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隱也走了,這雨越下越瘋,半點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君玉歆把傘偏了偏,給一個一直站在雨中一動不動的女子遮了遮雨。
她混身溼透,勾勒出曼妙的身姿,依稀可見三年前她的風韻,溼淋淋的面紗遮着她半張臉,也貼在她臉皮上,那醜陋的,猙獰的傷疤便浮在面紗之上,像是一副不甚好看的刺繡。
君玉歆陪她看了一會兒雨,又看了一會兒這滿地的一百三十七顆人頭,若有人揭下的面紗,便能看到她眼中的殘酷和冰冷。
並非是她對生命極其漠視,只是她生來便是陰狠的,這是孃胎裡帶來的劣根性,後天難以改變。
“我沒有騙你吧,我說我會殺了他替你報仇。”君玉歆望着一地的人頭,輕聲說道,合着這嘩啦作響的雨聲,她的聲音如同也沾了溼意。
“他……真的死了?”靈姬的聲音帶着太多的不確定,太多的不可思議,她曾無數次想象過趙志書不得好死,甚至想象過親手取他性命的情景,現如今趙志書的人頭就在她眼前,她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君玉歆細長的青蔥手指一指,指着一個不遠處的人頭,說道:“他的樣子,你會認不出來嗎?”
“真的死了,真的,死了……”靈姬喃喃自語,神情恍恍惚惚,僅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裡全是空洞。
如果往日裡一直支撐着靈姬活下去的是仇恨,那麼當這仇恨煙消雲散之後,她該憑什麼過活?
“是的,他真的死了。”君玉歆替她確認,認真地重複。
“呵呵,死了,呵呵呵,死了啊,哈哈哈……趙志書,你終於死了!哈哈哈……”
她推開君玉歆的油傘,在這屍橫遍野的地方放聲大笑,笑得聲音破碎,笑得身姿搖擺,笑得彎下了腰,應着滿地流動的鮮血,她的笑聲寂寞而蒼涼,久久迴盪。君玉歆看着她,她像是一朵在雨中搖曳着的花,在迅速地枯萎凋零。
君玉歆又低頭看了看腳邊趙志書的腦袋,他臉上的表情是不負衆望的害怕,驚懼,靠着女人一路爬上去的男人,果然是怕死的。既然怕死,當年何必做那麼多的孽?
老天不收你,自會有人來收你。
“咳咳咳……”靈姬笑得太過用力,以至於撕裂嗓子,咳出了血來,一縷血絲順着她的嘴角流下,轉眼便被大雨沖走不見了。
“靈姬,你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我還沒有找到讓你報答的機會,所以好好活着,還了我的人情,你再想辦法去死吧。”君玉歆冷漠無情地說道。
一個人一無所有之後,還要苟延殘喘存活於世,只能因爲她有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這理由不需要太大,甚至可以很渺小,比如一定要尋到一朵花,一定要看到一處晚霞,便能成爲一場艱難的生存的支撐。
靈姬以往的支撐是對趙志書的恨,可趙志書已死,君玉歆便再給她一個,活着,爲我所用,有朝一日爲我去死。
君玉歆會不會讓靈姬赴死,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此際情況下,給出這樣的支撐點,至少可以讓靈姬有一個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君小姐。”靈姬忽然喚了她一聲。
君玉歆側頭聽她細說。
“其實君小姐你根本不愛任何人對吧?你只愛你自己,所以你永遠不能體會我的痛苦,哪怕我像個瘋子一樣踏上你的賊船,你也只會看一看我有沒有利用的價值,否則你根本不會讓我接近你半點,你所有一切都是爲了你自己,你是一個極其自私,又極其可憐的人。”
靈姬一邊笑着一邊說着,她看着君玉歆漠然的表情,脆笑一聲,那聲音一如她唱曲兒時那麼動聽,她說:“君小姐,我很同情你。”
不愛任何人嗎?
君玉歆擡頭看了看茶樓那處,上面有顧舒玄,有長善,有君安,她又回頭看了看刑臺上那把椅子,之前這裡坐着君隱。
只愛自己嗎?
君玉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是一雙乾淨白皙的素手,但君玉歆知道,她的手上滿是血腥。
所以,或許連自己都不愛吧。
“可是,我永遠不會被趙志書辜負。”君玉歆只這般說道。
“你錯了,趙志書給我的除了辜負之外,還給過我一段最美好的時光。”靈姬笑着搖頭,君玉歆或許是永遠無法體會靈姬此時的心情,那應該是一場如同急風肆掠過後的冰原一般,千瘡百孔,永遠寂靜,但又有着亙古的美麗。
她目送着靈姬走遠,在大雨滂沱中,好像每一步都那麼飄忽,像是隨時會倒下。
顧舒玄在茶樓上看了許久,他也不太能明白,爲什麼君玉歆站這樣的遍體屍骨中,依然可以那麼從容自若,好像能做視若無睹,又好像再多的性命在眼中也不過是一道輕煙一般。她平日裡的嬉鬧與她此間的無情,到底哪一個,纔是真的她?
剛纔突然那一聲驚雷時,連他都驚了一下,那雷聲顯得如此的突如其來。可是君玉歆卻連眉都沒動一下,好像那一聲雷從未響起過。
到底是經歷過什麼,才能修煉得這般的不動聲色,心如……死灰。
“長善,君玉歆到底經歷過些什麼?”他沒有回頭,一直看着撐着油紙傘的君玉歆,那個身影真寂寞,孤伶伶的,好像誰都不能靠近她。
長善認真想了想,想起了入京時京郊的那場截殺,若真要說死的人多人少,死得悽慘淒涼,那日死去的刺客只怕也不會少於今天這個數目,死法也是頗淒涼的。長善說道:“她最看重的人,爲了保護她死掉了,而今天死的這些人,算得上是幫兇。”
長善終於是聰明瞭一回,想到了幫兇這個詞。
“就是那個趙簡辰?”顧舒玄記得,那日他初見君玉歆,君玉歆曾抱着一個男人的屍體放聲痛哭,好像那天也是這樣的大雨,她曾哭得昏天暗地,撕心裂肺,那是他唯一一次見到君玉歆那般失態癲狂,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
“趙簡辰的父親也是保護她死掉的,趙簡辰於君玉歆,不僅僅是侍衛,而是真正的生死之交,真正的。”長善說着她也知道得不多的那些事,她只是聽說,趙簡辰的父親死得同樣悲壯,爲了保護她拼死戰到最後一刻,所以君玉歆應該是很痛的吧?
其實她不懂,君玉歆薄情,怎麼偏對趙簡辰父子重情?
按着世人的看法,那只是兩個再普通不過的侍衛罷了,普通的貴族,是連多看一眼都不會的。
已經有人來收屍了,大概是不會有人在意誰的腦袋對上了誰的屍體的,都是死人,而且都是死的犯人,拉到亂葬崗一扔,會有***了許久的豺狼野獸前來分食。
他們連草蓆裹屍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像死豬肉一樣被橫七豎八的堆上板車,一車一車地拉走。
這些幾天前還養尊處優的貴人們啊,誰能想到轉眼之間就人頭落地?這一場聲勢浩大的砍頭大刑,甚至可以用壯觀來形容。
“這位小姐讓讓,你踩着這腦袋的頭髮了。”穿着蓑衣的乾瘦的收屍人對君玉歆不耐煩地喊了一聲。
君玉歆讓開兩步,讓他把那個不知哪個倒黴鬼的腦袋抱走。
“這誰家姑娘,是不是有病?”收屍人咕噥一聲,奇怪地打量了君玉歆兩眼,誰家的姑娘會站在這鬼地方一動不動?看上去還是個瞎子。
顧舒玄接過君玉歆手中的油傘,攬過她的肩頭,陪她望着這裡的血流成河,腥臭的血腥味在雨水中沖淡了不少,不再刺鼻,不過是短短的兩個時辰,這裡了卻了一百三十七個人性命。
“結束了。”他說。
“暫時結束了。”君玉歆更正他的說法。
從君玉歆決意給趙簡辰報仇的那一刻開始,她便知道總會有一日,這京中會血流成河,會日月無光,會被她的一意孤行攪得動盪不安。
她努力地尋找着最不傷人心的方法,終於讓她找到了。
貪官嘛,本就該死,更何況這一百三十七人還是貪官中的極惡之輩,更是死有餘辜。君隱沒有判他們滿家抄斬,株連九族之類的更嚴酷的刑法,只是將罪魁禍首處以極刑,而這些人家中的家眷一律流放。
君玉歆自認是他們活該,該死。
所以她面不改色。
她只是突然有些迷茫,還要殺多少人,纔夠鋪就一條路,讓她踩着,可以用趙簡辰留下的寬刀,砍下古長月的人頭?
剛纔她不是沒有看見人羣中那些悲痛欲絕的臉,那些人仇恨地看着君隱,或者說看着君府,這一百三十七條人命,終究是要算在君家頭上的。
君玉歆算來算去,總是無法避開這個結局的。
突然雨停了,就像這雨來得急一樣,去得也快,只一轉眼,天便放晴,一如來時,藍得如一汪海水,澄澈透明,乾淨剔透。
君玉歆擡頭望了望天,一道七色的彩虹貫穿而過,色彩絢爛,像是在慶祝京城有了一番新容貌。
是的,這腐敗了太久的朝堂,終於要煥發出新的生命力了。
自此,兇名震天下的“一三七誅臣案”,終於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