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飄零琴劍淚痕多

谷深苔滑,婉兒急步前行,好幾次險些滑倒,武玄霜伸出手去,輕輕扶着她走,悄聲說道:“婉妹,你定一定神。”要知婉兒輕功本來不弱,只因心中慌亂,氣散神搖,腳步也就飄浮不穩了。

走了一會,忽聞得有一股血腥的氣味撲鼻而來,秦堪叫道:“這裡有一具死屍!”上官婉兒好像頭頂上打了一個焦雷,震得五藏六腑一齊翻轉,武玄霜緊緊抱着她,聽得秦堪又嚷道:“咦,這是一個披髮頭陀!”

上官婉兒定一定神,只見泰堪已亮起火把,武玄霜定睛一看,失聲叫道:“這是惡行者。”俯腰察視,但見惡行者身上中了五六處劍傷,均非要害,只有肩頭上的一處傷口頗深,卻不似劍傷,傷口邊有幾道齒印,竟似是給人咬傷的。武玄霜大爲奇怪,心道:“若是高手比鬥,斷沒有用口咬人的道理,那是誰將惡行者殺了呢?”

上官婉兒道:“惡行者和毒觀音出入相諧,留心毒觀音受傷未死,藏匿暗處,她的透骨穴針無影無蹤。”秦堪揮舞旗子,小心翼翼的向前搜查,走不多遠,又發覺了一具屍體,秦堪嚷道:“又是一個男的,是一個身材粗壯的少年!”

上官婉兒一想,李逸是個文弱書生,身材並不粗壯,剛剛鬆了口氣,忽聽得武玄霜嚷道:“婉妹,你快來看,他,他,他是不是叫做長孫泰的那個少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官婉兒一瞧之下,嚇得魂飛魄散,這屍體仰面朝天,濃眉大眼,正是與她一同長大,情如兄妹的長孫泰。上官婉兒尖叫一聲,好半晌哭不出來。但見秦堪把這少年扶起,武玄霜撕下了一幅衣襟,執他手腕,道:“脈息還未完全斷絕。”隨即撕下了他的上衣道:“中了兩枚毒針,另外中了一掌。”拔出寶劍,刺開皮肉,將那兩枚毒針挑出,長孫泰竟似毫無知覺,哼也不哼一聲。

上官婉兒顫聲問道:“還有救麼?”武玄霜重重的在他腰脅上一戳,所點的部位乃是任督二脈交會的“血海穴”,即算受了很重的內傷,這一戳也能暫時化開瘀血。長孫泰喉頭咯咯作響,“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帶着瘀血的濃痰,雙眼微張,見到上官婉兒在他面前。眉毛一動,帶着一絲笑意,隨即眼睛又嗑上了。

武玄霜道:“秦堪。你把他帶回官去,快請太醫診視。”要知長孫泰的內功遠遠不及李逸,李逸以前中了毒針,武玄霜可以帶他到邛崍山求夏侯堅醫治,長孫泰絕不能支持這許多時日,何況從長安到邛崍山也要比以前李逸所走的路程遠得多。上官婉兒深知毒觀音的毒針歷害,如今將長孫泰委之太醫,那只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只有聽天由命了。

秦堪背起了長孫泰,走上山坡,婉兒目送他的背影在樹木叢中消失,想起長孫均量的深恩,想起他們兄妹的情誼,不禁泣然淚下。隨即想到:“惡行者的屍體既然在這裡發現,泰哥中的又是毒觀音的透穴神針,那麼李逸哥想必也會碰上這兩個魔頭了。”心頭打了一個寒凜,只怕凶多吉少。

武玄霜和她繼續搜尋,直到日上三竿,搜遍了整個山谷,兀是不見李逸的影子,武玄霜頹然說道:“找不見了,咱們回去吧。”上官婉兒道:“他沒有出什麼事嗎?姐姐,你怎麼會想到在這山谷之中尋他,聽他昨晚的口氣,他不是說要從此遠走高飛,永不回來麼?”武玄霜黯然說道:“但願他走的越遠越好!”武玄霜極力抑制住自己的傷心,不敢將李逸跳崖的事情告訴婉兒,不願加重她心頭的痛苦。她現在只有一個希望,希望李逸被人救走,然而在百丈高崖跳下,不死亦受重傷,難道真有那麼巧法,剛剛給人接着?這希望也未免太渺茫了。

武玄霜意料不到,當真就有那麼巧法,這倒不是李逸跳下之時,剛好給人接着,而是被岩石中橫生出來的虯鬆擋了一下,習武之人,驟然遇上危險,掙扎乃是出於本能,他觸着松樹,深厚的內功自然而然的被激發出來,在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就這樣的緩和了他下墜之勢。不過,雖然如此,他摔落地時,也被那高空跌下的震盪之力,震得昏迷過去。

這一昏迷,就是整整的一天,李逸本身當然並不知道。他好像做了一個惡夢,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聽到有人在他身邊嘆息,定一定神,又聽到車輪轆轆之聲,身子也似隨着車輪起伏。武玄霜以前救他的情景倏地浮在心頭,也是在騾車之上,眼前同樣有一個少女的影子,李逸尚未完全清醒,就不禁失聲叫道:“玄霜,玄霜!”驟然間,發現那少女的臉型不似玄霜,他雙眼一張,轉口叫道:“婉兒,婉兒!”在李逸的心目之中,以爲救他的人若然不是武玄霜,就必定是上官婉兒無疑。

就在這時。李逸但覺一顆冰冷的淚珠滴在他的臉上,李逸怔了一怔,雙眼大張,這時纔看個清楚,原來眼前的少女,既不是武玄霜,也不是上官婉兒,而是長孫壁。但聽得長孫壁幽幽說道:“逸哥,你仍是這樣的想念她們嗎?”隨即伸出一隻軟綿的手掌握着他的手心,說道:“你醒醒吧,嗯,還好,還好你沒有受到重傷。”

李逸又驚又喜,既惶惑,亦慚愧,霍地坐了起來,問道:“壁妹,你是怎的了?”眼光一瞥,但見長孫壁顏容愜恢,臉上淚痕末幹,好像剛剛經過了一場極傷痛的事情。

長孫壁揭開了前面的車簾,嚥着眼淚說道:“我是和爹爹來的。”車簾前座一個老人回過頭來,微笑說道:“殿下還認得老臣嗎?”笑中帶淚,含着無限淒涼,這老人正是長孫壁的父親長孫均量。

李逸道:“想不到我能見到伯伯,多謝伯伯救命之恩,恕小侄在車上不能行禮了。”他生還之後,第一個便見到大唐的忠臣,當真是比見到親人還要歡喜。忽地想起是長孫均量在夏侯堅處療傷,想來武功未恢復,卻怎的冒險入京,而且還將自己救了。正欲發問,長孫均量那顫抖的聲音已急着問道:“你見到了婉兒嗎?”

李逸心頭劇痛,低聲說道:“見到啦。”長孫均量道:“她在宮中做什麼?”李逸道:“在宮中替武則天草擬文告,陪她做做詩,寫寫書。”長孫均量道:“這麼說,婉兒真的做了武則天的女官了?她忘記了她的祖父、她的父親、甚至她還在生的母親了?”李逸道:“我看她把什麼人都忘記啦!”長孫均量道:“你見到她時,她正在做什麼?”李逸道:“她正在讀駱賓王那篇討武氏檄文。”長孫均量道:“讀給誰聽?”李逸道:“讀給武則天聽。”長孫壁“咦”了一聲,李逸道:“是武則天自己叫她讀的。”長孫均量突然縱聲大笑,好像要把胸中的鬱積都散發出來,說道:“好,好!她居然有膽量讀,武則天也居然有膽量聽!她聽了怎麼樣?”李逸道:“武則天聽了滿不在乎。”長孫均量詫道:“滿不在乎?她說了什麼沒有?”要知駱賓王當時寫了這篇檄文,立即衆口傳誦,唐朝的舊臣,和一些反對武則天的士大夫,人人聽了都是眉飛色舞,感到痛快琳漓。依長孫均量想來,武則天聽了最少也得氣個半死,豈知她卻滿不在乎。

李逸道:“她聽了之後,第一句話就是責備宰相不善用人。”長孫均量點點頭道:“駱賓王本來是個人才。嗯,還有什麼,你都說給我聽。”李逸道:“她說這是一篇好文章,但不是有力量的檄文,她將這篇檄文駁得體無完膚。”長孫均量一路聽他說下去,笑容盡斂,臉色越來越變得蒼白,本來是神氣勃勃的,倏然間變得老態龍鍾,突然插口問道:“她說徐敬業已被包圍,最多不出半個月,就要被完全消滅麼?”李逸道:“只怕這是真的。”長孫均量道:“殿下,你呢?你今後怎麼樣?”李逸垂頭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正想請伯伯指點迷津。”

長孫均量忽地長嘆一聲,說道:“這樣說來。她委實是個極厲害的敵人,老臣今生,只怕再也不能見到唐室重光了。”突然尖聲叫道:“婉兒,婉兒,你好,你好!”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登時從車上跌了下去!

要知長孫均量最大的心願乃是中興唐室,以及重振家聲,而今他已感到完全絕望,而且更令他傷心的是,他一手撫養大的上官婉兒,他愛護她勝過親生,他指望她去刺殺武則天的上官婉兒,如今竟成了武則天的親信。病體未痊的風燭殘年,怎禁得這許多心靈折磨?他一口氣轉不過來,使即倒地不起。

李逸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跳下車來,扶起長孫均量,但見他面如金紙,氣若游絲,斷斷續續的低聲說道:“我已失掉了兒子,只有這一個女兒了。殿下,我死了之後,你肯替我照顧她麼?”長孫壁眼淚迸流,緊緊握着她父親的手叫道:“爹爹,你不會死,你不能死,你養好傷之後,咱們再去尋訪哥哥。”長孫均量苦笑道:“還能捱得那麼長的時候麼?你,你……”話聲微弱,細不可聞,李逸測他脈膊,忽粗忽細,忽而急跳,忽而靜止,李逸雖然不懂醫術,也略具一些常識,見此脈象,知道他五裁六肺,已都易位,生機頹敗,縱有妙手神醫,也難醫治,更何況夏侯堅離此甚遠,長孫均量還怎能捱得起路上的奔波?

長孫壁一雙失神無助的眼睛轉問李逸,好像把一切希望全寄託在他身上了,李逸急忙施展閉穴手法,先把長孫均量的“天摳”“將臺”“靈府”三處大穴封閉,使他暫時失去知覺,免受痛苦,並使他體中毒血,不至即時瀝人心房。長孫壁道:“這怎麼辦?這怎麼辦?在這荒僻的地方,怎地去請一個醫生?”李逸向前面一望,說道:“前面山麓,有座寺院,咱們且先到寺中借一間靜室,將伯伯安頓下來,徐圖後計。”長孫壁失了主張,一切都只有聽從李逸的了。

長孫壁將父親抱入車中,讓李逸駕使騾車,一路上向李逸斷斷續續的泣訴,李逸這才知道事情的經過,原來在李逸從夏侯堅家中出走的第二天,穀神翁與長孫泰,已將長孫均量接到,穀神翁心灰意冷,將老朋友送到夏侯堅家後,便即走了。長孫均量聽得李逸獨上長安,大爲心急,無論如何,也要上長安找他,他的理由是,他在京中還有一些官居要職的舊日同僚,若是李逸不幸被捕,他也許還可以設法打救。可是他的武功要一年之後方能恢復,夏侯堅如何肯放他走,爭論再三,拗他不過,夏侯堅只好想出一個辦法,一面叫長孫泰兄妹陪他前去,一面給她一付奇藥,這藥乃是一種強烈的興奮劑,服下之後,可以暫時恢復武功,但後患甚大,藥力消失之後,本來可以一年恢復的病體就要三年了。因此,臨走之時,夏侯堅千叮萬囑,要長孫均量小心,若非遇到高手,迫不得已非動手不可的話,千萬不可服藥。

長孫均量到了長安之後不久,意外的探聽到了李逸的消息。原來與李逸同時入神武營的那個虯鬚漢子南宮尚,乃是長孫均量的世侄。長孫均量在太宗皇帝(李世民)之時,曾做過殿前檢點,南宮尚的父親正是他最得力的部下。

李逸雖然改容易貌,並假冒了張之奇的名字,可是蛛絲馬跡實在可疑,都看在南宮尚的眼裡,就在李逸被差遣押解“刺客”入宮的那日,南宮尚碰到了長孫均量,一說起來,料想這個“張之奇”必是李逸無疑,也料想到李逸被差遣入宮,其中必有詭計,衆人大大吃驚,商議結果,便由南官尚潛入內宮行刺,乘機掩護李逸逃走,而長孫均量一家三口,則在驪山後面接應。

無巧,他們在山谷之中,便碰到了惡行者與毒觀音,長孫均量無奈,只好嚥下了夏侯堅給他的奇藥,暫時恢復了武功和那兩大魔頭作了一場惡鬥。長孫泰捨身救父,撲上去抱着了惡行者,咬傷了他的琵琶骨,與惡行者同歸於盡,毒觀音連中了長孫均量七處劍傷,也逃走了。李逸跌下山谷之時,正值他們打得最激烈的時候,長孫壁將李逸救起,待到長孫均量將毒觀音趕跑,他們已聽得山上武玄霜的聲音,他們恐防武玄霜率領大內衛上前來追捕,迫不及待的背起李逸便即逃生,長孫泰是死是傷,他們已無瑕去照顧了。不過長孫均量親眼見到長孫泰中了惡行者的毒掌,又被毒觀音打了一蓬透穴針,料想凶多吉少,在他的心目中,自是把這個兒子當做死了。

長孫壁斷斷續續的把這段經過說完,眼淚早已溼透了羅衣,李逸心中也是傷痛之極,想起長孫均量爲了自己,失了兒子,這一分深思,真不知如何報答。

不久騾車到了前面山腳,李逸將長孫均量背上山,長孫壁默默無言的跟在後面,他們都知道長孫均量這條性命已是弱似遊絲,隨時都可能隨風而逝。李逸的心頭上好像壓了一座大山,感到沉重之極,好幾次避開了長孫壁的眼光,怕答不出她的問話。

山麓的那座寺院乃是一座多年失修的石廟,廟中有一個鬚眉皆白的主持,和一個燒火的小和尚,老主持爲人很好,聽說有人在路上得了急病,前來投宿,立即接納,讓出撣房給他們住宿,並且叫小和尚給他們燒熱湯,招待得周到。

長孫壁將老父安頓在撣房中僅有的一張牀上,一探他的脈息,比起剛纔更微弱了,李逸解開了他被封閉的穴道,試用本身功力助他恢復精神,過了半晌,長孫均量張開眼睛,低聲喚道:“壁兒,你過來,你替我向殿下叩頭!”李逸吃了一驚,不知所措,急忙將長孫壁扶起。

只聽得長孫均量嘶聲說道:“我如今只剩下了這個女兒,我要將她的終身託拜給你照顧了,殿下,你願意給我挑起這付擔子嗎?”這是他第二次將女兒交託給李逸了,這次說得更露骨,更明白,說是託他照顧,實際是要將女兒的終身許配給他。

李逸心情激動,紛如亂絲,這剎那間,上官婉兒的影子與武玄霜的影子相繼出現,婉兒是和他性情最相近的人,武玄霜則是他心底最佩服的人,這兩個人都對他有一片深情,滿懷期待,然而又有許多恩怨糾纏,縱有尖刀利剪,也是剪不斷,理還亂!李逸本來打算從此飄泊江湖,孤零終老,心如稿木,意似寒灰,再也不沾情惹愛的了,然而他做夢也料想不到,長孫均量竟然在臨死之前,要把女兒鄭重的交託給他!

長孫壁對他的一片深情,不在婉兒與武玄霜之下,而最令他爲難的,則是怎忍拂逆一個臨死的老人的囑託,這個老人救了他的性命,爲了他犧牲了自己唯一的愛兒,而且這個老人又是畢生效忠於他李姓皇朝的大忠臣!

李逸的心好像給利刀劃過,割的片片碎了,這婚事是答應呢,還是不答應呢?長孫均量在看着他,長孫壁轉過頭一邊。但李逸發現她那含羞帶愧,而又深情脈脈的眼光也正在偷看着他,李逸呆了一呆,忽地在病榻之前跪倒,叩了三個響頭,低聲說道:“老伯不嫌棄的話,我願意,願意做你的兒子,對待壁妹就像親生妹妹一般。”長孫均量搖搖頭,眼光中充滿失望,臨終者絕望,最是令人心碎,李逸忍受不了他那絕望的眼光,“難道我就忍心令他死不瞑目嗎?”瞬時間心意已決,不待長孫均量出聲,接着說道:“我要將壁妹當作妹妹,若她不嫌棄我的話,我更願她做我的愛妻。”長孫均量雙眼一張,道:“壁兒,你怎麼樣?”長孫壁默然不語,淚痕滿面,半晌說道:“我聽憑爹爹。”長孫均量道:“好,那我就將壁兒交給你了。她脾氣不好,你多多包涵。”李逸再跪下去磕了三個響頭,喚了一聲:“岳父!”長孫均量現出一絲笑意,雙眼徐徐閉上。長孫壁哭道:“爹爹!”上來將他抱着,只聽得長孫均量低聲說道:“你們不要恨婉兒,你們要相互扶持,白頭偕老。”這是他最後的兩句遺言了,從他前一句遺言,可見對上官婉兒的愛,至少也和他對待兒女一樣;從後一句遺言,可見他對這門婚事還有憂疑。李逸伏到他的胸前,含淚說道:“岳父,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看待壁妹。”說完了這一句話,長孫均量雙眼全閉,面帶笑容,雙腳一伸,氣息斷絕。長孫壁放聲大哭,緊緊握着李逸雙手。

過了半晌,長孫壁抽噎說道:“我爹爹的後事,都要倚靠你料理了。你對我爹爹的好意,我一生都會感激。”李逸道:“這是那裡話來。咱們如今已是一家人了,你說這樣的話,將我當作什麼人了呢?”長孫壁低聲說道:“李逸哥哥,你不要瞞我,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是爲了我爹爹去得安心,這才違背了你自己的心願,要我作你妻子的。李逸哥哥,你放心吧,我不會將這件事情當真的。但求你把我爹爹的遺體掩埋,從今之後,我就不會再拖累你了。”李逸握着她的雙手,但覺她的手心熾熱,脈象不寧,雙頰火紅,病容顯露,李逸心情激動,深深覺得對不起她,不由自己的將她摟入懷中,說道:“壁妹,你切莫胡思亂想,今生今世,咱們已是同命相依,縱是地覆天翻,咱們也不會分開的了。你要自己保重,不可令岳父在九泉之下,還要爲你我擔心。”這幾句話乃是出於他的至誠,長孫壁以袖拭淚,嘆了口氣,不再說了。

廟中的主持古道熱腸,聽說客人病死,進來慰問,幫着李逸收殮,並差遣那個燒火和尚,到附近的小鎮去買棺材。並且自願替長孫均量做一場法事,超度亡靈,老主持臨走時問起死者的姓名,準備做法事的時候給他念“往生咒”,李逸方自躊躇,長孫壁已先說了。李逸一想,這老和尚相貌慈祥,而且他也未必知道長孫均量是什麼人,既已說出,也就算了。

誰料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長孫均量的遺體未曾收殮,長孫壁就病起來,那老和尚將自己做功課的、寺中唯一的一間靜室,也讓了出來,給病人住。李逸感激得很,簽了一百兩銀子的“香油”,老主持恐怕他們在旅途中不夠用,不肯收受,迫得李逸說出身上還有餘錢,他才肯收下。

小鎮離山腳不過十多里路,那燒火和尚直到傍晚時分才把棺材搬回寺中,李逸收殮完畢,最後瞻仰了一下遺容,把棺蓋慢慢蓋上,心中悲痛無限,想起她們兩父女的生死恩情,自己也只有死心塌地的愛護長孫壁才能夠報答了。

李逸迴轉靜室,長孫壁還在昏昏迷迷,不斷的發出夢語,叫了兩聲“爹爹”,跟着又叫李逸的名字,李逸坐在她的身邊。低聲說道:“壁妹,我就在你的身邊,你放心吧。”長孫壁道:“是誰來了?”李逸道:“是我啊!”房外忽然了有人接聲應道:“是我啊!”李逸怔了一怔,只見那個燒火和尚,端着一碗熱騰騰的藥茶,揭簾而入。原來李逸全心全意放在長孫壁身上,反而是長孫壁先聽到那小和尚的腳步聲。

那小和尚端着茶碗道:“這是培元健脾的香甘露茶,病人喝了可以寧神靜氣,好人喝了可以增長精神,兩位貴客光臨小寺,咱們什麼都沒有招待,很是過意不去。師父說請你們先喝了這碗甘露茶,明兒趕早再請一位大夫給這位姑娘看病。”李逸覺得這個小和尚有點油嘴滑舌,和老和尚的樸直不大相同,但以爲這是性情使然,卻也不以爲意,當下說道:“多謝兩位師傅盛情。在下感激得很。”正想伸手接那碗藥茶,忽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老和尚氣喘吁吁的跑了進來,劈頭罵道:“孽畜,你在這裡幹什麼?”長袖一拂,噹的一聲,茶碗墜地,裂爲四片。那小和尚大叫一聲,忽地一招“陸地行舟”,雙掌平出,向那老和尚推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令到李逸大吃一驚,更想不到的是這小和尚居然懂得武功,而且這一招“陸地行舟”的掌法,竟然是陝北伏虎幫的鎮幫掌法,伏虎幫的幫主是一個極厲害的大盜,他的掌法只傳本幫弟子,絕不會傳及外人,難道這小和尚竟是盜幫中人。

這一串疑問倏地從李逸心中掠過,說時遲,那時快,那小和尚的雙掌已推到他師父的胸前,李逸何等武功,焉能讓這老和尚給他打中,他心念一動,手腕一翻,一招“彎月射虎”。掌勢後發先至,“砰”的一聲,將那小和尚震得翻了一個筋斗,那小和尚趁勢一個“金鯉穿波”,一個筋斗翻出門外,哼也不哼一聲,跳起來就走了。李逸這一掌雖然只用了五成爲道,武功平常之士已是絕對接受不起,這小和尚居然沒有受傷,而且還能夠如飛逃走,顯見武功造詣已是相當不弱。

那老和尚面色大變,連罵了兩聲“孽畜”,跟着說道:“居士快走了吧,我這孽徒賊性不改,只怕還要再來傷害你們。”李逸道:“這是怎麼回事?”那老和尚嘆了口氣,說道:“五年前的一個雪夜,我聽得寺外有呻吟之聲,開門一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臥在雪地上,身上還受了傷,是我將他救了起來,給他調治。他自己說是途中遇盜,父母雙亡,我憐憫他是個孤兒,就將他收爲徒弟,讓他留在寺中做個燒火和尚。後來我出去打聽,並沒有像他所說的那樣客商在途中迫害,回來再盤問他,他才說出實話。原來他自己纔是盜幫中人,他那一黨以前劫鏢,曾殺了晉陽鏢的大鏢頭,大鏢頭的家人請了一位極有本領的人出來追捕他們,將他這個盜幫弟殺了十之七人,他好在逃得快,幸得不死。我見他肯說實話,而且發誓改過自新,心念度化惡人,乃是佛門要義。因此仍然將他收留下來,哪知經過五年的薰陶。他仍是賊性不改。好在老僧發覺得早,要不然就害了你們了。居士,時機緊迫,你們還是先逃開吧。”

李逸道:“我等與令徒無冤無仇,不知他何故加害?若然他還要回來,那是最好不過,我正想問他呢!”那老和尚似乎甚是怕事,不想李逸再留,說道:“死的是你的老丈人嗎?”李逸道:“不錯。”那老和尚道:“我替令岳念往生咒,他聽到令岳的名字,曾問我道:“這人是不是做過大官的那個長孫均量?我說我不知道,他嘀咕了一陣,便往鎮上去了,直到傍晚纔回來。可能他以爲是做過大官的人,必有錢財遺下,故此想要謀財害命。只怕他還要串同盜黨再來,你們還是先逃吧。”

李逸心頭一震,想道,“只是想搶劫錢財,倒還不俱,但他知道了我岳父的身份,若然驚動了官府中人,卻是麻煩。”長孫壁在病榻上翻轉身子,低聲說道:“逸哥哥,咱們還是走開的好,免得連累了寺中的主持。”李逸沉吟半晌,那老和尚猜到他的心意,說道:“居士是怕孽徒回來,加害老僧麼?老僧對他有幾年養育之恩,諒他還不敢下毒手。若是在寺中鬧出命案,那卻是,卻是有些不便!老僧手無縛雞之力,不能保護居士,請居土走開,實是慚愧得很。”那老和尚坦白的說出心中顧慮,李逸一想果然,即使自己守在寺中,等那些盜黨來時,殺盡他們,那時自己一走了之,這老和尚卻要見官面府,而且事情揭發,人人知道他的徒弟乃是強盜,縱然免受株連,也會敗壞名聲。

李逸考慮再三,終於接受了主持的勸告,先把棺材擡上騾車,再把長孫壁在車廂安頓好了,然後向老和尚道謝,便即驅車夜走。

這時已是三更時分,一彎冷月,數點寒星,李逸倉皇奔命,無限辛酸。他倒不是怕盜徒攔劫,而是怕長孫壁的病加重。走了一程,但聽得長孫壁時不時發出呻吟之聲,摸摸她的額角,燙得怕人,李逸毫無辦法,身體靈樞,獨對病人,緬懷身世,飄零無依,但覺平生遭遇之慘,莫此爲甚。

山路崎嶇,騾車動盪,長孫壁側轉身子,硬嚥說道:“逸哥哥,我拖累你了。”李逸緊抱着她,說道:“咱們同命鴛鴦,生死與共,你千萬不可胡思亂想。”長孫壁喪父喪兄,身在病中,卻還處處以他爲念,李逸極爲感動。對長孫壁的愛意,不覺油然而生,這時婉兒和武玄霜和影子都在長孫壁的淚光中溶化了。李逸但盼快快天明,好去求取茶水,並讓病人歇息。

漫漫長夜,好不容易等到東方發白,這時大約走了三十多裡,到了一個林子旁邊,李逸剛剛吁了一口氣,忽聽得林中一聲吶喊,跳出三個人來,其中一人,便是那個和尚。

李逸恐防擾及病人,不待他們走近。立即從騾車上飛身躍起,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輕輕巧巧的落在那兩個大漢面前,那兩個大漢見他輕功超卓,微微吃驚!當前的那個豹子頭粗毫漢子說道:“你是長孫均量的什麼人?是他的兒子,還是他的門人?”李逸抱拳說道:“這位可是伏虎幫的程少幫主麼?我護送岳父靈車回故里,不知有什麼事情得罪了貴幫?”這豹子頭粗豪漢子拿着的是一對點穴撅,武林中有句話說:“一寸短,一寸險”,各派點穴名家,所用的點穴就最多不過是二尺一寸,這是因爲用作點穴的兵器,越短就越顯得功夫的高強;只有伏虎幫用的點穴撅,卻是長達三尺六寸,他們說的是;“一寸長,一寸強。”所用的點大撅兩邊鋒利,還可以當作五行劍使,打造樣式,也與各家各派大不相同。伏虎幫的老幫主程達蘇今已六十多歲,李逸一見這個粗毫漢子所作的點穴撅長達三尺六寸,便知道他是伏虎幫的高手,故此出言試探,問他是否伏虎幫的少幫主。

這粗毫漢子正是伏虎幫的少幫主程建男,見李逸一口道出他的來歷,心中一凜,想道:“這少年的眼力真高,不像個初出道的雛兒。”當下抱拳說道:“原來閣下是長孫均量的愛婿,幸會,幸會!”李逸道:“我岳父前半生在朝爲官,後半生隱跡山林,與江湖好漢素乏來往,想來不至於與貴幫結有樑子?不知少寨主何以要攔阻靈車?”程建男道:“閣下說得不錯,長孫大人確是與敝幫無仇怨。我們也不敢攔阻他的靈車,不過想向閣下借一件東西,閣下若然肯借,我們還要向老大人的靈車叩頭致謝。”李逸道:“敝岳父兩袖清風,若是各位急需的話,三五百兩銀子,小可還可以奉送。”程建男哈哈笑道:“我們做的雖是沒本錢的生意,卻還不至於向閣下借盤纏。閣下未免太小看人了。”李逸道:“那麼請問少幫主要借什麼?”程建男道:“長孫大人乃是一代的劍術名家,想必造有拳經劍譜。閣下武功已盡足防身,想來也不需要在江湖上混飯吃,這劍譜嘛,對我們江湖上人物卻是很有用處。”李逸道:“原來諸位想借劍譜來的,敝嶽易賀之時,未曾交代,小可實是不知。”程建男冷笑道:“既然如此,請讓我們代你搜尋如何?”一步步便想上車去搜,李逸身形一晃,將他攔住,說道:“我岳父屍骨未寒,可不願讓人驚動。”程建男道:“好呀,你不讓搜?說不得只好硬借了。公子可別嫌我們草莽之人不懂禮貌。”話聲未了,點穴戟左右一分。雙點李逸的“期門穴”,李逸拔出寶劍,立刻和他們拼鬥起來。

程建男不但所用的兵器特別,點穴的手法也確實有獨到之處,一般的點穴名家,縱然出手迅捷,可以在一招之間,同時點幾處穴道,但所點的穴道,卻必是聚定在附近的;他所用的點穴朝,因爲尺寸特別長,攻擊的範圍便廣闊的多,常常在一招之間,既點手腕的“關元穴””,又點胸部的“璇譏穴”,隨着身形步法的變換,有時甚至還點到腿肚的“環跳穴”,上盤、中盤、下盤三處的大穴,在瞬息之間,幾乎全部都點到,當真是防不勝防。

李逸凝神應付,在未熟悉對方的點穴的手法之前,只守不攻,他的劍法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劍術名家歐陽炯所授,本來就以綿密見長,更兼他的劍乃是大內寶劍,程建男的點穴撅還當真不敢和他硬碰,李逸展開了防身劍術法,但見銀光護體,紫雷飛空,就似在身子的周圍。砌起了銅牆鐵壁一般,程建男的點穴手法雖然奇詭百出,卻是無隙可入。

激戰中李逸喝聲:“着!”突然出手反擊,一個“鷂子反身”,雙臂“金雕展翅”。寶劍疾削敵人膝蓋。程建男急用“梅花落地”式向下撲身,左手的點穴撅當作五行劍使,一招橫架金樑,挑起了李逸的寶劍,右手點穴撅便點李逸腿肚的“環跳穴”!李逸這一招突然反擊,早已料到他必然要如此出招,提腳一踹,將他的點穴撅踹下,劍光吐處,唰的一聲,刺穿了他護肩的軟甲,這還是因爲李逸不願與伏虎幫結仇,要不然只要刺低一寸,程建男的琵琶骨便要洞穿,這身武功也要廢了。

李逸抱劍說道:“承讓一招,少幫主可以讓我岳父的靈車過去了吧?”照江湖的規矩,程建男既然輸了,理該讓道,哪知他卻全然不理會這一套,冷冷說道:“公子劍法果然精妙,想必是出於長孫大人生前親授吧?這更令我仰慕了。韓大哥,併肩子上啊!對不住,咱們志在取得劍譜,可不能按武林決鬥的規矩,可要倚多爲勝了!”

那個使長鞭的漢子應聲而上,長鞭一抖,立刻便是“連環三鞭”“迴風掃柳”的絕技,唆、唆!風聲呼響,捲起一團鞭影,疾掃過來。李逸勃然大怒,喝道:“好不要臉的強盜!”劍光霍霍,也展開了一派高手的招數。

這姓周的漢子是伏虎幫老幫主程達蘇的得意弟子,因他身材魁偉,輕功稍差,不宜學點穴的功夫,程達蘇改傳了他一路“降龍鞭法”,伏虎幫以“降龍鞭法”,“伏龍掌法”與“長腰點穴法”並稱武林三絕,這姓周的漢子鞭長力大,降龍鞭法使將開來,隱隱抉有風雷之聲;威力奇大,李逸以一敵二,雖然不至落敗,卻也甚感吃力。

就在這時,那個燒火和尚也撲上來了,不過他不是撲向李逸,而是撲向騾車。

這個燒火和尚名叫“去孽”,乃是寺中的老主持知道他的來歷之後,替他取這個名字的,用意就是要他去惡從善,消除過去的罪孽。豈知他惡性未改,前孽末除,又多一孽。他以前在伏虎幫中,因爲聰明伶俐,甚得幫主喜愛,這幾年被老主持迫他在寺中清修,本已十分難耐,無巧不巧,少幫主程建男剛好在他到小鎮買棺材的時候,路過此地,碰見了他,一聽說是長孫均量病歿他的寺中,登時起了攘奪劍譜,劫掠遺物之意,授計叫他用蒙汗藥迷倒李逸和長孫壁,卻不料被老和尚撞破。去孽逃了出來,報知程建男,說道李逸的武功十分厲害,程建男也有點顧忌,因此再去邀了他們幫中姓周的這個漢子來,直到天明時分,才趕到來攔截騾車。這時去孽見李逸已被程週二人纏着,知道車中只有一個臥病的女子,不足畏懼,一想機不可失,便立刻撲向騾車,要想上車搜索。

李逸見此情形,又驚又急,大怒喝道:“小禿賊,你敢驚動車中的病人,我決不饒你性命!”程建男哈哈大笑,說道:“你的性命已在我們掌握之中,還敢口出大言,楊釗,不要怕他,上車搜吧!”楊釗乃是去孽的俗家名字,說話之間,他已撲到了騾車的前面,一隻腳已經踏上去了。

李逸反手一劍,一招“神龍掉尾”,盪開了程建男的點穴撅,便待奪路奔出,那姓周的漢子一抖長鞭,早已攔腰掃到,鞭風勁急,李逸不得不斜閃避開,說時遲,那時快,程建男的一對點穴撅又已撲到,左點“斯門穴”,右點“精白穴”,力猛招快,李逸爲勢所迫,只得再次斜身側步,避敵正鋒,這樣的相互糾纏,招招險絕,李逸仗着精妙的劍法,雖然得以不傷,可是離開騾車卻更遠了。

去孽上騾車,得意之極,想道:“這次若搜到劍譜,我立此大功,回到幫中,最少可以升任一個分舵舵主。”剛剛手揭車簾,忽地“嗖”的一聲,斜刺裡射來一支冷箭,正中他的手腕,登時一個倒栽蔥跌了下來。

李逸正在情急拼命,他一劍劃破了程建男的臂膊,自己的腳踝也中姓周的一鞭,就在此時,便聽到了那小和尚驚訝墜地的聲音。李逸眼光一瞥,但覺一個十五六歲的黃衣少女,疾奔而來,這一瞬間,李逸又掠又喜,如幻如夢,幾乎忘記了出招。這個少女正是名叫如意的那個玄霜的小丫環!武玄霜大鬧峨嵋山的英雄會時,就曾有她一份。

程見男見來者是個小丫環,略感意外,心中還不以爲意,他乘着李逸招數稍緩,點穴繳乘隙即進,一招之間,連點李逸的“神道”“將臺”“靈樞”三處大穴。

就在這時,但聽得金刀劈風之聲,如意的劍尖也已指到了程建男背心的“歸裁穴”,程建男是點穴好手,識得歷害,吃了一驚:“一個小丫頭居然也有這般本領!”只得分出一支點穴撅擋她這招,李逸壓力驟減,寶劍劃了一個圓弧,登時把程週二人都迫開了。李逸以一敵二,剛剛可以打成平手,加上了一個如意,自是大佔上風,不過數招,但聽得“當”的一聲,程建男的一支點穴撅給李逸的寶劍削爲兩段,那姓周的漢子還想敗中取勝,連人帶鞭急旋迴來,一招“神龍抖尾”,鞭梢向如意的下三路急掃,如意功力雖然較弱,輕身的本領卻遠勝於他,這姓周的漢子若是不冒險求勝,還可以支持一些時候,他這一躁進,上三空門畢露,如意腳尖一點,使了個“燕子鑽雲”的身法,長劍凌空削下!這姓周的漢子招數已經使老,急切之間,長鞭撤不回來。迫得用手來擋,劍光繞過,兩隻手都給齊根削斷,扔了長鞭,立刻飛逃。程建男見勢不妙,也跟着逃走了。

李逸定了定神,回過頭來,想找那個燒火和尚。哪知他卻也乖巧,中瞭如意的一支箭之後,知道今日之事,必敗無疑,早已悄悄的溜入林中躲起來了。

敵人都已打退,可是李逸的心情,卻比剛纔更要惶恐不安,這時朝露末幹,朝陽初上,如意站在路旁,不知是因爲激戰之後還是心情緊張,但見她臉泛紅霞,微微喘氣,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注視着李逸,眼光中低含責備,更似替主人不平。面前的這個小丫環,在李逸的眼中,忽似變成武玄霜,李逸一片憫然,不敢仰視。

過了半晌,但聽得那小丫環淡淡說道:“李公子,你離開長安,走得太匆忙了,有一件東西忘記帶,小姐叫我送還給你。”李逸擡起頭來,只見如意手中拿着一具古琴,正是他那具鳳尾琴。那一晚李逸被李明之差遣入宮,押解刺客,這一具古琴雖然是他心愛之物,當時卻不便攜帶,只好留在神武營中,想不到武玄霜卻差遣丫頭給他送來了。

李逸心絃顫動,想起與玄霜婉兒的琴髓相酬,絃歌寄意,而今人琴俱在,情義已絕,但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心中想到:“玄霜,玄霜,你何必還給我送這琴來?”對着如意手中的古琴,忽然又似覺得有些遺憾,從今之後,我遠走天涯,琴劍飄零,知音何在?玄霜,玄霜,爲什麼這次不是你親自送來?前後心情,矛盾之極。他哪裡知道,武玄霜也曾經長夜無眠,思量再三,深知李逸不會回頭,這才叫丫環去尋覓他,並送回古琴,免得自已與他見面,徒惹傷心。這一番情意,直到許多年以後,李逸方始明白。

一擡頭,只見那小丫環眼中也隱有淚光,但卻是冷冷說道:“李公子,你把這琴收了吧,我還要趕回去。向小姐覆命呢。”李逸忍着眼淚,輕輕說了一聲:“謝謝。”將古琴接了過來,忽見琴絃間插有一方手絹,李逸心中一動,將手絹慢慢展開,但見手絹上繡的是一隻離羣的孤雁。手絹下方,繡的是四行詩,詩道:

江湖空抱幽蘭怨,

豈是離騷屈子心?

焚澤長安難並論,

天涯何苦作行吟?

詩意深遠,意思是勸他不要自比屈原,因爲古今不同,際遇各異,屈原所處的環境是國弱君庸,自己又被奸臣誹謗,不能見用,因此才憂國傷民,行吟澤畔,感“舉世混而我獨清,衆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抱石自沉,遺哀後世。這是屈原的遭遇。但當今之世,卻非屈原的時代所可相比啊,你又何必學屈原一樣,飄泊天涯,愜恢行吟呢?

這首詩既對他溫柔的勸諫,又對他含有深深的期待。李逸悵悵憫憫,呆了好一會子,嘆口氣道:“煩你回去告訴小姐,我多謝她的好意,今生今世是不能報答的了!”他說這句話時,像是把面前的如意當作是他要與之決別的武玄霜,說得真情流露,辛酸悽側。他忍着眼淚,那小丫環卻忍受不住,轉身便走,李逸忽地追上兩步,低聲說道:“上官小姐有什麼話留給我嗎?”那小丫環道:“沒有,什麼話也沒有了。”歇了一歇,突然間又回頭說道:“上官小姐和我們小姐意思都是一樣。李公子你自己珍重吧,我去了。”

李逸登上騾車,回頭一望,那小丫環已去得遠了。揭開車簾,長孫壁好像剛從夢中醒來,微笑問道:“強盜都打走了吧!”她深知李逸的武功,以爲攔路截劫的幾個小強盜不是他的對手,所以雖然在車廂裡聽得兵器碰磕的聲音卻也並不掛慮。李逸想道:“你哪知道這場災難又是武玄霜救的。”不願對她明言,帶着幾分愧意,低聲說道:“都打走啦!”

長孫壁眼光瞥處,發現他身邊那具右琴,有點詫異,又問道:“強盜中有女的麼?”李逸道:“沒有啊。”長孫壁道:“我剛纔好像聽得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和你說話。”李逸心頭一震,想道:我既是和她定下了夫妻之份,怎好瞞她?”但又怕她病中諸多感觸,想了好久,長孫壁道:“那女的是什麼人?逸哥哥,你說吧,什麼事情我都不會怪你的。”李逸道:“那是武玄霜的小丫環,給我送琴來的。”長孫壁面色蒼白,輕輕喘氣,半晌說道:“逸哥哥,你說實話,你到底後不後悔?”李逸緊緊將她抱住道:“壁妹,直到如今還不相信我嗎?我有了你,還後悔什麼呢?”

長孫壁悽然說道:“武玄霜是你最佩服的女中豪傑,我卻是一個平庸的女子。嗯,逸哥哥,你後悔的話,現在還來得及,只要再拖累你幾天,待我身體好了,我自會埋葬我父親的骸骨,你,你就回長安去吧。”李逸俯下頭來,眼睛幾乎貼到她的臉上,低聲說道:“壁妹,我不瞞你,我現在對她還是佩服的,就像對武則天一樣,你雖然是她的敵人,也不能不佩服她的能幹與才華吧?但這一種佩服之值,又怎能沖淡了國仇家恨,我與你的命運已經聯在一起,什麼也分不開了。”停了一停,又道:“我爲什麼要再回長安?除非是江山易主,李唐重光。這希望己極渺茫,說實在話,我也早已心灰意冷了。壁妹,你不要怪我,我今後是不打算報仇的了。將來埋葬了你父親的骸骨,咱們就此飄泊天涯,默默終老吧。你父親是唐室的大忠臣,他爲唐朝盡忠而死,我自知道跡窮荒,實是愧對於他,但我有什麼辦法呢?壁妹,你原諒我嗎?”

一顆晶瑩的淚珠,從李逸的眼中流出來,滴在長孫壁的臉上,長孫壁心中陣陣痠痛,但卻也有一份意外的欣慰,李逸說得這樣誠摯,這樣明白,長孫壁對武玄霜的猜想暫時撇開了,是啊,不管武玄霜是怎樣具有絕世武功,她總是武則天的侄女兒,是武則天那邊的人,那就萬萬不能奪走她的李逸哥哥了。長孫壁沉默半晌,仰面問道:“你打算去哪裡呢?”李逸道:“我的師父住在天山腳下,我想到天山南路去投靠他。待到你明年孝服滿了,就請他替咱們主婚。岳父臨終之時,鄭重的將你囑託給我,我體會得他老人家的心意,我想不必遵守古禮,守孝三年再成親了。”長孫壁又悲又喜,臉上泛起了一片紅霞,低聲說道:“如今你已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一切都聽你的主意。”含羞一笑,徐徐閉上眼睛,她心中平靜下來,不久就在車中睡熟了。

李逸的心可並沒有平靜,是的,他已下了決心不再去想武玄霜和上官婉兒,更絕了和她們結合的念頭了。可是她們的影子還是壓不下去,離開長安越遠,李逸就更加惘悵,越來越思念她們。

一月之後,他們驅車走出了玉門關,正是涼秋九月,寨外草衰的時候,眼前黃砂漠漠,一片荒涼,李逸忽然想起婉兒送給他的那首詩:“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餘,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那時,她不知自己的下落,還要給自己寄書,今後只怕再難接到她的片紙隻字了。李逸抽出武玄霜那方手絹,悄悄的拭了眼邊的淚珠,撫琴悲歌,與長孫壁走出了玉門關,在黃砂漠之中,各自懷着不同的心情,迎着未來的命運。將來還有什麼變化,誰都難以預料,只有那去國懷鄉的旅愁,則是兩人都深深感觸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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