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要啥嘛。”少女張嘴要哭,“我能拿出來的只有這個了啊……”
“我啥也不要啊,”景橫波親親密密地道,“你把我未婚夫搶去了,我總得跟着,和他先解除婚約,然後再給你主婚啊。”
“啊你是那個和我鬥價的女人。”少女嗚咽地道,“我不想搶你男人的。我不要了,你拿回去。”
“喂,你當我是老鴇啊,二手貨也要?”景橫波搖頭,“不行不行。人要爲自己做的事負責,你搶回去,他也不能娶別人了,誰知道他有沒有被你佔過便宜?反正我是不要了,就送給你吧,我給你們主婚,你們歡歡喜喜進洞房,啊?”
“不要啊!”少女在她手掌下慘叫,“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沒看清楚!”
“那你要搶他幹嘛?就爲了和我鬥氣?可我記得是你先要搶他的,到底是和我鬥氣呢,還是和別人鬥氣?”
少女一下子不動了,眼睫毛撲扇兩下,景橫波立即感覺手掌邊緣溼了。
她嘆了口氣。
果然沒猜錯。
又是一個爲情所困的傻叉女人。
“嗚嗚嗚嗚嗚……”水龍頭打開了,景橫波感覺眼淚嘩啦啦地漫過手掌,一眨眼連袖口都溼了。
她只好放開手,不然她擔心等會兒整件衣服都不能穿了。
糖葫蘆收了回去,有滋有味地咬,她翹起二郎腿,邊吃邊看街景——讓她哭吧,一個沉浸在自己悲傷中的小女生,是沒什麼心力害人的。
“他他他他怎麼能這樣對我……”小女生越哭越傷心,哭得梨花帶雨,哭得渾身顫抖,哭得坐不住,乾脆伏到了她膝蓋上。
“嗚嗚嗚嗚我喜歡他那麼多年……”
“嗚嗚嗚嗚感情的事能讓嗎能讓嗎……”
景橫波舉着糖葫蘆,瞪着眼睛,看着那一抽一抽的小腦袋,心想就這涉世未深的德行,家裡大人怎麼敢放出來的?
偷跑出來的吧?
在茶樓中約會男朋友,沒談攏,賭氣之下爲了刺激男友幹出了搶人的事,結果對方還是無動於衷,小女生傷心失望,覺得被整個世界遺棄,現在正趴在女劫匪膝頭哭訴。
開頭很老套,結局很無厘頭。
她嘆口氣,用糖葫蘆敲敲那丫頭的腦袋,道:“男人這玩意,最是心硬如鐵。當他們做出決定不要你了,你哭破天都沒用。快起來,我褲子都給你搞溼了。”
“嗚嗚嗚嗚嗚他是喜歡我的,他一定是喜歡我的……”小丫頭賴着不起,還往她懷裡揉了揉。
景橫波扶額,她後悔這一趟馬車之行了,馬車就是和她犯衝。
“嗚嗚嗚嗚我就要嫁了,再沒機會了,他還是不肯給我一句準話……”小丫頭眼淚好比水龍頭,嘩啦啦都噴在她衣襟上,“我連私奔都不要臉地說了,他還是那死樣子……”
“私奔你妹啊,私奔歷來幾個好下場啊,一個男人在你富貴的時候都不敢娶你,難道你落魄了他就愛上你悽慘的容顏了?什麼邏輯!”景橫波揮舞着糖葫蘆,咔嚓狠狠咬了一口。
“喂……”小丫頭在她懷裡擡起梨花帶雨的臉,吸了吸鼻子,“你身上什麼香氣,真好聞,告訴我是哪個牌子的香粉,我覺得這香氣特別讓人動心……”
景橫波立即一巴掌把她推出了自己膝蓋。
不會遇上個蕾絲邊吧?
“沒有啦……”小丫頭看懂她的眼神,忸怩地道,“我問過他爲什麼喜歡流連青樓酒肆,他說喜歡成熟女子的香氣,你這種香氣,應該就屬於成熟女子吧……”
景橫波險些把手中糖葫蘆砸她腦袋上去。
渣男也愛!
有沒有點自尊了!
她上車可不是爲了救伊柒,純粹是看見茶樓上驚鴻一瞥的那個男人,是昨夜在祠堂頂上偷聽,把她推下祠堂的那傢伙。想過來問問那人是誰。
現在她不僅想知道那人是誰,還想揪出來一頓暴打。
“你那情郎,叫什麼名字啊?”她笑眯眯地問。
“你問這個幹什麼?”小丫頭立即警惕。涉及心愛男人,連智商都瞬間高上不少。
景橫波聳聳肩——沉溺在愛河中的女人們,當你們智商用在男人身上時,自己的智商就LOW到谷底了。
“我是夜來香的老闆娘啦。”景橫波眨眨眼,“你那位情郎,保不準是我們樓裡的常客呢。你要真想要,我下次幫你逮住他,洗洗乾淨送你牀上啦。”
“你說的是什麼話?”沒想到那少女立即皺眉,不忍聽的模樣,“夜來香是什麼東西?一凡去的都是格調高雅、崇安數一數二的醉夢樓,逸仙居之類的地方。樓裡都是才貌雙全的淑女大家,詩酒唱和那種,哪有你說的那種……那種……”她紅了臉,狠狠瞪了景橫波一眼。
景橫波卻根本沒聽,在出神。
一凡……一凡……這名字好熟,在哪聽過?
馬車忽然停下,外頭有腳步聲,車伕迎了上去,景橫波聽見熟悉的鐵甲摩擦兵器的清銳聲響。
她掀開一線車簾,一眼看見對面鑲滿銅釘的巍峨大門,以及視野裡蔓延開的無際的青灰色牆壁。
熟悉的造型讓她手指一頓。
然後她轉過頭,盯住了那少女,緩緩道:“你不會是和婉公主吧?”
……
長街上人羣漸漸散了,紫蕊和擁雪不安地看着空蕩蕩的身邊,無奈地對視嘆氣。
有個會瞬移的主子,實在是所有從屬的悲哀。
耶律祁和天棄擠了過來,兩人並無焦急之色。
“那馬車是皇家馬車。”天棄道。
“那少女是和婉公主。”耶律祁道,“沒事。和婉不會武功,性子也好。雖有幾分驕縱,實則是個善良女子,橫波不會有事。”
“我怕和婉公主有事……”天棄嘟嚷。
景橫波那個傢伙,現在行事不可捉摸。衆人都覺得心裡沒底。
“橫波也不是胡亂行事的人。”耶律祁倒有信心。頓了頓,又一句意味深長,“她就算心中有怨,也是冤有頭債有主。我信她從來把持得住。”
天棄瞅着他,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耶律祁心中泛起微微苦澀,面上卻不動聲色,緩緩負起手,道:“明天就是公主定親的宮宴了……”
……
馬車幾乎沒有經過任何盤查,直接駛入了宮門。
從道旁護衛的姿態神情看,和婉公主果然如她猜測的一般,在宮中地位極高。
景橫波記得耶律祁說過,這位公主是襄王獨女,據說生她之前襄國大旱,三月無雨,全國上下用盡辦法求雨而不得,眼看大難在前,此時公主降生,呱呱落地那一刻,一場暴雨降落於襄國土地。
襄王大喜,這場大雨如此及時,可免田地顆粒無收,活人無數。當即向帝歌爲公主請封,所以按例六國國主之女只能稱王姬,這位卻得封了公主。
養在深宮,備受呵護的女子,天真爛漫不知世情,談一場戀愛就以爲轟轟烈烈,是這世界的全部。
和這種毫無閱歷的小丫頭打交道,景橫波覺得自己用半個大腦就足夠應付了。
馬車還沒在公主的明禧宮停下,景橫波已經聽完了整個故事。
簡單的說就是狗血三角戀。
哦還有些不倫成分。
年少的公主在一次宮宴上認識了翩翩少年,情根深種,結果後來得知他是自己舅舅。
紀家嫡子,七少紀一凡,是紀王后的最小弟弟。和婉公主是惠妃所生,從血緣來說,和這個便宜舅舅沒啥關係,但從禮法上來說,真真比人家矮了一輩。
紀一凡自然不敢挑戰封建禮法,爲此再三躲避,甚至遊戲花叢,浪蕩度日,不惜博京城浪蕩子之名,也要讓和婉傷心退避,另覓良人。
良人終於出現,襄國國主爲和婉選擇了同樣芝蘭玉樹,出身大家,才具出衆,美名滿崇安的雍希正。
和婉自然不肯,定親宴前夕跑出宮廷,不顧一切約會紀一凡,連私奔都說出來了,紀一凡只是不肯,景橫波看見兩人在茶樓爭執,那時正是和婉最傷心失望的時候。
絕望之下她做出了當街競價搶人的舉動,也不知道是想刺激紀一凡還是刺激自己。
和婉一邊哭一邊說,擦鼻涕眼淚用了一籮筐手帕,自己被自己感動,哭了個昏天暗地。
景橫波躺在躺椅上打呵欠,吃掉了一桌子的零食。
不過腦子倒沒停止轉動,一邊吃一邊想,盤幹碗淨時,一個初步計劃已經成型。
緋羅想殺雍希正,嫁禍紀一凡。
和婉不想嫁雍希正,想嫁紀一凡。
自己想整緋羅,想在這事情中獲得利益,至於是嫁禍還是嫁人,無所謂,單看能獲益多少。
問題的關鍵還是在和婉以及這場宮宴,宮宴之後,婚事昭告天下,已成定局。再也無法挽回。
從立場上來說,和婉和雍希正成親,雍希正獲得大相位置,這就是對緋羅的打擊,只要促成就好了。
不過……景橫波瞟一眼和婉,這丫頭已經不哭了,臉上露出堅定的神情,水汪汪的眼睛轉動很快,一看就知道八成盤算着什麼缺德點子。
景橫波知道這丫頭並不笨,她先前伏到自己膝蓋上時,袖子裡可藏着貼肉的刀呢。
當然,自己袖子裡也有刀,正擱在她後頸,她出刀未必能捅死自己,自己出刀卻絕對能一刀斷美人脖。
景橫波彈彈手指,覺得宮宴之前不跟着這丫頭,不放心。
“你的遭遇真令我無比同情。”她唏噓着,拳頭擊在掌心,“沒說的,我怎麼能眼睜睜看着這樣感天動地驚鬼神的絕世悽美愛情在我面前夭折?我是一定會幫你的!”
“我就知道你是個義氣女子!一定會打抱不平幫我!”和婉歡喜地抱住她手臂,“你那未婚夫,我擄進宮來了,我馬上就把他放出去。”
“沒事啊關着吧!”景橫波滿不在乎手一揮,“關久一點!省心!”
……
黑洞洞的暗室內,伊柒睡在牀上,翹着二郎腿,得意洋洋大叫,“你們關着我就是了,馬上我的未婚妻就會駕着祥雲來救我……”
……
“未婚妻”睡在繡滿祥雲的被子裡,享受着火盆的熱氣,和新認識的閨蜜一邊吃零食一邊聊天。
以她的狡猾和口才,和小丫頭混成閨蜜,真是分分鐘的事,景橫波幫她重修了一個眉型,小丫頭就認爲她是生死之交了。
和婉穿一身雪白的寢衣,趴在被窩裡,露一彎雪白的胳膊,毫無睡意地和景橫波聊天。
景橫波原本不習慣和人同睡一牀,但這丫頭拽住不放,景橫波也擔心身在襄國宮廷一個人不安全,只好答應,她曾笑問和婉“怎麼一見面就對我這麼信任,不怕我半夜宰了你?”,那丫頭卻得意洋洋答:“我小時候遇見過一位高人,他說我十六歲之前命中有小人爲禍,給了我一方護身珠。那珠子有個奇處,如遇他人有惡意殺機,便會呈現異色。如果遇上命中貴人,則會華彩光耀。我先前遇見你的時候,珠子可沒出現異色。”她說着便將脖子裡絲繩串着的珠子拉出來給景橫波看,忽然“咦”一聲,驚道:“怎麼變色了?”
景橫波也一怔,心想自己並沒殺機,怎麼變色了?難道小算盤也算惡意?
再一看眼睛差點被刺瞎——那珠子華彩閃耀,光芒熠熠,直如夜明珠一般。
景橫波急忙擋住眼,“喂喂,知道你這珠子牛逼,別閃瞎我的眼好嗎?”
和婉怔怔地道:“啊,珠耀白光,貴人在側……這麼多年,我第一次看見珠子發出這樣的光……”她不可置信地轉頭看景橫波,“我的貴人……是你嗎?”
“怎麼可能!”景橫波失笑,“我不過是個普通民女,你卻是個公主,我怎麼會是你的貴人?你這種身份,還有誰能稱作你的貴人?”
“這倒也是。”和婉收了珠子,睡回被子裡,默默發了一陣呆,忽然道,“其實呀,這世上,比我尊貴的人多呢。可是我看那些尊貴人,大多腦滿腸肥,尸位素餐,佔據高位只爲自身謀利,貴的只是身份,卻不是人格。”
景橫波很詫異這丫頭居然也能說出這麼一番話,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發。
“不過尊貴人中,也有我尊敬佩服的人……”和婉有點困了,聲音漸低,“比如我特別佩服女王陛下……”
景橫波撫摸她頭髮的手一頓。
片刻後她聽見自己笑了笑,“明城女王?”
這個名字說出口,似乎也很平靜。
“當然不是,她算什麼東西?”和婉立即醒了,激烈地道,“老實說她要不是當初搞了那一出,最近又搞了一出,我簡直記不得她的年號。”她撇撇嘴,“別的不行,陰謀詭計什麼的,她倒擅長。”
“那你佩服的女王陛下,”景橫波閒閒地道,“總不會是最近被流放的那個倒黴蛋女王吧。”
“別說她倒黴蛋!”和婉反應比剛纔還激烈,一骨碌坐起來,瞪着她,“她欠缺的只是機會!她還會東山再起!”
景橫波翹起脣角,靜靜地看這十六歲少女激動漲紅的面孔,她真如那一世的追星族一般,堅決捍衛自己偶像的尊嚴。但是,自己當得起這個偶像嗎?
“你爲什麼佩服她?她不過是個失敗者。”她搔搔臉,打個呵欠,“你爲什麼覺得她會東山再起?她已經淪落到底,一無所有,連帝歌都永世不能回。”
“我佩服她很早,從聽說她迎駕大典表現開始。”和婉神往地道,“襄國和帝歌最近,迎駕大典的細節,很快就傳到了這裡,當時整座宮廷的人,都在佩服她。一個女子,還是從大燕迎回的,無根無基的女子,竟然能打破歷史,孤身通過迎駕大典,還把那羣酸儒老頭子氣昏,實在太振奮人心了!”她眉飛色舞,“你知道嗎,帝歌禮司的那羣官兒,全六國八部都恨他們,我當年首次去帝歌參拜女王,僅僅爲一個躬身禮的角度,就被他們糾正了整整三天!險些把我折騰出腰病!而那禮節原本可以免,當然,”她冷笑一聲,“明城女王不肯免,她一輩子的榮耀都在這些禮節上,哪裡肯放過在我們面前耀武揚威的機會?”
“僅僅如此?”景橫波懶懶翻個身,看外頭分外明亮的月亮。
“當然不止。這只是讓我們刮目相看。”和婉興致勃勃地道,“後來祭司高塔一夜毀,女王揮手滅神器,百年豪門彈指滅,雷電收集戲權臣,也是足可以編出話本子的好戲呢。最關鍵的是,這些看似神神鬼鬼的事情背後,是女王爲獲得尊嚴和地位所做的努力,歷朝歷代,能獨力通過迎駕大典的固然幾乎沒有,敢於還沒登基就挑戰千百年規矩,爭取朝局論政權的,她更是第一個!”
“那又怎樣?”景橫波哈哈一笑,“太早暴露了野心,所以,敗了。”
“話不能這麼說。國內很多有識之士,認爲女王在這種局勢下能保自身不死,未必就能算敗,天下民心在她那呢。”和婉不以爲然,“知道我最佩服她是哪件事嗎?滅桑家也好,能聽政也好,說到底都是她自己的事,但琉璃坊火馬車那事,她捨身救百姓,危難之中竟然敢選擇車撞成耀祖,保百姓。這份不畏權貴,只重民生的心,普天之下,幾人能做到?”
景橫波一笑——當時她可沒想那麼多,作爲一個現代人,自然對待生命一視同仁。緊急避險選擇危害最少的那一種,是現代人在危急情況下必然選擇。如果當初知道後來沒能救下成耀祖,有那麼慘重的後果,她會不會還會堅持救人?捫心自問,她也不知道。
“可恨我父王他們,還認爲女王琉璃坊那樣救百姓是傻,死幾個老百姓嘛,又不是她的責任,爲此得罪亢龍軍,導致無法在帝歌立足,實在是大大地划不來。”和婉越說越氣,“一羣政客!獨夫!老腐朽!”
景橫波哈哈一笑,拍小狗似拍拍她,“睡吧。”
和婉氣鼓鼓地睡下,在被窩裡翻了翻,咕噥道:“不管怎樣,她是個怎樣的人,我知道,她自己知道,全天下老百姓知道。將來……”她又翻身坐起,握緊拳頭,“我一定要做個她那樣的人。”
“小心死在哪裡都不知道。”景橫波打個呵欠,一把將她拽回被窩,“行了,別發宏圖壯志了,壯志好比內痔,太過用力去掙,是會流血的……嗯,你還佩服誰?”
她只是想岔開話題,卻聽見那丫頭頓時聲音夢幻地道:“國師!”
景橫波手又是一頓,飛快縮回,這回連是哪位國師都不想問了,立即轉身,“睡吧。好睏。”
“你這人怎麼一點好奇心都沒。”和婉悻悻地扳着她的肩頭,“都不問我到底是哪位國師……”
景橫波飛快地打呼嚕。
“你真怪。”和婉在她背後嘰嘰咕咕地笑,“大荒哪個女子提到兩大國師,不是春心萌動,多聽他們點消息也是好的,就你這德行,你不會悄悄豎着耳朵吧?呵呵那我就悄悄告訴你好了,我尊敬佩服的啊,是右國師宮胤……”
景橫波很想抓起被子蒙在她頭上,悶死她算完。
“布衣之身掌控大權,短短數年權傾天下,玉照亢龍俯首,文武羣臣臣服。”和婉目光閃閃,“威風啊,煞氣啊……不過,”她搖搖頭,“最近我對他的觀感壞了點,他怎麼可以放逐女王?一對恩愛情侶,怎可如此勞燕分飛?天下再重要,有身邊紅顏重要?可我父王他們這次又和我觀點相反,說什麼宮胤越來越厲害了,男兒如鐵,江山爲重……哼!這是男人們的天下,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女人,女人算什麼!”
她似是想到自己,越發憤恨,小拳頭擂得牀板砰砰響。
景橫波堅決裝睡,頭也不回。
“女王那麼好的人,他怎麼捨得放棄她……”和婉想了半天,目光發直,喃喃道,“我總覺得不應該,我總想當面問問他,不過很快,我就可以當面問問他了……”
景橫波霍然轉身,“什麼?”
“哈,就說你還是關心國師的吧?”和婉得意了,指住她大笑,“瞧你這急樣兒。”
景橫波定定神,“你剛纔最後一句說的是什麼?”
和婉伸個懶腰,躺下了,睏意襲來,她口齒不清地道:“……襄國定親禮比成親禮更重要,我父王向帝歌遞表,國師居然答應了來觀禮,真是破天荒頭一次……”
她聲音漸低,過了一會,有沉沉鼻息傳來。
她睡着了,景橫波不能睡了。
她僵硬地躺了半晌,才把那個消息消化完。又躺了半晌,才讓心臟恢復正常跳動,再躺了半晌……躺不住了。
起身,撩開紗帳,外面是如水的月光,碎銀一般鋪在木質的長廊上。
她赤腳輕輕走到廊下,隨手拿件披風披了,在長廊上輕輕坐下來。和婉不愧是國主最愛的女兒,整座宮殿,包括寢殿外的長廊,都鋪設了地龍,溫暖如春。
景橫波仰頭看天際明月,恍惚想起似將十五,再過半個月,就快過年了。
冬夜月光冷徹,看一眼便涼到心底,似揣了冷玉在懷,心跳體溫,捂不熱。
宮廷裡的矮樹四季常青,在月光盡頭鬱鬱蔥蔥,浸染出一片層次分明的翠色。
宮中種樹,爲免被刺客藏身,向無大樹。靜庭就不一樣,有連綿的紅楓,也有蔥鬱的青樹,似乎毫不在乎刺客這種生物。
因爲靜庭的主人,剛如山石,睥睨天下,無需砍伐高樹以自保。
琉璃身,金剛境,以天地冰雪寒氣爲眼神。
她忽然激靈靈打個寒戰,只覺得心中一痛,一股烈火之氣遊走四肢百駭,半身立即麻痹。
她臉色一白,心中暗叫不好——毒發了!
她左右四顧,這長廊是內凹的,是公主寢殿的露臺,四面有花木扶疏,宮女們睡在另一側的殿邊,並無人接近。
無人接近代表着安全,同樣代表着無人幫助。
她外衣內袋裡有七殺給她的藥,可以在毒發時護心,避免被傷及心脈,但是現在,她很難從廊下挪移到屋內服藥。
大喊可以驚動別人,可是自身的弱勢,任何時候都不應被人發現。誰知道附近有沒有心懷叵測的人?
一直坐在這露臺上等毒發過一波,也不現實,露臺底下雖然溫暖,但畢竟是在外面,寒風一陣陣吹過來,時間久了,身體虛弱情況下,還是會凍出問題。
她心中暗恨,恨自己還是不能收拾好情緒,未能真正做到金剛心境,渾然不侵。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還是要回去拿藥。
她單手支撐住身體,勉強挪動着想要站起。
她的手指忽然僵住。
指尖旁,忽多了一雙靴子。
紫金靴,屬於男子的靴,靴子緊緊靠着她的手指,只要輕輕一擡,就可以踩上她的手指。
景橫波沒有立即擡頭,似乎還沒發現,又似乎很專心地研究自己的手指。
“在敵方沒有任何動作的時候,最好自己也不要輕舉妄動,最好能迷惑對方,當對方也摸不清你想做什麼時,他也會等待。等待的間歇,就是你自救的良機。”
遇敵遇襲時刻,總是這些他教過的話一閃而過,想要阻止都阻止不住。
她慢慢咬了咬牙。
從她的視野裡橫掃出去,可以看到窗臺上一盆凍梨。
故意放在室外凍的梨子,一般都很堅硬。
她用盡殘餘的力氣,意念一閃,盆子最上面的梨子,慢慢飛了起來。
比平常慢,她毒髮狀態,實在不比平時。
她額頭隱隱沁出汗來。
那靴子一動不動,面前紫金袍角靜垂,對方似乎是個耐心極好的人。
梨子已經到了那人頭頂。
景橫波慢慢擡起頭來,冬夜天氣,滿頭汗滾滾而下,噗噗落在木板地上。
那人似乎一怔,道:“你……”
就在這一刻!
她一揚手。
梨子閃電般砸下!
那人手一擡。
一手抓住了梨子,看看,然後,咔嚓一口。
景橫波僵住。
一瞬間想吐血。
“你看,”那人一邊吃着梨子,一邊溫文爾雅地和她道,“今夜月色真好。”
景橫波頓時明白了問題出在哪裡。
月色極好,纖毫畢現,梨子飛到他頭頂時,會有明顯的投影。
只要他不是豬,都會發現那團動來動去的黑影。
景橫波精疲力盡,乾脆懶懶往地上一趴。
“好吧,”她道,“要殺要剮隨便你吧。”
那人笑了笑,在她身側盤膝坐下,紫金色袍角齊齊整整垂下。
“你剛纔是什麼功夫?”他問。
“隔山打狗。”她道。
他並不生氣,若有所思,“隔空攝物,是很高深的內家功夫,看不出你年紀輕輕,居然有如此內力。”
景橫波嘿嘿一笑,毫不謙虛,“天賦異稟明不明白?”
他看了看她臉色,道:“你有毒傷。”
“廢話。”
“很不凡的毒,出自宮廷,應該還是最頂級最秘密的那種,一般人想被毒還想不到。”他道,“你身份定然不簡單,你這樣的人,混入公主身邊,所爲何來?”
“想殺了她。”她懶洋洋地道。
他似乎短促笑了下,搖搖頭,“你殺不了她,你也沒打算殺她。”
景橫波瞄他,他背光而坐,垂落烏髮如緞,依稀是一張風神溫雅好容貌,她若有所悟,“你不會一直跟着我們吧?”
他笑道:“託你之福,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公主居然也有尊敬敬佩的男女。想不到她小小年紀,竟然也心懷萬民。”
景橫波詫道:“你一直守在殿上?你一直保護着她?你……”她心中電光一閃,“你是雍希正!”
他笑而不語。
景橫波倒默了。
看和婉如此抗拒,原以爲不過是一場政治婚姻,可這徹骨冬夜,雍希正親自守在她寢殿之上,當真只是爲了在未婚妻殿頂看月亮?
有一種守護和深情,無法言說,只在沉默中化爲煙火。
她忽然有些怔忪——世間癡情男女,愛嗔癡怨難料,一朝紅繩錯系,亂多少紅塵哭笑。
雍希正凝視着她,這男人目光很有力度,說話很慢很清晰,一看就是那種心志分外堅定的人,這種人能力強,野心大,也分外難以撼動。
景橫波心中嘆口氣,覺得和婉與紀一凡的事兒,越發渺茫了。
“我知道你沒有殺意,否則我早殺了你。但你這樣的人留在和婉身邊,也不懷好意。和婉太單純,不該被你們影響。”他彷彿在打商量般和景橫波道,“我決定把你送走。”
“送哪裡?”
“緋羅那裡。”
景橫波忍住霍然擡頭的慾望,保持神情不動。
“你看起來似乎無所謂,”雍希正依舊語氣平靜,似乎永遠相信自己的判斷,“但你的呼吸出現了變化。”
景橫波在心中默默決定,回頭還是要和七殺學習如何控制呼吸。
“當我不能確定你的來歷,也不想惹麻煩時,把你送到我的政敵那裡,是最正確的處理方式。”他道,“你出現在和婉身側,必然和緋羅有關。無論你是緋羅的人,還是她的敵人,把你送給她,都會讓她震驚不安,自亂陣腳,最起碼明日的宮宴,她想做的事就可能受影響。”
他語氣從容,字字如斷金,縱然敵對,景橫波也不禁暗贊,除了帝歌那幾個人之外,雍希正是她見過的最沉穩,思路最清晰的牛人,這人年紀輕輕能做到副相,令緋羅如臨大敵,果然不僅僅靠的是家世出身。
“和婉!和婉!快來救我!你夫君要殺人啦!”她忽然扯開嗓子叫起來。
雍希正沒有阻止她,饒有興趣地看着她。
殿內毫無動靜,別說和婉,連宮女都沒出來看一個。
“和婉我已經點了睡穴,她明天會很累,今天應該好好休息。”雍希正莞爾,“至於宮女,只要我在,都不需要別人。”
景橫波吸一口氣——她討厭這些獨霸專權的男人!
以爲他們的安排就是聖旨,女人就該跪舔?
她決定了,必須把舅舅和外甥女送做一堆。
“我總不能穿成這樣被你帶走,你是生怕別人不誤會你嗎?”她指指自己身上的中衣。
雍希正果然不給她機會進殿,也不離開她,道:“我命人將你衣服送出來。”
景橫波也不急,只要衣服能靠近她,她總有辦法取出藥來。
雍希正對着殿內拍了拍手掌,片刻,一個太監模樣的男子,緩步出來,站在殿口,對雍希正微微躬身。
景橫波忽然心一跳。
那人……
雖然和所有宮女太監一樣,習慣性縮肩低頭,但姿態似乎有些僵硬,更重要的是,他出現在殿口的那一霎,雍希正背對殿口還沒回身,她一眼看見他出現時的姿態。
筆直,沉默,從容,他青衣的身影從黑暗的殿口忽然出現時,她竟恍惚覺得記憶的黑暗塵封也剝落,將這身影和某個影子重疊。
但這感覺只是一瞬。
隨即那般彎腰弓背分外謙卑的太監姿態讓她回神,忍不住在心底譏誚地笑自己一聲。
看誰都像他!
打住!
雍希正看也沒看這太監一眼,他這種人,本就不會將眼光落在低賤的人身上。
“將這位姑娘的衣裳拿來,伺候她穿上。”他道。
太監躬身應是,轉身回殿,片刻拿了景橫波的衣裳來。
雍希正站着不動,景橫波看看衣裳,看看他,笑道:“你要看你未婚妻以外的人換衣裳?”
雍希正這才偏過臉去,卻又道:“莫耍花樣,我耐心說不好便不好。”
景橫波氣喘吁吁地道:“你小心着,說不定我馬上就給你一着乾坤八卦掌。”
雍希正不過笑笑,眼前女子眉宇烏青,臉色蒼白,一看就是劇毒正在發作,擡起手指都困難,偏偏還嘴硬。
單就這份從容,就知道不是簡單人物。
他因此更加不肯離開,只微微偏頭,眼角餘光掃着全殿內外。
因爲景橫波盤坐着,那青年太監便在景橫波面前跪坐下來。
月光下他臉容平常,垂着眼睛,似乎不敢看景橫波。
“我沒力氣。”景橫波笑道,“你幫我披上吧。”
太監頓了頓,輕輕拿起外裳給她披上。
他動作輕巧,似乎分外珍重,指間彌散開一股溫暖香氣,景橫波垂着眼,看見他雪白的手指在自己頸側慢慢垂下,細緻地整理着領口,心中忽然泛起一股淡淡的惆悵。
這般姿態,叫溫柔。
想起來又覺得可笑,自己活了二十年,遇見過各種情緒,熱情如火或者寒冷如冰,但這般被溫柔對待,似乎還是第一次。
這一霎風過生漣漪的柔和姿態,反而把她心中最後一絲疑問都打消。
她所知道的那個人,山巔之雪天上月,不將輝光照人間。
而且這人指甲微紅,不是他。
她嘆口氣,覺得自己病很重了,看什麼都疑心來疑心去,怎麼會這麼沒出息?
她吸一口氣,專心看太監動作,他正拿起腰帶。
解藥就在腰帶中。
景橫波笑吟吟看着他,雙手擱在腰部,似在等待他幫忙。
她手指上,貓眼石古銅戒指光芒流轉。
太監拿着腰帶靠近她,似乎看見了她的戒指,微微一頓。
景橫波心中一跳——這傢伙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不過一頓之後,那太監動作就恢復了正常,雙手拿着腰帶湊過來。
繫腰帶是個親密動作,他身子前傾,雙手兜向她背後,一股淡而溫暖的香氣襲來,她很難想象一個太監身上也有這麼高雅動人的香氣。
他的長髮垂落在她肩上,髮絲軟緞般光滑。
景橫波鼻尖被他的發撩得發癢,卻不敢打噴嚏,手中戒指一轉,一枚暗刺凸出。
這個戒指有三種機關,這是其中之一,暗刺含有讓人僵麻的藥物。
雍希正不肯靠近景橫波,景橫波只好對這太監下手,弄僵了他,奪瞭解藥,順便還可以捏碎腰帶裡伊柒給她防身的藥丸。藥丸捏碎後會有毒霧散發,可以擋住雍希正一刻,這一霎之內,她可以吃藥緩解,瞬移傷人。
兩人此刻靠得極近,太監的背還幫她擋住了雍希正的視線,正是下手良機。
暗刺翻轉,將出!
雍希正忽然道:“你戲演完沒?”
景橫波一怔,手上卻沒停,她直覺這話不是對她說的!
與此同時,那太監忽然腰一側,正巧躲過了她的暗刺,隨即他按着她的肩向後一個翻倒!
“啪。”一聲巨響,雍希正一掌正擊在景橫波剛纔坐的方位,留下一個深深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