幾顆米粒,一臉吃得很投入的模樣,可真心是不敢開口,怕一開口啞着嗓子就穿幫了。
不過現在好像也已經穿幫了,因爲宮胤看她的眼神很複雜,淡淡無奈,淡淡歡喜,淡淡欣慰,又有些淡淡怒氣,但那怒氣明顯不是對她的。
他伸手,揩去她臉上那幾顆黏黏的米粒,順手接過她的碗,景橫波反應不過來地看着他端起碗,看着他喝了一口,看着他皺起眉,看着他嘆了口氣。
好一會兒景橫波終於反應過來了——他吃她剩的?
他吃她剩的?
感覺比大荒忽然被斗篷人統一了還令她驚悚。
宮胤那個潔癖,那個自持,比她的潔癖強上一萬倍,別說吃人剩的,正常情況下都不會站在下風位置,更不會隨便靠近任何一個人。
她到現在還清晰記得當初和他一起陷入山林,他是如何嫌棄她碰過的東西。
此刻卻看見他吃得這麼自然,她心中像飛出無數輕盈的小泡泡,每個泡泡都叫歡喜,每個泡泡都比這粥還甜蜜。整個人都似要被這些泡泡載着飛起,飛入綿軟的雲層裡去。
並不是受寵若驚,而是感動於他此刻的自然,她知道這一刻他定然沒有任何想法,她知道這樣的自然只給她,她知道這樣的自然代表內心深處,他視她爲自己一體。
他如此潔癖,厭惡庖廚甚於一切,卻願爲她經受煙熏火燎,嘗過她嘗的滋味。
外表上再多的疏離和拒絕,都在心的自然行動下被覆蓋。
宮胤只吃了一口,便嘆了口氣,將碗一放,喃喃道:“天賦啊!”
景橫波“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從他嘴裡聽見這樣的話,真是……萌。
敢情這熬粥,並不是心血來潮的獻殷勤,是不甘心的吃醋啊。
想在廚藝上也壓下耶律祁?景橫波覺得他還是認命算了。
宮胤還在盯着自己的粥發呆,似乎在嚴肅思考如何能夠提升廚藝,彌補自己唯一的短板,景橫波瞧着,只覺得心情軟軟的,那些氣泡泡都飛了起來,在日光下迷離地炫目着。
她忽然湊過去,抱住了他的脖子,宮胤還沒來得及轉頭,她的舌尖,已經輕輕舔在了他脖子上。
宮胤有一霎的僵硬,隨即反手摟住了她的腰,想要將她摟到自己膝上來,景橫波卻扭了扭腰不肯,她一扭,宮胤便覺得胳膊肩頭被洶涌柔軟的部位一蹭一蹭,波撫浪涌,別有滋味,他垂眼看了看,不動了,卻又覺得脖間簌簌地癢,這小妖精,在慢慢舔他脖子,舌尖緩緩地拖過去,長長地一抹,調皮地像在用舌尖寫“一”字,脖子微溼,微癢,那些細密的神經和血管,似乎都被那般帶着香氣的親吻所喚醒,自喉間往下,沸騰盪漾,肌膚漸漸緊繃了起來,也不知道是被她的氣息潤澤的,還是因爲身體和心跳忽然加快,連帶着身軀也慢慢繃了起來,耳邊聽見她格格低笑,一邊還在一遍遍地舔他脖子,似乎戀上那一處的滋味,沒完沒了徘徊不絕,手卻慢慢伸入了他的衣襟裡。
他身子又一僵,景橫波隔着他的褻衣,輕捻慢挑,指尖小鳥般彈來彈去,舌尖在他脖子上刷來刷去,宮胤目光落到窗外爐子上,才反應過來,這妖精女王是用舌頭給他舔去脖子上沾着的灰跡……
換句話說,誰也瞞不住誰。
他脣角一彎,轉頭,蹭了蹭她的脣瓣,這也是個挺講究的人兒,吃灰也吃得這麼香……
舔着舔着就摸了,摸着摸着就倒了,宮胤所坐的寬大的圈椅裡擠着兩個人,景橫波像一隻小獸一般往裡蹭啊蹭,桌子不知道被誰的膝蓋頂住,微微震動着,粥面卻已經凝固,雪白的,閃着瑩潤的光澤,像一面重圓的鏡子,倒映窗外趕在最後一季繁盛的花兒,和那女子含情水潤的眼眸。
漸漸有了點喘息聲,但喘息聲還沒完全響起來的時候,“砰。”一聲巨響,震得外頭嘩啦啦一陣響,似乎什麼東西撲扇在了窗紙上。
屋子裡靜了靜,半晌,景橫波的咕噥聲響起,“這椅子也忒不結實了,壓着了沒有?”
又靜了靜,才響起宮胤略微有點不穩的聲音,“是你太猴急了吧?”
“去死!”景橫波罵一句,屋子裡吱吱嘎嘎的聲音,顯然某件傢俱報廢了,隨即某人明顯慾求不滿的聲音冷冷響起,“誰在外頭?”
屋子外又靜了靜,片刻後,窗戶掀開,二狗子以一種自己無法達到的速度彈射進來,雙翅筆直張開,姿態如即將獻上祭臺的少女。
它身後,霏霏的大尾巴一晃而過,一溜煙不見。
很明顯,弱勢鳥又被強勢貓踢進來當箭靶。
一眨眼之後二狗子以同樣姿勢飛了出去,又過了一會,景橫波坦然走出來,站在廊下掠掠髮鬢,看看陽光燦爛的天色,望望院子裡似乎若無其事四處走動的人們,咕噥道:“嗯,快下雨了……”
耶律祁端着一碗新鮮出爐,色香味俱全,滿院子飄香的粥,從窗下走了過去。
裴樞坐在院子中的樹上,冷哼一聲,罵:“姦夫淫婦!”
……
這兩天蒙城很不安靜。
所有人都知道了祭天罪己的事情,對於百姓來說,這是帝王的一個不相干的舉動,八成是爲了平息這些日子甚囂塵上的流言,對於中立和信奉上天的朝臣來說,他們真心希望這場祭天能夠獲得上天原諒,讓蒙城不安定的氣息平息;對於某些野心家來說,他們在等待,並相信這場祭天的開始,就是一個王朝的新開始。
景橫波站在廊檐下,嗅着前院傳來的不大好聞的氣味,皺了皺眉。她收到了關於明日祭天的邀請,目前又有幾國使臣抵達蒙城,爲老王慶壽,萬國館內住着的還有琉璃部和易國、沉鐵的使臣,都收到了觀禮邀請。當然,姬國是不會再派人來的,即將冊封爲王太女的姬玟,這點配合還是能做到的。
景橫波看看頭頂依舊燦爛的天色,真心很難相信明天會有暴雨,隨即她看見天棄,步子有點拐的從她面前過。
“腿怎麼了這是?”她隨口一問。
天棄拍了拍自己的膝蓋,道:“這腿啊,小時候爬山斷過,後來就成了寒腿,陰天必定發作。”說着擡頭看看天色,“明天啊,一定下雨,大暴雨。”
景橫波看着他微瘸地走過去,回頭看看宮胤的屋子,心頭忽然一動。
天棄的傷腿,提前一天預示了暴雨的到來,可宮胤,三天前就知道了會下暴雨。
這是爲什麼?
……
夜深沉。
平王立在府邸的高樓上,仰頭看着天空,今晚不是月朗星稀的夜,蒼穹那頭隱約可以感覺到陰沉欲雨的氣息。
平王對此很滿意,欽天監算天氣竟然也是準的。
他手中端着一個小瓶子,就是景橫波賣出去的那種,向他獻上這禮物,因此更加得他信重的黑三爺站在他身側,這人還是一身的黑袍連頭連尾,看不清面目,好在平王也不大介意,他覺得江湖人士就是各種奇怪,應當包容才能顯得他禮賢下士。扮演慣了賢王,大多數時候他的行爲模式看起來確實很賢。
平王嗅着瓶子裡獨特的氣味,彷彿漫不經心地問黑三,“都準備好了?”
“殿下放心。”
“那麼大的雨,”平王有點憂色,“這要澆滅了……”
“欽天監前天以準備祭天事由爲理由,去祭壇做過重新修整,雨不會淋到下面。”黑三平靜地道,“其餘地方也佈置好了。”
“不會出岔子?”
“不會。”黑三道,“只擔心一件事,如果那位傳說中的女王在,以她的能力,倒是可能導致變數。”
“不會。”平王放心地道,“那天府裡試探姬國王女的結果你也知道。我猜着,八成是蒙府知道了蒙虎被軟禁的消息,先下手爲強,聯合姬國使臣隊伍,破壞了我的計劃,擄走了吉祥兒讓我投鼠忌器,你知道蒙家一向中立,不喜歡摻合進朝政爭奪,所以他們只是擄走吉祥以示警告,並沒有提出任何要求。如果真的是女王,豈能放過這個拿吉祥要挾吉家和我的機會?更重要的是,朝中已經收到了姬國的傳書,讓轉交給使臣隊伍。我們的人偷看過內容,姬國女王讓使臣隊伍在蒙國慶壽結束後,另外轉道商國,尋一種名藥。所以這支使臣隊伍是真的。另外,禮司副相已經前往天舞郡去迎女王鑾駕了,大概還有三四天才能到呢,難道她還能插翅飛來,壞了我的好事不成?”
“那是,”黑三爺湊趣地道,“等她們到了,率百官迎接的人,早就換成您了。”
平王心情很是愉悅,哈哈地笑起來,笑聲裡,天邊幾朵黑色厚雲,又近了近。
……
因爲明日要舉行罪己祭天,祭壇提前兩晚就開始了戒嚴,在欽天監將祭壇內外都檢查過之後,便由羽林軍和兵馬司共同封鎖了祭壇,足足一萬軍隊,開進這方圓不足三裡的範圍,人與人之間站得幾乎沒有縫隙,刀槍豎立起來,便能形成一道水潑不進的鋼牆。
越是接近祭天日期,氣氛越緊張,士兵們接到的是死命令——哪怕一隻蒼蠅,在祭天之前,都不能飛進祭壇!出現任何異動,一人失責斬小隊,一隊失責斬全軍!所以所有人別說鬆懈,連眨眼都不敢。生怕閉上眼再睜開,飛進一隻蒼蠅,頭顱便落了地。
在這樣所有人瞪大眼睛灼灼注視下,便是插了翅膀的神仙,也很難不被人發現,進入祭壇。
所以平王很放心,很早就睡了,他需要一場充足的睡眠,明日好精力飽滿地表演。
天越來越黑了,因爲將雨,氣壓很低,祭壇前人山人海,更顯得空氣壓抑,將士們盯着頭頂烏沉沉的天,和天底下那看得眼睛發酸的雪白的祭壇,不知怎的都覺得緊張,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來。
緊張的氣氛會傳染,過度的壓力會導致各種異常,漸漸有人覺得繃不住,眼光解脫般地往四周轉轉,然後忽然有人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呃”。
這一聲“呃”,其實更像是一聲驚呼,只是迫於氣氛的巨大壓力,被當事人硬生生忍住。
然而終究是忍不住的,更多人看見了。
“鬼火!鬼火又出現了!”
有人大叫起來,驚恐的瞳仁裡,攝入一團團蒼白的陰火——祭壇兩側的樹林裡,忽然飄出了無數鬼火團,悠悠盪盪,向軍隊襲來。
有過前幾天王宮鬼火事件的恐怖渲染,此刻在此處再見鬼火,給士兵帶來的壓力可想而知,哪怕這些鬼火其實不如那晚王宮鬼火大,也不如那晚多,仔細看也不過青青白白十幾團,然而此刻只要這裡出現這個,對心理就是一種巨大的威懾。
士兵們雖然還沒有動,但很多人瞪大眼睛,直勾勾盯着那鬼火,額頭汗滾滾而下。
將領們微微有些慌亂卻又力持鎮定的聲音響起,厲喝着指揮一支隊伍,進入林中查看,一隊甲冑齊全的士兵衝入林中,卻因此令鬼火浮沉得更亂更快,這東西逐人行走,驅散不掉,遠遠看去就像是滿林子鬼火追着滿林子的士兵在跑……
所有人都被恐懼攝住了心神,下意識地緊緊盯着那林子和林子中的鬼火,人對於恐懼的東西當面,很多時候會忘記逃走或者反應,只知道心臟緊縮,直勾勾地瞧……
所以,當所有人都被樹林鬼火吸引目光的時候,一抹黑影忽然閃過萬軍,出現在祭壇上,竟然就沒有人看見。
那出現在祭壇上的影子非常的詭異,彷彿憑空在那裡出現,那影子在祭壇速度極快地轉了一圈。
有個將領似有所察覺,正要轉臉,祭壇上的人影袖子一動,放出了一隻小獸,隨即身影一閃不見。那將領只捕捉到一抹黑影,還以爲自己見了鬼火之後眼花。
小獸很小,周身雪白,在雪白的祭壇上根本不顯眼,何況此時大家也沒有人有心情注意祭壇,所以那小獸在祭壇上刨刨挖挖,很是做了一番動作,然後才從祭壇躥下,從人腿縫裡溜走。
也有人有所感覺,但是這一刻看見的所有東西,都會以爲是鬼火的幻影。
等到衆人發現那些鬼火併不多,漸漸熄滅,周圍也沒發生什麼事,才漸漸放下心來,重新將注意力回到了祭壇上。
其中一些經驗老到的將領,看着那莫名其妙出現鬼火的樹林,再看看祭壇,想着剛纔彷彿眼花看見的黑影,心中飄過一抹疑雲。
如果剛纔真的是有人調虎離山,有人試圖進入祭壇,但這麼短暫的時間,這麼多人之前,終究什麼都沒發生,那他白費了一番力氣,到底是要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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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步估計,到月底,差不多蒙國篇結束,或者就可以結束女帝本色的連載期,下個月直接請結局假了。跟你們要月票的魔音穿腦,就可以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