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嬪道:“今日陛下來永和宮用午膳,偶然提了一句,我才知道的。只是陛下沒有多說,我也不敢多問。”
我舒一口氣道:“汴城中出現了一位美貌的綠衣女俠,陛下疑心是貴妃娘娘。其實除了刑部的一個人犯,誰也沒有見過。”
昱嬪甚是失望,微微喘氣道:“我本以爲師尊回來了,我還能見上一面。實情究竟怎樣?請朱大人不吝告知,茜儀感激不盡。”
我看着她熱切而期盼的眼神,確是真心牽念於恩師,不覺甚爲感動,於是將奚檜與綠衣女俠之事細細說了一遍,末了問道:“娘娘以爲,她當真是貴妃麼?”
昱嬪出神半晌,道:“師尊除了劍術精絕,寒梅白玉手和吳山碧月掌也甚是厲害,徒手盪開十數條棍棒,實屬等閒。以真氣將水凝成冰,我雖沒見過,不過我見過師尊逆狂風而衣袂不動,全憑一口真氣。那人真是師尊也說不定。怨不得陛下午膳時甚是歡喜,自我入宮以來,從未見他如此高興。”她的語氣半是失落,半是欣然,透着心甘情願的自愧不如和無可奈何的安之若素。
我微微一笑道:“娘娘的劍術也是很好的,來日也能練成貴妃那樣的一流高手。”
昱嬪搖頭:“師尊是不世出的武學奇人,我是比不得了。我初拜師時,只四歲,那時師尊還是輔國公夫人。我隨她在輔國公府住了好些日子。我上晌讀書,下晌練劍,師尊待我就像親生母親一般。那時師尊就告訴我,要想在武術上有所成就,就要堅持不懈苦練二十年,二十五歲以前恐不能孕育產子。”她垂頭撫着小腹,嘆息道,“師尊二十九歲才入宮爲妃,三十歲上才生了皇太子。我才十七歲不到,就……若師尊知道我這樣沒有出息,定然會怪我沒有將她的絕學發揚光大。她便是回來了,我也無顏見她。”
我寬慰道:“這有何難?待娘娘誕下了皇子,再好生練劍。也像貴妃這般,收幾個得意弟子,豈不好?”
昱嬪一笑:“朱大人也許不知。武術一道,究竟還是男子練比較適宜。師尊其實很想收一個男徒,只是因爲當年孀居不便,才收我爲徒。如今她人在江湖,一定可以收幾個資質比我好許多的男徒,了卻她多年的心願。我的武功劍術有無進益,能否傳承絕藝,根本無關緊要。”頓了一頓,又道,“小時候我曾下決心追隨師尊到底。如今我才知道,我無能追隨於她,我連抗旨的勇氣都沒有。到底還是桓仙姑姑隨師尊去了,有始有終。”
一襲話說得我心中感傷,手心中一隻小小的天青釉硯滴已經被我把玩得溫熱。昱嬪說得動情,不覺拭淚,良久道:“瞧我說了這麼些不着邊際的傻話,倒擾大人歇息了。多謝大人告訴我實情,茜儀感激不盡。”
我忙道:“我閒着也是無趣,娘娘肯來坐坐,玉機求之不得。”
昱嬪笑道:“滿皇宮誰不知道你恩寵最盛?眼瞧着就要冊封了,定是門庭若市,哪裡還會閒着無趣?”
我淡淡一笑,垂頭不語。我抗旨的事情除了皇帝和皇后還無人知曉,事關皇帝的顏面,我自也不敢胡亂向外說。昱嬪以爲我害羞,便只笑盈盈地看着我。
忽聽門簾隔扇外小蓮兒道:“姑娘,簡公公來了。”
昱嬪掩口笑道:“定是宣旨送賞來了。如此,我先回去了。”於是起身告辭,隨侍的宮女忙上前爲她披上斗篷。
只見小簡愁眉苦臉地捱了進來,納頭便拜:“求大人救救奴婢!”
我和昱嬪相視一眼,俱是大驚:“這是怎麼說?起來回話。”
小簡直起身子,才見昱嬪也在,忙又磕頭,泣道:“娘娘萬安。”
昱嬪好奇,於是揮一揮手,那小宮女便挽着斗篷退了下去。昱嬪柔聲道:“簡公公請起。有話慢慢說。”
小簡卻不起身,只垂頭道:“奴婢有大過,不敢起身。”
我已知其意,哭笑不得:“那簡公公就跪着說吧,究竟哪裡觸怒龍顏了?”說罷引昱嬪重新坐下。
小簡道:“大人——和娘娘一定要發慈悲救救奴婢纔是。”說着伏地不起。
我見他神色驚愧,面色發白,不覺憐憫道:“你先說是什麼事。不必驚慌,慢慢道來。”說罷命小蓮兒倒了一盞熱水給他。小簡雙手渥着茶盞,雙脣如被冷風掃過的枝椏,我和昱嬪在上面都能聽見牙齒捉對打顫的脆響。
小簡擡起頭,臉上尤帶着淚珠:“今日午膳後,昌平郡王來求見陛下,見陛下正在午歇,便在月華殿等了一會兒。王爺爲那於氏的事情急得無法,便問奴婢,要怎樣相求,陛下才能答允饒恕於氏。奴婢見王爺可憐……”
我不覺冷冷道:“簡公公是又多口了?”
小簡渾身一顫,伏地哭了出來:“奴婢多口,奴婢該死。奴婢想起昨日御書房中,陛下念及貴妃,就沒讓刑部追究大將軍……”昱嬪看我一眼,意在詢問,我輕輕擺手,示意不可說。只聽小簡又道:“奴婢就對王爺說,於氏從前是貴妃娘娘擡舉的,陛下念在與貴妃的恩情,說不定就饒了於氏了。”
我嘿的一聲道:“王爺定是遲疑,因爲自貴妃出走至今,誰也不敢在陛下面前提及。可是你勸王爺,說今時不同往日,請王爺儘管一試,是不是?”
小簡張大了口望着我,涕淚橫流:“奴婢就是管不住這張賤嘴。奴婢滿以爲,陛下念着貴妃,怎麼也能饒幾分,便算不饒,也會軟和一些。誰知陛下當即怒斥於氏,說她以卑賤悔罪之身受貴妃恩典,卻不思回報,不但沒有好好服侍皇太子讀書,還泄露臺省中語,戧害嬪妃,穢亂皇家,不死何爲。恰在此時,有西北緊急軍報呈了進來,說西夏諸部解仇相質,集結了八九千精兵,準備攻打蘭州。當下龍顏大怒,將軍報摔在了王爺臉上,責備他爲了一個罪婦貽誤軍機,叫他趕緊回西北,連新年也不準在京中過。王爺無話可辯,只得忍愧而退。
“後來,不知是哪個多口的,趁奴婢不在,告發了奴婢。陛下大加斥責,不準奴婢在定乾宮服侍了,要趕奴婢去馬廄裡掃馬糞。還好李師傅肯留我,準我明日再走,奴婢無法可想,只得來求大人。”說着伏地抽泣不止。
昱嬪嘆道:“你也是多嘴了些。陛下最不喜歡身邊的人私交宗王大臣,你身爲執事少監,難道不知道這個忌諱?”
小簡道:“奴婢以爲隨口說一句不妨事,誰知……”又向我磕頭不止,“大人如今說什麼,陛下都肯聽。求大人千萬超生。”
我無奈,親自下去將他扶起來,只見他的袖口已經溼透了,便示意小蓮兒從屜中尋了一幅素絹給他。遂斂容道:“你是李公公一手調教的,陛下又喜歡你。饒是如此,還有人使套下絆。經這一事,該長記性了。”小簡益發哭個不住。我又往榻上坐了,“簡公公來尋玉機幫忙,玉機原不該辭。只是簡公公尋錯了人。”說着伸指在袖中暗指昱嬪。
小簡恍然,連忙又向昱嬪磕頭,大聲道:“求娘娘搭救。”
昱嬪奇道:“好端端的怎麼求上我了。”
小簡膝行上前,懇切道:“奴婢是無心之失,並非真的要結交藩王。奴婢已經真心悔過了。求娘娘開恩。”他搗蒜似的叩頭。“娘娘懷着小皇子,聖寵優渥,只要在陛下面前提一提,沒有不依的。”
昱嬪道:“朱大人更是聖寵優渥,你爲何不求她去?”
小簡道:“陛下一向不肯徇私,只得……只得勞動娘娘腹中的小皇子了……”
昱嬪見小簡額頭上紅了一大片,甚是不忍,嘆息道:“那我便去試一試。成與不成,卻看聖意如何了。”小簡喜極而泣,叩頭不止。昱嬪道:“快起來吧。若天幸允了,從此以後可要小心謹慎,再不可如此造次了。”小簡千恩萬謝,一一應了。
我親自送昱嬪出了漱玉齋,方纔迴轉。只見西廂房中,小蓮兒正看着兩個小宮女擦拭磚地上的油漬與淚痕。我轉頭見小几上的墨汁都幹了,於是揮揮手,小蓮兒忙上前來,將筆墨都撤了下去。一時只覺頭痛不已,兼有心悸,於是吩咐就寢。
芳馨親自扶我上樓,小心翼翼道:“本想好生歇一夜,誰知道昱嬪娘娘來了,偏有這許多話說。那小簡也來聒噪!”
我撫胸道:“昱嬪娘娘是貴妃親授的入門弟子,聽說師尊回來了,自然要來問一問。也是人之常情。”
芳馨道:“那小簡也甚是奇怪,既然來漱玉齋,自然是來求姑娘的,怎麼最後倒求起昱嬪娘娘了?”
我微微冷笑道:“是我指點他哀求昱嬪的。前些日子我連兩位郡王的請求都未答允,如何敢答允一個內監?況且我不過是個女官,若還未冊封便在陛下面前拿腔拿調,豈不是教人反感?我只是不想被冊封,還不想被他厭憎。昱嬪是嬪妃,素來淡然無爭,又懷着小皇子,她去求情是最妥當的。陛下只當她心軟,大約不會說什麼。”說着口氣一軟,低低嘆道,“合該小簡有福氣,今日昱嬪在此,不然他明天晚上就要在馬廄裡過夜了。”
芳馨道:“姑娘一瞬之間便想到這樣多,若是奴婢,可萬萬想不了這樣周到。倘若小簡因此留在定乾宮,日後對漱玉齋,可是大有好處。”
我微笑道:“姑姑多慮了。我也是看他可憐,他能不能留在定乾宮尚是未知,即便留在定乾宮,也未必如先前之職。只是盡心罷了。免得……”我喘一口氣,撫胸皺眉道,“心不能安……”
因無故犯了心疼病,漱玉齋上下請醫用藥,足忙亂了兩日。待我能出得寢室,庭院中已是晶光燦爛。我走到窗前,見窗紙被室中的溼暖氣息薰起脆刮刮的細長褶皺,浮起滿目雪光。我正要開窗,冷不防一隻圓壯的右手攔在頭裡。只聽芳馨道:“姑娘就是前兩日剛沐浴過便站在廊下發呆,受了涼,這才犯了病。再不仔細,便是將自己變成藥罐子,也醫不好病。”語氣中頗有薄責之意。
只見她肌膚粗糙,雙目通紅,顯是一宿沒睡。我不由心虛,歉然道:“姑姑別惱,我都聽你的便是。以後姑姑讓我躺着我絕不坐着,叫我吃藥我絕不喝水。如何?”
芳馨揉揉眼睛,滿意道:“甚好。姑娘是君子,可要說話算話。”
我忙道:“可是我已躺了兩天,這會兒姑姑就別讓我上牀歇着了。我想去院子裡走走,看看雪景。”
芳馨道:“穿戴齊整了,只許看一會兒。”說罷回頭命綠萼進來爲我更衣。
綠萼從櫃中拿了一襲簇新的硃紅棗花織錦襖子,展開袖子比在鏡中請我觀看。我低頭結辮,偶然見到鏡中一片錦繡熱鬧,不覺笑道:“這身喜氣的衣裳是哪裡來的?我怎麼從沒見過?”
綠萼笑道:“姑娘,這是昱嬪娘娘前兩日探病的時候送來的,說這個顏色喜氣,姑娘穿了壓壓病氣。奴婢早就薰好了。”
我笑道:“那就這一身好了。”
綠萼笑道:“姑娘不知道,姑娘這一病,自兩宮、皇后到各宮的主子、管事,多少來關心的。好在方太醫囑咐靜養,陛下說,閒雜人等一律不見,這才都回了。送了許多東西,都在那裡堆着,就等姑娘看了,好做區處。姑娘一會兒可要去瞧瞧麼?”
我將細長的髮辮綰了,貼在頸下,芳馨尋了一支髮針釘住,從腦後探出雙眼道:“姑娘定要去看一看,其中不乏珍品。”
我微笑道:“好,待我看過了梅花,就去看你的那些珍品。”
原本漱玉齋的花園中並沒有梅花,到了冬季顯得甚是蕭瑟。穎嬪命內阜院送了六缸白梅過來,就擺在玉茗堂門前一箭之地。我撥弄着枝頭上的冰雪,不覺癡住。芳馨握了握我的指尖,不由分說塞了個青瓷手爐給我,柔聲道:“姑娘若要想事情,去屋裡吧。”
枝頭的冰雪落進暖爐,嘶嘶輕響。我安然道:“我並沒有什麼可想的,只是憶起從前的一些小事情。”
芳馨道:“從前的事情?是與梅花有關麼?”
我微微一笑:“是。那一年,我去蘇姑娘的府上做客,她父親就養了這麼幾缸子歪七豎八的白梅。那會兒蘇姑娘親自下廚,我和啓姐姐便站在院中品梅。由白梅說到門樓上的篆字,大讚蘇大人是個清廉之官。那次午宴,采薇雖沒有來,卻也託丫頭送了一隻繡了鯤鵬的劍套子給啓姐姐慶賀生辰。”
芳馨道:“理國公小姐的刺繡功夫是舉世聞名的,這隻劍套子定是精美無倫了。”
我笑道:“這隻劍套子,姑姑上個月還曾見過呢。”
芳馨沉吟道:“劍套子……”忽而醒悟道,“姑娘是說,上個月信王妃和世子進宮來向太后請安,世子腰間懸着的那柄小劍的劍套子?”
我微笑道:“就是那隻。”
芳馨訕訕道:“那世子好不曉事,爲何要將那東西帶進宮來……是嫌姑娘的心不夠苦麼?”
我簪了一朵梅花在鬢邊,靜靜道:“‘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104]。相忘,故不苦。”芳馨無語。我又道:“當年悠遊之人,如今還剩有誰?采薇隨長公主修行,蘇姑娘回鄉侍父,啓姐姐就要嫁作人婦。‘歲月不居,時節如流’[105]。如今只剩了我一個孤鬼。”
芳馨微微鬆一口氣:“姑娘有力氣感傷,可見心中確是無事可想了。只是姑娘的病纔好些,不該在雪地裡久站,還請回屋吧。”
我失笑,扶着她的手進了屋。一進西廂,但見一桌子的物事,琳琅滿目地鋪陳開來。綠萼忙扶我坐在榻上,又奉了茶,笑吟吟道:“姑娘只管歪着,奴婢將那些東西一一拿到姑娘面前來,不要姑娘廢一點兒心。”說罷彎腰爲我脫了繡鞋,在我腳上覆上錦被,順手將我暫放在榻上的書撿走了。我摸不到書,只得歪着身子看她將物事一件件拿到我面前。
綠萼拿起一隻白玉鳳雕水呈,道:“這是弘陽郡王殿下送的。”但見鳳凰以雙翅承託水呈,晶瑩剔透,精巧細緻。我託在掌中,愛不釋手。綠萼拿起一方通紅的雞血石印章和一面鳳穿牡丹繡屏,道:“這是皇后娘娘賞的。”她復又拿起一隻象牙鬆雕臂擱道,“這是陛下賞賜的——”
我打斷她道:“罷了。我是生病,又不是過生辰,怎的都送起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