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胤神色忽然一緊。
馬車旁蒙虎一臉詫異,自言自語:“百里迎王駕!現在還有這個規矩?好端端怎麼來這一手?還有,來的怎麼不是襄國?”
“什麼意思?”景橫波探頭出去,看見遠處一道黑色隊列,如怒龍般飈來。
“凡間生綵鳳,龍虎動風雲,十四綵衣使,不辭千里迎。”蒙虎沉聲道,“這是大荒迎接王者的舊風俗之一。以前,轉世女王初次進入王城繼位之前,隸屬於大荒的六國八部都應派使者綵衣相迎,迎出千里雖然誇張了點,但可以迎出百里,而且六國八部飛馬銜接,一路連着一路,直到王駕進京,正好十四使全部出動。”
語聲裡,那一隊黑衣騎士在距離車隊十丈外停下,當先騎士手臂一振,一柄黑色鑲金邊旗幟奪地釘入泥土,大幅黑色錦緞旗面呼啦一聲招展而開,上頭金色飛鷹雙翼如蓋,利爪如鐵。
騎士們在道路兩邊一字排開,在馬上微微俯身,從遠處望去下巴排成筆直一線,日光從頭盔的銀片上穿過,射出一道雪亮的銀光。
“六國以國君姓氏爲國號,這是易國派出的護衛隊,易國國土緊鄰神農沼澤,沼澤中盛產迷幻草和天機泥,都有變幻改顏的功效,所以易國人以變化和蠱惑聞名。”蒙虎介紹,指着隊伍最前面一個彪悍的大鬍子,“陛下,你看這位是男是女?”
“當然是男的。”
“易國黑衣飛鷹使見過陛下。”大鬍子開口,聲音嬌嫩,還對景橫波嬌滴滴使了個媚眼。
景橫波的腦袋砰一下撞在車壁上。
蒙虎又指着一個身材窈窕,杏眼桃腮,肌膚吹彈可破的美貌護衛問景橫波,“陛下這個呢?”
“男的!”景橫波乾脆來個最不像的答案。
“女的。”蒙虎的回答讓景橫波怒目圓睜,正想罵他耍人,蒙虎輕描淡寫地道,“但是八成已經五十歲了。你看她的脖子……”
景橫波掀起裙子就往車下跳,“快快!我要問問她駐顏良方……”
蒙虎手疾眼快把她扯了回去,告訴她:“易族的改顏沒你想象得那麼美好,臉上年輕一歲,身上就老一歲,你願意?”
景橫波想着那年輕美貌女侍衛身上一層層垂掛的皮,打了個寒戰坐穩。
“這個呢?”蒙虎指着一個面貌平常的高個子青年問她。
景橫波看了半晌,肯定地回答:人妖!
“……那是個孩子,不超過十歲。”
“妖怪民族!”景橫波扒着車窗哀嘆,覺得要去的地方各種不正常。
蒙虎不以爲然地笑笑。這算什麼,易國,不過是六國八部裡較弱的一國而已。
車馬隊伍駛過護衛羣,那大鬍子女護衛手一揮,分列道旁的護衛無聲無息匯入護衛人羣,跟隨在隊伍的最後。
“他們將一直護送王駕至王城。”蒙虎解釋。
這邊剛剛匯入隊伍,前方綠色旋風已經卷來,景橫波老遠就看見一羣綠巨人在迅速接近,到了近前纔看清楚這百人隊人人都戴着綠色的高帽子,帽子最矮的有半尺高,最高的足有三尺,頂上還鑲嵌着大小不一的綠色寶石,遠遠看去像來了一堆萵苣。
“蒙國。”蒙虎的臉色不太好看,有點生硬地道,“臨近綠沼澤,以綠沼澤中獨有的鐵甲獸爲圖騰,崇尚一切自然之力,崇拜綠色。”
“哈哈哈哈哈哈綠帽子!”景橫波抱着肚子在車裡滾來滾去,“居然有愛綠帽子的民族哈哈哈哈這世界太玄幻了……”
綠帽子蒙國衛隊接近後,景橫波才發現這羣人大部分都很矮,難怪喜歡戴高帽子,而且他們職位越高帽子越高,排在最前面的兩個護衛頭領分列兩側向景橫波的馬車鞠躬時,頭上兩頂長達三尺的綠色高帽砰地撞在了一起。
景橫波笑得差點掉下馬車。笑得蒙虎臉色鐵青,之後一直不理她,直到黃色旋風捲來,才勉強道:“禹國。臨近厚土沼澤,也是大荒當中最盛產寶石的地方。富裕而民風懶散,錢多而最愛生事。”
景橫波老遠就聽見丁零當啷的聲音,一大片金光在迅速接近,每個人都是一座移動的黃金城堡,金色盔甲金色長袍金色護臂上鑲滿了彩色寶石,刀鞘上都用寶石鑲出各種詭異圖案,他們的袍子都特別長,拖泥帶水地一直拖到地上,很明顯是因爲長長的袍擺可以多綴一點寶石,每匹馬都不堪負荷地慢騰騰走着,被沉重的奢侈品壓得氣喘咻咻。
“這樣怎麼打仗?”景橫波注意到護衛的刀都是金子打的,瞠目結舌,“難道每次把寶石摳下來當贖金?”
“陛下英明。”
“……”
下一個隊伍接近的時候,整個車隊除了景橫波那幾個外來戶,全部捂住了鼻子。
“啊?你們爲什麼捂鼻子?有什麼不對嗎?”景橫波一邊也拿袖子捂住鼻子一邊東張西望,看見前方迅速接近的紅色衛隊,沒有高帽子,沒有金袍子,沒有男女不分,看起來正常得很。
“商國。”蒙虎捂住鼻子,甕聲甕氣地答,“臨近烈火沼澤,烈火沼澤盛產各類強筋健骨和治療外傷的名藥,是大荒最負盛名的醫藥之都。”
“這個要拉好關係,醫生都是大牛啊,誰知道什麼時候就要人看病了呢。”景橫波下令掀開簾子,沒注意到衆人同情的眼神。
紅色商國綵衣使,也如他們的衣服一般熱情,看女王掀開簾幕,趕緊飛奔而來,當先的紅衣使恭謹地躬身不敢擡頭。
“微臣……biu……商國紅衣使鄭香……biu……參見女王陛下……biu……陛下千秋萬載……biu……德被萬方……biu……”
biubiu怪聲不絕,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幽幽怨怨地散開來,景橫波臉色鐵青,忍住那股足以讓人窒息的味道,低聲問蒙虎:“你告訴我……你千萬告訴我……他不是在一邊說話一邊放屁……”
“陛下英明。”
景橫波腦袋咚一聲撞在車壁上。
“救命啊,快放下簾子!”
靜筠已經趴一邊吐了,翠姐氣息奄奄地爬過去趕緊扯下了簾子。
商國紅衣使眼神很哀怨,可是景橫波更哀怨。
她發現即使放下簾子,也不能阻止那股怪氣體的滲入,因爲整個隊伍的護衛都在放屁。biubiu聲聽起來像現代那世遊戲大廳打豆豆。還是高音效的那種。
“烈火沼澤雖然出產豐富靈藥,但也有一點不好的地方,”蒙虎這纔給她解釋,“沼澤散發一種奇怪的氣息,雖然能令人強身健體,但靠近久了,會肚腹脹氣,容易……泄氣。”
景橫波對他怒目而視,恨他的不提醒,原來看起來老實的傢伙纔是最惡毒的。
她瞟一眼宮胤,發覺那傢伙竟然不知何時戴上了一個奇怪的面具,想必是爲了遮擋商國綵衣使節的臭氣攻勢。
果然有其僕必有其主!
商國紅衣使被安排在了隊伍最後端還差百米的地方,他們匯入隊伍時,景橫波發現那紅色旗幟上竟然繡的是黃鼠狼。
……
隊伍一隊隊地過來,百里大地道路兩側漸漸插滿了彩旗,燈火下一路逶迤如彩龍,看起來蔚爲壯觀。
景橫波這一天眼珠子掉在地下就沒撿起來過,雖然她還沒正式繼位,按照嚴厲的大荒規矩,現在不能和這些綵衣使接觸,但是風采各異的大荒六國八部,已經足夠讓她“不明覺厲,累覺不愛。”
六國中姬國全是女子,住在海拔最高的接天沼澤附近,她們騎的不是馬,是草泥馬!
當然,她們叫那獸駝羊,據說是她們一位祖先漂洋過海帶回來的,在氣候特殊的接天沼澤附近繁育成功,現在已經成爲姬國的主要駝獸,甚至出現了變種駝羊,不僅擁有駝羊原本的機警敏銳特質,還兇悍勇猛,體型巨大者甚至可力搏獅虎。
景橫波自從發現了草泥馬之後,就賴在車廂中哭號不休,“給我一隻!給我一隻!”最終如願獲得一隻小號草泥馬,取名小胤胤,準備訓練成自己的專用坐騎。
“小……胤胤?”牽草泥馬過來的蒙虎眼神閃爍着狐疑。
“小盈盈。”景橫波對他媚笑,愛憐地抱着小草泥馬,“hi,小胤胤,晚上好!”
之後又有八部追風使遠迎,浮水、沉鐵、落雲、斬羽爲上四部,玳瑁、琉璃、黃金、翡翠爲下四部。景橫波發現一個規律,大荒的部族和王國劃分,多半與境內最有特色的沼澤有關。比如上四部的浮水沉鐵落雲斬羽,說的是境內沼澤的特性,浮水沼澤之上,水淹不沉,會浮起任何東西;沉鐵落雲斬羽,顧名思義,就是能夠解決一切經過的物體,一根毛都會被沼澤絞殺。至於黃金翡翠玳瑁琉璃,自然就是那裡盛產這些寶貝啦,景橫波聽到這四個名字,就已經在自己的“大荒必遊攻略”名單上,將這四個排在了第一位。
一天一夜的工夫,五國八部前迎百里,十三色旗幟飄滿了蜿蜒道路,景橫波的護衛隊伍也成了浩浩蕩蕩的一長條,很有點女王的架勢。
不過讓她有點不爽的是,雖然對方迎接女王的禮儀齊備,十分隆重,但對她這個正主卻顯得淡漠,態度好的在車馬前拜一拜,態度不好的繞着車子打個轉便罷了,倒是人人對宮胤十分趨奉,十三個護衛首領繞在宮胤身邊,那大鬍子女人笑聲若銀鈴不絕,聽得景橫波牙癢癢只想把她的鬍子都一根根拔下來。
每到一個王國部族,對方都會在女王車駕車轅上插一面小小彩旗,景橫波在天快黑的時候數了數,“咦”了一聲道:“還差一個。”
“還差一個最強大、離王城最近的襄國。”蒙虎接口,凝望夜色的眼神中隱有憂色。
“爲什麼沒來?”
“六國八部,表面上大多和國師交好,但也有蠢蠢欲動不安分之輩,比如勢力強盛的襄國,一直想取國師而代之,成爲大荒澤權柄第一人。”蒙虎道,“百里迎女王的舊俗,其實已經荒廢數十年,最近五代女王,都沒享受到這個待遇。而且就算百里迎女王,也該是按照王國部族的地位排序,或者從弱到強,或者從強到弱,沒有像這次這樣打亂的,更沒有說襄國久久不露面的,看來這次百里迎女王的禮儀,來得並不那麼簡單。”
景橫波直了眼,喜悅的心情墮入谷底——難道還沒進入大荒國境,就要先來一個下馬威?
她想起和耶律祁勾結,暗殺自己和宮胤的斬羽部,悻悻地道:“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蒙虎重複一遍,一挑大拇指,“陛下好句!”
“何止好句,我還會做好詩呢,正宗梨花體,給你見識下。”景橫波興致勃勃地道,“聽着,詩名叫《一個人在大荒澤》。咳咳。”
被一羣人簇擁經過辦事的宮胤,忽然停下了腳步,其餘人莫名其妙站下,接着衆人就聽見馬車上女王在高聲朗誦:
“一個人在大荒澤”
“毫無疑問。”
“我做的女王,”
“是全天下。”
“最牛逼的。”
……
道路邊有一霎的寂靜。
“這詩……”有人面露疑惑。
“這詩……”有人訕訕作答。
“這詩好!”有人瞧瞧宮胤臉色,趕緊吹捧,“明快、簡練、直白、動人。一個人在大荒澤,將孤身在異鄉的遊子的寂寞憂傷表達得淋漓盡致,而詩歌中隱含的豪氣和壯志,透紙而出,入骨三分……”
衆人露出嘔吐神情,紛紛離這噁心傢伙遠一點,宮胤皺着眉看着這個商國綵衣使,想着放屁功能是不是和拍馬屁功能互通?
這邊話音未落,那邊找到感覺的新晉先鋒女詩人,忽然一拍桌子,大聲道:“還有一首更好的!”
“《一個國師在大荒澤》”
準備走開的宮胤停住腳步,眼眸眯起,眼神幽幽深深,一點黑光跳躍般閃爍。
景橫波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色中傳得很遠。
“毫無疑問。”
“大荒的右國師。”
“是全天下。”
“最像殭屍的!”
……
死寂。
半晌宮胤面無表情地擡腳走了開去。
他錯了,他就不該停下來聽的。
對景橫波抱有期待,好比相信商國人能不放屁。
一大羣綵衣使節勾着頭,屁顛顛跟着。好像什麼都沒聽見。
景橫波不知道外頭這麼多聽衆,吟完了在馬車裡嘎嘎笑——她最近特討厭宮胤,特別特別討厭,哪怕罵罵他都像六月喝了冰可樂,爽。
馬上她就爽不起來了。
因爲宮胤下令說錯過宿頭,露營不利,乾脆連夜趕路。請女王陛下在車內不必下車。
景橫波立即崩潰了。
這兩天她都穿着沉重的行頭在車內裝木偶,一天下來裡外汗溼,就指望晚上睡覺,在附近找個水塘洗個澡爽一爽,這一路雖是山路叢林,但水塘很多,水質乾淨溫暖,是她一天到晚最佳享受。
但現在,就因爲一首貼切的詩,她唯一的享受就被剝奪了。
“不——行——”渾身汗溼黏嗒嗒,一直熬着等休息洗澡的景橫波聽見這一句,頓覺渾身瘙癢齊發作,一分鐘也不可忍受,唰一下掀開車簾,就開始解衣鈕,“我——要——洗——澡——”
車駕旁宮胤的眼睛清凌凌地掃過來,是夜空中最凜冽的星子,景橫波毫不退讓,怒目而視。
“你關我黑屋子,還不給我洗澡!”她控訴。苦大仇深。
宮胤似乎怔了怔,眼神微軟,隨即揮了揮手。
車馬一停,景橫波大喜,張開雙臂就要對他撲上去,“小胤胤你最好了……”
“讓開。”宮胤立即退讓。
“滾開!”另一聲卻不是宮胤的,出自黑暗中,與此同時一道烏光呼嘯而來,直撲景橫波心口。
烏光未至,隱約一股濃濁的氣息逼入口鼻,那氣息有點像臭雞蛋氣味,刺激性極大,景橫波瞬間被薰得頭暈眼花,身子發軟,啪一下摔到地上,跌了個狗吃屎。
她四仰八叉趴在地上,頭頂似乎有什麼東西嘩啦落下,砸在她背上,臭雞蛋氣味更濃了,她險些當場吐出來。
“誰尼瑪暗算姐!”
“啪啪啪。”黑暗中有人鼓掌,不疾不徐,一人啞啞地笑道,“不愧是女王陛下,跌起來也比別人好看。”
聽見這個聲音,正待攙扶她的宮胤停住,微微繃起了下巴。
景橫波擡起頭,對面黑暗中,緩緩凸現一個人影,一入目便是玲瓏浮凸的身材,衣着怪異,上身軟甲下身長裙,偏偏就是這樣的衣服,卻將她出衆的身材盡情勾勒,顯得飽滿處越發飽滿,纖細處越發纖細,而長裙飄飄,又顯得長腿細腰,曲線飄逸。奇特地將粗獷與精緻,豪放與優美,剛硬與柔和結合在一起,讓人未見其容,便已眼前一亮。
她的聲音也微啞,乍一聽並不好聽,仔細聽卻聽出幾分慵懶滄桑幾分冷,是同樣令人記憶深刻的特別。
“襄國女相!”景橫波聽見人羣中有人驚呼。
伴隨這一聲驚呼的,是猛然一聲爆響,前方一團白光大亮,亮光中,一羣紫衣騎士如同天神般狂馳而來,急速驅馳之中不斷向道路兩側透支旗杆,啪啪啪啪爆響不斷,每根旗杆必定會將原來已經插上的他國部族旗幟從中截斷。
騎士們駛近車駕之後並不停留,當先騎士一聲呼哨,羣馬齊齊一頓,隨即流水般分開,自車駕兩側捲過,騎士們從馬側再次取出一卷旗杆,沿着道路呼嘯而去,又是一陣啪啪急響,襄國的旗幟,將來路的他國旗幟也齊齊從中劈斷。
道路前後三十丈,很快就只剩下襄國的明紫色旗幟,前方黑暗裡猛然一聲擂響,道路連車馬都一震,那些插好的旗幟唰一聲展開,無數個明黃色的“襄”字在夜色火光中飄揚。
襄國一出,聲勢驚人。霸道囂張的作風,令其餘諸國部族都露出憤然之色,卻沒有人敢開口。
所有護衛看緋羅的眼神,都滿含深深顧忌。眼前的這個女人,可以說是大荒澤真正最有權勢的女子,傳聞裡她是襄國攝政王的私生女,也有說是前任襄王的秘密情人,但這兩個傳說中的身份,和她現居的高位沒有任何關係。她的權勢來源於婚姻,這個女人,自十二歲起,先後嫁過三任丈夫,都是大荒一方王者,位高權重的丈夫們,在遇上她之後都成了短命鬼,給她留下雄厚的實力和鉅額的家產,助她一步步走上今日襄國政壇。因此,她有了一個“彩蠍”的稱號,如蠍子一般嗜殺配偶,如蠍子一般豔毒,喜怒無常,風流多變,據說最近幾年,她的追逐目標是大荒號稱明珠雙璧的左右國師。
一道煙花升起,在夜空爆開,巨大的彩色煙光覆蓋了半個天空,中間“襄”字足有數十丈方圓。
在那個巨大的“襄”字之下,那狂野又仙女的襄國女相,走向宮胤,一邊伸出手,一邊笑吟吟地道:“聽說有人敢背後辱罵國師爲殭屍,緋羅不忿,正想爲國師出手,不想國師已經先出手懲戒了,只是這一摔也太便宜了她些。要麼咱們再重些?”
她一走過來,蒙虎就開始緊張,不動聲色地護到了景橫波身前,聽見她這一句,蒙虎上前一步,剛要說話,一直巧笑嫣然的緋羅的手,忽然就已經繞過他,落到了景橫波的臉上。
“真美……”她輕輕撫摸着景橫波細膩潔白的肌膚,眼神迷醉。
被一個女人用這樣的眼神動作摸着,景橫波身上的汗毛都要豎起,尤其對方的眼光,雖有幾分羨慕,更多的卻是一種佔有慾和漠然,像看着市場上自己可以隨便買下的面具。
這感覺讓她毛骨悚然,擡手就打下了緋羅的手。
“我知道我很美,”她笑眯眯地道,“所以你別摸髒了我。”
緋羅的手在半空微微一頓,宮胤的臉偏了過來。
衆人屏住呼吸。
誰也沒想到,大荒名義上的女主,和大荒實際上最有權勢的女子,一見面就這麼火藥味十足。
仔細想想也不奇怪,緋羅向來隨心所欲,而以她的立場和心性,不管女王強悍還是懦弱,都不會被她放在眼底。
和一個傀儡女王比起來,掌握大荒最大屬國軍政大權的女相緋羅,纔是真正更具優勢和地位的一個。
前任女王曾經爲她讓道,前前任女王曾經因爲一個宴會上和她穿了一樣顏色式樣的裙子,被她一個眼神,逼得稱病退出宴會。
更何況初來乍到一個新女王。
緋羅的手只是微微一頓,隨即她笑了。
這女人的笑容十分特別,從眼角漾起,一寸寸蔓延到臉頰,脣角卻幾乎不動,這讓她的眼眸越發水意盈盈,似乎發自內心的輕鬆和愉悅。
四面的人卻連肌肉都已繃緊。
“是呀,你說得對呀。”緋羅的手指滑下去,微笑着扶住了景橫波的肩膀,“這麼美的人兒,被我摸髒了多不好,我怎麼和國師大人一樣不懂憐香惜玉了呢?該打,該打。來,我先扶你起來。”
四面的人呼吸一鬆。
景橫波卻敏銳地注意到她始終沒有稱呼自己陛下,隨即她就感覺到尖銳的痛感——緋羅的指甲好像太尖了,都快要戳破她的肌膚了。
景橫波身子向後一讓,卻沒能掙扎開,緋羅手指如鐵鉗,緊緊掐住了她的肩井穴,景橫波一擡頭看見緋羅笑意盈盈的臉,臉上那一雙眼,卻冰冷幽深如久凍的黑河。
她心中一驚,看看四面,護衛們反應如常。
確實,緋羅寬宏大量,兩人氣氛祥和,沒誰覺得有什麼不對。
景橫波覺得緋羅的指甲已經快要穿透自己厚厚的外裳。
“陛下,緋羅是國之重臣,您的措辭太失禮了。”一直沒說話的宮胤,忽然冷冷開口,衣袖一捲拂在她肩頭,她身子一震,脫開了緋羅的掌控,向後歪倒落在車身下。
四面護衛一動不動,有些人露出憐憫的眼光——果然還是如此啊。
和以前一樣,女王永遠都是表面尊榮的傀儡,國師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成全襄國女相的面子。
景橫波一時爬不起身,衣服太重了,足足幾十斤的厚緞和首飾,山一般壓下來將她帶倒。
勉強穿這衣服,是不想在六國八部面前讓宮胤爲難。畢竟是他迎回王駕,她做得出格,首先掃的是他的尊嚴。景橫波不想讓他被人非議,要挑戰規矩,等進入大荒直面那些古董再說。
現在她有些後悔了。
緋羅雙手優雅地交疊在腹前,不看別人,只笑吟吟打量宮胤,眼神似有深意。蒙虎要上前,卻被緋羅身後的護衛有意無意擋住。
蒙虎看向宮胤,以眼神尋求指示,宮胤手指微微一動,隨即停住。夜色裡他面無表情,眸中似有微光。
景橫波趴在地上,看見面前並列的兩隻腳,宮胤的雪白長靴,和緋羅裙底十分精緻的繡鞋,鞋面上花朵大而豔麗,鮮紅如血。
那兩雙腳在她目光之下,不退卻也不移動,有種底氣十足的漠然。
這就是異世社會的強權和階層麼……
景橫波嘆口氣,她有點想學武功了,有沒有一種武功,不太苦,不太累,又不會練腫關節,老化皮膚?
身上的東西太重,那就扔掉。
心裡的怒火升起,等下再說。
她擡手掀掉沉重的披風,拔下累贅的金步搖,順手扔在地上。
“大庭廣衆之下脫衣去簪,這位是要請罪麼?”緋紅的裙襬輕移,緋羅笑吟吟在向她靠近。
雪白的靴子一動,攔在了緋羅的道路上,宮胤的聲音清冷從容:“女相,我正好有要事需要和你商議,不如移步去前方一敘如何?”
緋羅頓了頓,再開口聲音愉悅:“好啊。”
雪白長靴和精緻繡鞋輕巧地移動開去,這時候翠姐和靜筠纔敢探出頭來,將景橫波扶了上去,景橫波還沒坐穩,緋羅經過車轅旁時忽然道:“這馬好神駿!”
她似乎對拉車的馬十分喜歡,伸手在馬頭上一拍,格格笑着走了開去。
那馬渾身一顫,驀然一聲長嘶,揚蹄向外狂衝!
馬車猛地被拉動,站在車口還沒來得及坐下的景橫波身子向前一傾,就要栽倒車下!
一道冷光閃過,嚓一聲切斷了系在馬身上的繮繩,那馬立即狂奔而去,在寂靜的夜裡擊打出猛烈的蹄聲。
遠去的馬嘶聲激烈,馬似乎在一瞬間就已經瘋了。
在車口搖搖欲墜的景橫波,被蒙虎及時扶住,免於跌倒車輪之下。
宮胤的聲音傳來,微含怒氣:“女相!你放肆了!這是王駕!”
緋羅的聲音聽來無辜且輕巧,讓人可以想象到此刻她一定圓睜雙眼,輕捂雙脣,一臉不小心闖禍的茫然。
“哎呀,不好意思,我忘記了!”
……
景橫波怏躺在車上,雙眼放空,直直向着車頂。
一旁的靜筠翠姐和擁雪都不敢說話,時不時擔心地望望她,生怕她因爲剛纔的事,忽然來一個想不開。
現實永遠比想象更惡劣,相比之下,被宮胤控制的日子,似乎都已經像天堂。
景橫波眼神放空,腦子卻沒放空,眼神早已透過車頂,穿越廣袤的星空,回到現代的那段日子。
彷彿還是那間四人套房,文臻永遠在廚房做各式各樣的美食,太史闌永遠在把試圖爬上她牀的幺雞給扔出來,君珂永遠在網上做着各種圍觀,自己永遠在偷吃文臻的零食一邊塗指甲油一邊看韓劇。
當初那些瑣碎無聊的日子,如今想起,怎麼忽然覺得心有點酸,有點軟?
她無聊地擡手,按按眼窩,手指有點溼潤,她撇撇嘴,把那點溼在衣袖上揩掉,隨即表情有點猙獰起來——她思緒忽然又轉到了剛纔的一幕,宮胤雪白的長靴和緋羅緋紅的裙角並列,各自擁有沉靜從容,掌握一切的姿態,怎麼看怎麼不爽,想起來更加不爽。
她轉頭聽着外頭動靜,夜色漸漸的深了,四面人聲喧譁,今天從人衆多,護衛們在平地上搭建了帳篷,準備宿營,正中間最華麗最大的一頂是景橫波的,還沒有紮好,兩邊宮胤和緋羅的已經建好,把守森嚴。
馬車暫時無人理會,就在翠姐三人以爲景橫波睡着的時候,她忽然懶洋洋擡了擡手。
“要吃東西。”
大量的食物被送上來,景橫波居然胃口很好,帶着她的新寵霏霏大快朵頤,一邊吃一邊吮吸着指甲上沾到的肉汁,轉頭看着緋羅的帳篷,眼神灼灼有光。
翠姐看見她這樣的眼神,莫名其妙打個寒戰。
“來點臭鹹魚,越臭越好。”景橫波點菜。
這要求有點離奇,好在現今各族護衛都有,臭鹹魚正好是某個部族的愛物。臭烘烘的鹹魚很快送了上來,景橫波嘿嘿嘿地笑起來,聲音聽起來挺瘮人的。
她吃乾淨了一大堆碗盤,翠姐靜筠三人捧了下去洗,馬車內空了下來。
景橫波開始了細緻的工作。
她將臭鹹魚剝開,鼻子嗅來嗅去,選了最臭的肚腹部位,用一塊綢巾小心地包好。
隨後她又把臭鹹魚分外堅硬的刺剝了下來,霏霏湊上來,對着刺撒了一泡尿。
被霏霏尿泡過的魚刺,泛出淡淡的紅色,看起來幾分詭異。
霏霏發出嘿嘿的笑聲,抓起一根刺,對着屁股虛虛刺了刺,大腦袋晃了晃,喝醉酒般一個踉蹌,撲倒在自己的尾巴上。
景橫波給這傢伙活靈活現的表演逗得哈一聲笑起來,“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幫我的!”
片刻後,翠姐等人擦着手回到馬車上,環視着空蕩蕩的馬車,愕然不解。
“大波哪裡去了?”
……
景橫波四面打量着緋羅的帳篷,撇了撇嘴。
襄國女相的帳篷看起來雖然沒她那個大,帳篷材質和裡頭裝飾卻極盡華貴,果然是區別待遇。
景橫波取出那包魚刺,掀開帳篷門口的地毯,計算着步距,將魚刺漸次埋入地下。
這魚刺原本她是想埋到榻上的,既然霏霏給加了料,那就給女相大人踩一踩好了。
景橫波愛惜容貌,所以非到不得已也不願傷人容貌。
帳篷裡靜悄悄的,景橫波身後的簾幕似乎被風吹開一線,隱約似有烏黑的光芒一閃,轉眼卻又不見。
景橫波屁股對着簾幕,自然毫無所覺,專心埋完魚刺擡頭一看,帳篷是用木架子架起來的,頭頂有一根圓木支撐,她想了想,發出一聲輕輕的呼哨。
白影一閃,霏霏悄無聲息潛進來。
景橫波指指那根圓木,做了個抹脖子手勢,霏霏立即明白,竄上去爪子唰唰一陣亂揮,嚓嚓幾聲,圓木出現深深的裂痕。
景橫波打個響指,笑逐顏開。轉頭四面看看,尋找什麼東西比較順手可以用來砸人。
大波報仇,絕不過夜。誰摔了她一個馬趴,她就請誰泥地上打幾個滾。打幾個滾還不夠,最好撲上去噼噼啪啪一頓,當然緋羅武功看起來挺高,她得想好退路,萬一走不掉,就用硬物砸斷支撐木,砸她個鋪天蓋地。
桌几上有個雙耳瓷瓶,她滿意地點點頭。掂了掂手中臭鹹魚包兒,那股銷魂的氣味更強烈了。
她微微有點猶豫,這臭鹹魚包兒原本是打算扔到宮胤被窩裡去的,但此刻離開緋羅帳篷似乎不太方便報復計劃開展,她正思考着,忽聽外頭步聲話聲傳來。
“……夜深露重,你我何必站在外頭議事,不如進我帳篷,咱們秉燭把酒,徹夜長談,豈不是好?”
是緋羅的聲音。宮胤似乎輕輕“唔”了一聲。
景橫波咔擦一聲險些捏碎了手中的臭鹹魚包——徹夜長談?談你妹啊?
帳篷外人影晃動,即將進入,要走只能趁這時候,景橫波卻不想走了。
她要看看這對狗男女打算徹夜談什麼!
唰地一個轉身,目光四處一轉,她發現帳篷後頭垂掛着簾幕,趕緊掀開溜了進去,一進門就絆到東西往前一撲,身下軟軟,原來是牀。
緋羅可真講究,住個帳篷也分出個裡外間。
景橫波低頭看看雪白精緻的牀單毛毯,看得出這位也有潔癖,牀上連絲皺褶都沒有,她無聲呵呵一笑,穿着鞋子上了榻,腳踩在潔白的枕頭上,蹺起二郎腿,我晃,我晃,我晃晃晃……
鞋底泥土簌簌地落在毛毯的縫隙裡,有些落在了牀邊的縫隙中,隱約牀下的黑暗中似乎有點微響,景橫波卻沒在意。
牀下,一個人影護着頭,惱怒地看着上方,不明白好好的牀怎麼會有灰土掉下來?
景橫波忙忙碌碌,把臭鹹魚塞進三層褥子下,有點遺憾地嘆息一聲,這東西她原本是打算塞在宮胤褥子下的,這樣,當他上牀時,會聞見臭氣,但卻找不到臭源,多汁的臭鹹魚肉經過擠壓,也會慢慢滲透到褥子內,那股銷魂氣息就可以幽幽盤旋,經久不散,愛乾淨的尊貴國師,非得折騰一晚上換被褥睡不成覺不可。
現在這美好饋贈,只好給緋羅享用了。
臭鹹魚放好,她跪在牀上滿意地拍拍,隔着牀褥,臭氣淡了很多,這樣效果最好,保證能折騰得緋羅一夜睡不好。
鹹魚的臭氣不能透過三層褥子傳入景橫波鼻子,卻和牀下只隔着一道牀板,那股銷魂的刺鼻的氣味,極其具有穿透力。
牀下那個一動不動的黑影,死命捂住鼻子,奈何那氣味實在兇猛,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
“噗”。一聲輕響。
“誰在打噴嚏?”這一聲景橫波聽見了,狐疑地坐直身子四面望,牀頭忽然垂下霏霏的大尾巴,幽紫的大眼探下來對她慢慢地眨,景橫波鬆一口氣,“原來是你這傢伙。”
牀下黑暗裡,有人痛不欲生地捂住鼻子……
景橫波又舒舒服服躺下去,外頭簾子一掀,有人進來了,景橫波忽然想起一件事,暗呼:糟糕!
她在門口埋了加料的魚刺,這要萬一被宮胤踩上……
景橫波抱着被子滾了滾,心中稍稍煎熬了一下——要不要暗示他呢……一探頭看見映在簾幕上儷影雙雙,頓覺氣不打一處來。
踩上就踩上,踩死活該!
門口處傳來一陣輕笑,緋羅此刻的聲音比白天柔婉了許多,“怎麼站在門口不進來?我這裡又沒有老虎吃了你。”
景老虎盤腿坐在牀上,夾着緋羅雪白的枕頭,陰測測盯着帳篷口。
宮胤還是站着不動,聲音冷若玉珠:“女相,方纔你說有秘密軍情要與我密議,如今可以說了嗎?”
緋羅一聲輕笑,“國師好心急。”
宮胤不語。
兩人站在帳篷口不進不退,景橫波瞧得心癢難熬。
“其實我不說,國師也應該知道了。”緋羅笑聲柔膩,就在帳篷口聊起天來,“一旬前,斬羽部忽然和耶律大人反目,雙方據說在天望河有過一場惡戰,各有損傷。之後斬羽部暗殺耶律大人,耶律大人雷霆震怒,隨即反擊,在朝中制裁斬羽族的官員,一日之內流放官員十六人,雙方矛盾激化。隨即,除我襄國和最弱的商國之外,其餘四國七部,或多或少都捲入了斬羽和耶律之爭。耶律掌控左皇城,斬羽部及其支持者則掌握了外京畿十三坊,您麾下的玉照軍則處於兩者之間,保持中立並管理宮城,拱衛京城的亢龍軍則全軍戒備,封鎖京城,等待您的迴歸……皇城暗流洶涌,稍不小心便有滔天大禍,此刻是戰是和,是強力鎮壓還是疏導引流,我的國師,整個皇城乃至大荒,都在等待您的意旨。”
景橫波此時終於聽見耶律祁的消息,看來他那晚果然沒事,不僅沒事,還早早回了大荒繼續搞事,果然是打不死的小強,千年王八活得長。
“所以你們搞了這個亂糟糟的百里迎女王,其實就是爲了提前一步探聽到我的意向,從而決定下一步動作?”宮胤似乎早知道耶律祁動向,語氣聽來毫不意外。
“只怕還不止如此。”緋羅輕笑,一轉身輕輕捏住了宮胤的袖子,“你進來,你進來,你進來我就悄悄告訴你……”
最後幾句說得輕巧嬌俏,滿滿邀請,卻又不顯狎暱,只令人覺得純稚可愛,忍不住便要盪漾在她又媚又清甜的眸光裡。
景橫波把羊毛毯揉得和她的臉一樣猙獰變形,卻又忍不住細細觀看緋羅的姿態神情。她覺得這姿態甚好,不落痕跡的誘惑,得學學。
“女相願意說就說,不願意說就不說。”宮胤淡淡道,“這帳篷似有異味,不進也罷。”
景橫波瞪大眼——狗鼻子嗎?這也聞得到?
緋羅卻是聞不到的,她只嗅見帳篷口濃郁的龍涎香氣,還以爲是素來高冷的國師故意挑剔,也不生氣,一笑揚眉,手指輕巧地掠過鬢髮,“異味?是我身上的氣息嗎?你再聞聞,香不香?”
她一擡襟袖,衣袖間便透出清潤芬芳的薄荷龍腦香氣,緋羅笑得十分自信,她知道宮胤喜歡這樣的氣息。
手指在半空劃過一道嬌弱的弧,似有意,似無意落在宮胤的衣袖上。
牀下黑影一雙眸子幽幽地閃着,似有冷意。
牀上景橫波擡起手臂,嗅了嗅腋下,有點悻悻地擡起頭,用口型罵:狐狸精!
“夜了,”宮胤語氣很平靜也很決然,“女相也該休息了,本座告辭。”
他不待緋羅回答,轉身就走。
緋羅還是那副悠然的模樣,不急不忙看宮胤轉身,才笑道:“百里迎女王禮儀數十年不曾出現,以至於國師都忘記規矩了。”
宮胤腳步一頓,似乎想起什麼。
“百里迎王駕以示隆重,女王陛下也必須得在入城歡迎盛典上,展現出讓六國八部傾倒的風采才華!”緋羅斂了笑意,一字字道,“否則,她的下場就是,廢黜、流放、身死、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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