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夕陽柔柔的投射進淡淡餘暉,小院中依稀傳來客商和夥計窸窸窣窣的對話聲,走動間的腳步聲,房門開合的“吱呀”聲,呼喚吃晚飯的吆喝聲。
房內,很安靜。年輕俊美的男子仰跪在她的腳下,靜靜在等待。靜謐的空氣間流動着說不出的曖昧。
葉明淨一時間有些恍惚。爲什麼陸詔會冒險將話挑的如此明白?
話說開了就意味着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陸詔這般冒險,難道他有十足的把握嗎?這很不尋常。
她曾說過,沒有人比她更瞭解陸詔。同樣,對於陸詔來說,他對她這個帝王的瞭解,也比其他臣子要多的多。
這一切,歸功於他們最初的相遇。成國公府熱鬧的筵席,假山石中少年與裝扮成小廝少女的初遇。年少陸詔和葉明淨在秘密的震驚下分別展露了他們最真實的內心和行爲。
彷彿已是很久遠的事了。但葉明淨相信,她和陸詔都不會忘記那一天。
她堅信三歲看到老這句話。於是她也堅信,陸詔或許會有真情。但這份真情註定排在他的理想之後。
陸詔的理想是什麼,自然是位極人臣,千古流芳。若說陸詔會爲了情情愛愛要生要死,那簡直太可笑了。
就算是計都,因着身份和從小成長環境的原因,目前對她忠心耿耿,她也沒有將感情完全投放進去。她不敢。作爲臣子,對帝王忠心是儒家千年教導出的信仰。即便是這樣,不還有一衆權臣、奸臣、佞臣麼?滿朝文武,真正的忠臣有幾個。君臣之間尚且如此,就更別說男女之間了。
憑什麼人家翩翩濁世美公子,要對你愛的死去活來?什麼都能爲你犧牲,什麼都能爲你放棄。任何時候都將你放在第一位。
親爹孃都沒這待遇吧。求歡和求愛從來都是兩回事。
華夏古文明不推崇愛情的美好,那是西方人的文化。華夏族的文化是“禮”。發乎情、止乎禮。講究的是家族傳承、是枝繁葉茂、多子多福、同宗連氣。個人私情是要消滅在禮教人倫下的。
她不認爲陸詔突然醍醐灌頂,或是被光屁股長翅膀的小男孩射了一箭。那他這番作爲又是爲的什麼?
陸詔這人,她還是比較瞭解的。這會兒敢這麼祈求,就是有了八分的把握。
他哪兒來的把握?
難道自己持身不正,有需要男人的暗示嗎?葉明淨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她很嚴於律己的。除了計都都沒和別的男人……
等等。葉明淨突然睜大了眼睛。她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
就是在計都身上她豁然開朗。她和姚善於是假夫妻。計都知道、馮立知道、綠桔知道。梧桐宮裡的天波衛知道。但是大臣們和陸詔都不知道。
陸詔不知道。所以在他的眼中,計都就是葉明淨找的情人。於皇后之外的另一個男人。
女帝有除法定配偶之外的情人。對大臣們來說那是無所謂。又不是什麼身份敏感之輩。但對陸詔來說就不一樣了。
既然你要找情人,爲什麼我就不可以。
光禿禿一個無人知曉的皇長子生父身份。和女帝陛下情人兼皇子生父比較起來。自然是後者的好處更多。
情人對女帝會有多少影響,誰都說不準。再者,有一就有二。誰知道日後還會冒出多少新情人?
陸詔當然不樂意自己變得被動。不管怎麼說,葉初陽的出生。板上釘釘的敲定了他也是女帝情人這一事實。
葉明淨分析完了。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陸詔委屈的如此理直氣壯,她總不能說皇后和朕是假夫妻。你想錯了,朕沒有濫情。朕不喜歡有很多男人。
這比不解釋還要糟糕。
沉默良久,她輕咳兩聲:“悟遠。我沒興趣和其他女人共用一個男人。”
這個理由總可以了吧。
陸詔纔不相信。他這兩年沒事的時候就在想葉初陽這件事。
梧桐宮掛地圖小房間的那次對話,被他反反覆覆的拿出來拆散、分析。
最後得出一個結論,葉明淨當時答應的太快了。
說真的,那個提議,他也就是拼一拼才說的。那般瘋狂的主意,他想都沒想過會被答應。
然而葉明淨答應了。
她不光答應了,還做到了。事情簡直可以說是一帆風順。武英殿貴家公子的掩人耳目,梧桐宮中一個月的相伴相隨。懷孕、離京、草原歲月。環環相扣。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不禁思索,真的是他成功挾持了葉明淨給他生了孩子嗎?
臣子不應該去揣摩君王的心思。但諷刺的是,幾乎所有上位的臣子,都是揣摩君王心思的成功者。
陸詔自然不例外。他一直在揣摩葉明淨。他很自信,比之風雲朝野的四大伴讀,他認爲自己瞭解的葉明淨更真實。
那天,是葉明淨主動找的他去談話,甩出驚天動地的內幕。然後逼迫他不得不孤注一擲。
那麼,在找他之前,難道葉明淨就沒想過他陸詔可能會有的反應嗎?
往低了估,她沒想到,她是個馬馬虎虎的女人。最終讓他陸詔佔了個大便宜。往高了估。答案恰恰相反。葉明淨早早就做了個圈套,等着他鑽進去。
陸詔苦思冥想了兩年,最終很不情願的承認。也許、可能,第二個答案纔是正確的。
葉明淨沒那麼笨。
那麼,問題又來了。葉明淨爲什麼選擇和他生孩子?
回想那個時候,她還沒有見到姚善予,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合適的皇后人選。若是要避免接納那些紈絝入宮,最好的方法便是有一個孩子安撫衆臣。
想來也只有這個理由說的通了。
剩下的就是,爲什麼那個人選是他陸詔。
陸詔不認爲葉明淨會是個沉浸在情情愛愛中的女人。周肅宗李青瑤的事蹟太過慘烈。承慶帝不可能將唯一的女兒教導成小兒女態。
而他們的第一次見面也證實了這點。葉明淨對於男女之私,尺度很寬。壓根就不放在心上。
對於他**和生父之間的醜聞,她就事論事,還隱隱對母親有些同情。對於他們初次的親吻,她虛以委蛇,痛下狠手。
這般的葉明淨,既然選擇了他做孩子的生父,那就必定是認爲他很適合。
他的優勢便是在此。既然已經有了葉初陽,既然註定做不了純臣。爲什麼不將優勢擴大?
陸詔輕聲道:“澹寧,過往之事,我無力改變。今後之事,我卻可以保證。不會再有別的女人。”
那意思是:通房小妾我都可以打發了,只專心你一人。
葉明淨徹底傻眼。只得道:“悟遠。你有妻子。”潛臺詞是:你有正常的家庭,得注意影響。
孰料陸詔一臉正氣:“婉兒身體不好。我和她已經談過了。她同意過繼孩子。”
潛臺詞是:杜婉太笨。我能搞定。不會露陷的。正常家庭這種面子工程,我會做的很好。
葉明淨被噎住了。
陸詔同學壓根不認爲他在有妻子的情形下,和別的女人xxoo是什麼要不了的大事。這個,咳咳,很符合封建士大夫的潮流。
而她,竟無法以此反駁。畢竟在商量生子事件的時候,陸詔就有妻子。
終究還是她先持身不正……
葉明淨沉默。貪心總是會帶來隱患。現在隱患來了。
問題的焦點再次浮現:她當初爲什麼就選擇了陸詔呢?
葉明淨恍然間明白了。陸詔今日這一問,一舉數得。最最重要的,是他要找出問題的答案。即爲什麼選擇他做葉初陽的父親。
有了答案,他才能調整後半生的爲臣之道。
葉明淨說不出答案。只能如同一尊雕塑,坐着一動不動。陸詔很有耐心,一般的不動如山。等着她的回答。
寂靜的空氣異常沉悶。
這時,如同天籟般的敲門聲響起。計都洗完澡了。
回到房間,葉明淨一臉疲憊。
“明天去碼頭看看。”她道,“儘快些趕回去。”
計都整理牀鋪的動作一頓。葉明淨這一路走來,雖然旅途顛簸了些,興致卻一直很高。這還是第一次露出急切想要回去的念頭。
在和陸詔見面前,她還不是這樣。
計都放下手上的被褥,站到葉明淨身後替她揉了揉肩膀:“可是累了?”
“嗯。有一些。”她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突然問道:“計都,你覺得我聰明嗎?”
計都不假思索的張口:“當然。晶晶很聰明,很能幹。”
葉明淨嘆了口氣:“不,我不聰明。就算我有了過目不忘之才。我依然不聰明。黃陌、杜憫、陸詔、薛凝之,他們都比我要聰明的多。我但凡有些優勢,便要耗上許多心機。哪裡像他們一般,信手拈來,出神入化。說一句話,做一件事。可以引發三四條後續,條條都能給自己帶來利益。我所佔了便宜的,也不過是眼界開闊。而這個,只是我的幸運,不是本事。”
計都道:“幸運不好嗎?幸運也是難得的本事。想求都求不來呢?”
葉明淨嘆息:“幸運,可解一時之危,卻無法長久穩固。這個位置,我坐的很累。”
一步步走到今天,她終於明白當初白鴻說選擇公主的身體而放棄皇子會很辛苦,是到底有多辛苦了。
放棄嶽晶晶的影響或許會輕鬆些,可惜她做不到。
葉明淨苦笑。
真正能束縛住人的,從來只有自己。
李若棠在筆記裡說什麼來着,別忘記了自己。
她突然想起了前世聽說過的一句話。當皇帝的,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皇帝就不是人。是另一種生物。
這話說的沒錯。其實,所有的政治生物都不能以男女來論之了吧。
皇帝,還真不是人。
見鬼,這章更難寫。昨晚倫家寫了通宵,纔有半章……嗚嗚……我討厭探索心理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