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起身,穎妃緩步下來,攜起我的手道:“數日不見,想不到竟在御書房見了。姐姐還好麼?”
我微笑道:“託妹妹的福,一切都好。”
穎妃抿嘴一笑:“本來我是要去看姐姐的,可是一來事忙,二來我聽說陛下親自去漱玉齋探病了,我想一想,也就罷了。”
我笑道:“連妹妹也這般嘴壞了。王氏和鄧氏纔剛剛被廢黜而已。”
穎妃道:“我是真心爲姐姐高興。姐姐剛剛回宮不到兩日便出了事,後來又是遇刺,又是生病,足有四十來日,宮裡流言紛起。現在合宮衆人都知道陛下疼愛姐姐,流言自息,再也沒人敢小瞧姐姐了。”
我嘆道:“難道妹妹不——”頓了頓,有些說不出口。
穎妃微微一笑:“帝王之心,變幻莫測。易珠不在意這些。”
穎妃和玉樞終究是不同的。我甚是欣慰:“好。既不在意,也不必提起。”
穎妃笑道:“難得見到姐姐,姐姐隨我回宮用膳吧。”
我笑道:“穎妃娘娘相邀,卻之不恭。”
回到章華宮,穎妃喚來辛夷道:“回事的一概不見,姑姑去聽着便好。若有十分要緊的,晚膳後再來回。午膳都備好了麼?”
辛夷看了我一眼,賠笑道:“都備下了。恰巧有好些是朱大人素日喜歡的菜餚。”
穎妃滿意道:“再去添幾樣來,要清甜爽口的。”辛夷領命去了。
穎妃又命人搬了桌椅出來,放在後院的葡萄架子下。葡萄架下本來就有一張紅酸枝貴妃榻,鋪着芙蓉繡褥。榻旁有一張紅木小几。黃油油的葡萄架子上新碧初展,蜿蜒可愛。
我笑道:“你的宮裡竟有這樣的好去處!”
穎妃笑道:“偶爾避世,聊以自慰罷了。章華宮再好,也是四方天地,怎比得漱玉齋的天然景緻。”說罷請我在貴妃榻上坐了,又命小宮女安放靠枕。自己在下首的交椅上坐定。
淑優奉了茶,便帶衆人退了下去。後院靜得能聽見新葉相互拍打的噗噗聲響,裙上日影跳動如挑琴的指尖。和風悠悠,我半倚在榻上,生出幾分慵懶之意。
穎妃笑道:“姐姐快嘗一嘗這裡的碧螺春,比漱玉齋的如何?”
我輕輕呷了一口,微笑道:“好茶。比漱玉齋的香。”
穎妃笑道:“漱玉齋的碧螺春是宮裡最好的,章華宮的碧螺春不過是大家挑剩下的。姐姐喝慣的茶,怎麼卻品不出好壞來了?”
我笑道:“我纔回宮,就去了掖庭屬,哪有碧螺春可飲?後又病了這麼些日子,姑姑不准我飲茶。漱玉齋的茶好不好,早就不記得了。況且,難得和妹妹安安靜靜地說一會兒話,喝什麼都是好的。”
穎妃粲然一笑:“姐姐的嘴也這般壞了。”
我放下茶盞,凝神道:“今日見妹妹如此意氣風發,實在是高興。從前你和我說的那些不得寵的話,如今可還放在心上麼?”
穎妃的笑意倏忽安靜了幾分:“這是兩回事。姐姐知道的。”
我微微沉吟,斟酌道:“玉機以爲在御書房應對如流的穎妃娘娘纔是最好的。”
穎妃淡淡笑道:“在御書房揮毫指點江山的女錄朱大人,不是更好麼?”
我擡眼一笑:“‘願爲雙鴻鵠,奮翅起高飛。’[139]”
穎妃亦笑:“‘且養凌雲翅,俯仰弄清音。’[140]”
彼此會意,俱是一笑。我復又安逸斜臥,道:“從前戶部死也不肯放鈔,所以由少府藉着擴建白雲庵的由頭放鈔,怎麼剛纔聽妹妹的意思,戶部倒要向少府拆借?”
穎妃挺身得意道:“《尚書》有言:‘敷奏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141],子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周禮雲:‘坐而論道,謂之王公。’[142]他們只管坐而論道、尸位素餐,我一百個瞧不起。縱彼不爲,寧我荒乎?”
我撫掌而笑:“妹妹真有‘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143]的豪氣。”
穎妃道:“陛下正在籌備糧餉,又不準增加太多稅賦。戶部急得沒辦法,整日哭窮。陛下說限期徵不足錢糧馬匹,是要坐牢的。於是請少府監喝了一頓酒,當下茅塞頓開,來向少府借銀子了。”
我好奇道:“戶部來和少府借銀子,要利錢麼?”
穎妃笑道:“自然是要的。少府的銀子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各處產業經營所得,還有放鈔的錢。既然放鈔要還利,戶部來借銀子,自然也不能白支。”
我笑道:“戶部除卻要給少府利錢,還要供給皇家宗室的用度吧。”
穎妃笑道:“本來是要供給的,不過皇莊上的收益和戶部給的利錢都用不掉,這一項就免了。以免那些臣子總說‘食祿者不得與下民爭利,受大者不得取小’[144],也好堵一堵他們的嘴。”
我問道:“鹹平十七年整整一年放鈔不到五十六萬兩,不知往年是多少?”
穎妃道:“鹹平十四年初,只有五萬兩而已。十五年,十六年,分別是十七萬兩和三十七萬兩。”
我又問:“怎麼去年卻只兌了十八萬兩?”
穎妃笑道:“紙鈔有各種大小的,小到一百錢,大到一百兩,又比銅錢和銀子輕便易藏,久而久之若不着急用錢,便也不着急兌回去。”
我頷首道:“怨不得陸府送給李九兒和柴氏的是紙鈔,她們竟將紙鈔捲起,藏在簪子裡。若不是施大人細心,恐怕是尋不到了。”
穎妃道:“姐姐知道趙雩麼?”
“趙雩?似乎在哪裡聽過。”我凝神片刻,恍然道,“是那個新近被治罪,家裡的瓊州黃花梨木雕花的大書架被送到文瀾閣的——那個潁川郡趙雩?”
穎妃笑道:“姐姐好記性,真是過耳不忘。”
我問道:“此人究竟犯了什麼過錯?竟至於抄家?”
穎妃嘿地一笑,也不知是蔑視還是欽佩:“這人很貪心。他買了許多紙鈔,賺着國家的利錢,尤嫌不足。竟敢派人在京中造謠,說去年江南大旱,整個江南道的租稅只剩了一兩停,朝廷還要放糧賑災,貼補銀子,這少府的紙鈔利錢鐵定是還不上了。於是不明真相的百姓就來擠兌,他就趁機低價吸納,賺了好些。”
我不禁愕然,隨即感嘆:“他的法子倒巧,膽子也大。”
穎妃道:“去年江南是有旱情,但並不嚴重。而且江南是我朝糧倉,歷任地方都官重視水利。去年江南的稅賦不減反增。這趙雩家在潁川,一路胡言亂語過來,許多百姓都被他騙了。少府監將奏報此事,聖上聞言大怒,下令徹查。趙雩便被抄家問斬,禁錮子孫三代。”
我嘆道:“這事若開了頭,朝廷又不重罰,只怕以後源源不絕。若人人都寄望買賣紙鈔一夜暴富,不就會荒廢農桑,傷及國家根本麼?”
穎妃道:“發鈔的法子也只是爲了應急。西北戰事一了,便會少發。”
我想了想道:“國家稅賦,靠的是農人耕種,若不拓荒,或者不滋生人口,稅賦便不會增加,利錢也便難以爲繼。”
穎妃笑道:“所以陛下對那些有罪的大族土豪向來毫不手軟。普通百姓尚可入錢贖罪,只有他們不行。抄家所得的產業,奴婢遣散爲庶民,開荒的免三年租稅,眷戀故土的,免一年租稅。土地大多分了下去,有些就入了少府。糧食布帛、銀錢器物都歸戶部,陶坊織機釀酒冶鐵等,由少府監的文思院、文繡院和造作所等接管,每年都有獲利。這些也可在戶部拖欠利錢的時候,充利息還給百姓。那些坐而論道的王公們,只會說少府與民爭利。他們若能變出錢來,陛下也不會讓我一個女人管着少府。他們不敢說陛下的不是,卻都指着我說,姐姐說好笑不好笑?”
我沉默片刻,不免擔憂:“妹妹爲國操勞,卻被人橫加指責。”
穎妃冷笑:“那些王公大臣,哪個不是家財萬貫?安貧樂道,不與‘下民’爭利的少之又少。我助陛下拿下潁川趙雩,朝中有參與此事的,自然都慌了神,還不飛書彈劾麼?有陛下護着我一日,我便有一日的好。若不然……哼!”
我忙寬慰道:“夫婦一心,陛下怎會不護着你?”
穎妃側頭望着葡萄架下短促而交錯的日影,緩緩道:“目下是不愁此事。只是當初掌管少府發鈔之事,不免太得意。是我未夠遠慮。”頓了一頓,又笑道,“姐姐身爲女錄,日後也得承受這些。早一日想到,便早一日有應對之策。姐姐可要小心纔是。”
我感激道:“多謝妹妹指點。”
穎妃笑道:“何止這一件,我還有許多事要囑咐姐姐呢。”
我笑道:“娘娘只管說,玉機洗耳恭聽。”
【第三十五節 前後軒輊】
陽光漸漸熾熱,有些刺眼。穎妃斜過身子,避開直射在臉上的陽光,連笑意都有些久不見天日的陰溼和古舊:“姐姐久在御書房,得提防着那些女御。”
我不解,笑道:“我看陛下待她們不過爾爾。”
穎妃搖搖頭道:“豈不聞‘有鳥將來,張羅而待之,得鳥者羅之一目’[145]。那些女御,陛下是新鮮兩天就丟到腦後了,但擱不住這宮裡有幾十個女御,就像一張網……”忽而一笑,住口不言。
不錯,皇帝可不就是一隻鳥麼?羅網大張,總有一目能困住他。我想了想道:“姐姐說的是……慧媛?沈姝?還是齊姝?”
穎妃猶自笑着,口氣愈涼:“慧媛從女御晉封爲媛,不幾日陛下又命她爲華陽公主選侍讀。陛下現在疼愛華陽公主勝過三皇子。”
我笑道:“這是陛下體恤妹妹理家辛苦,所以爲妹妹指一個幫手。何況華陽公主最是不喜歡侍讀,只是爲了獨居,纔不得不選一個。慧媛這會兒想必正頭疼,選不好侍讀,失了華陽公主的歡心,便有失寵之虞。放手讓她選就是了,也顯得妹妹能納諫容人,處事分明。”
穎妃雙眸微合,似在審視我:“姐姐看人是最毒的。難道看不出慧媛意圖深遠麼?”
我嘆道:“自我回宮,不過見了慧媛三次,雖知她有些不平常,卻猜不出她有什麼深遠的意圖。”
穎妃道:“慧媛出身江南大族,因成氏鑄銀一案被抄沒家財,入宮爲婢,當時只十三歲。成家鑄銀一案,姐姐還記得麼?”
這件事我怎能不記得?穎妃能從卑微的商女一躍而成執掌六宮的穎嬪,便是依靠告發成家:“成家鑄銀一案與慧媛平氏有何干系?”
穎妃道:“因爲平家爲成家造了銀爐。”
“銀爐?”我愕然,“只是因爲這個?”
穎妃淡淡道:“平家造銀爐,便是知道成家鑄銀。知情不報,罪加一等。”
我心念一閃,不覺狐疑道:“難道妹妹是疑心慧媛……”
穎妃道:“不錯。若姐姐是我,也不得不小心。她今日能選侍讀,明日就能代我執掌六宮。”
我不覺笑道:“妹妹是不是多心了?不過是選個侍讀而已。”
穎妃冷冷一笑:“姐姐在和我裝糊塗?慧媛因何得寵?一個學問好得可以爲公主選女巡的人,竟在窗下如癡如醉地聽《論語》,這麼巧還被陛下撞見……”
我笑道:“妹妹以爲她處心積慮?”
穎妃道:“才這麼幾日就委以重任,日後分去後宮權柄,也不稀奇。”
我笑道:“妹妹是‘奉順天德,治國安民’[146]的人,心如淵海,容納萬物。真的就那麼在意後宮權柄?”
穎妃笑道:“姐姐定是書讀得太多,有些呆了。當年皇后若不委我後宮之事,我又如何能做上穎嬪?後宮權柄在姐姐眼裡是俗物,在我卻是根本。好比高祖之沛縣、光武之南陽、魏文之譙縣,不可有一分一毫讓人。”
我凝視片刻,點一點頭:“我知道。選侍讀是後宮的人事之權,所以妹妹不自在了。”
穎妃道:“若是旁人,我大約只會不自在。可她是平家之後,我就得防備着。”
我問道:“妹妹有何打算?”
穎妃起身將殘茶傾入花釉瓷土盆,黃白色的斑紋籠罩在裙裾淡粉色的柔光下,如蒼蒼古旌映染着新塋夕照:“我一時還想不到。姐姐也要防備她纔是。”
我頷首道:“我明白。多謝妹妹提點。”
穎妃倚杆而立,掩口一笑:“還有一件事,姐姐也得留心。姐姐知道,陛下勤政。以後姐姐在御書房看奏疏擬詔書,萬一太晚或是太久,就會碰見這姝那媛,數不清的女御。姐姐可別吃心。”
我伏枕笑道:“你放心,我只做看不見便是了。”語罷忽然怔住,其實我早就見過。當年出宮守墓前最後一次去御書房,就曾見過皇帝和嘉媛的親密之態。那麼多銷魂旖旎,都被三尺五寸長的棗木杖擊成齏粉。
穎妃見我有些呆,以爲我不自在,便又賠笑:“自然。陛下待姐姐格外不同……”
我頓時醒悟,不覺一哂:“我是想起了從前的嘉媛。聽說她很美,我卻還沒見過。”
穎妃沉吟道:“嘉媛……姐姐不說,我幾乎忘了宮裡還有這樣一號人。此人膽敢對婉妃姐姐不敬,死有餘辜。姐姐倒可憐她?”
我低低吟道:“君恩如水向東流,得寵憂移失寵愁。莫向尊前奏花落,涼風只在殿西頭。”[147]
穎妃笑道:“‘涼風只在殿西頭’用來說嘉媛真是貼切。一不小心,連人都西遊了,何況涼風呢?”我也不覺笑了出來。卻聽穎妃又道:“還有最後一事……”
她側頭斜望,目光暗藏探幽的鋒銳:“我記得當年在景園,姐姐審問溜冰釣魚的宮女內監,我在一旁爲姐姐做書記。那天晚上,我們姐妹說了什麼,姐姐還記得麼?”
我笑道:“那天晚上風雪留人住,妹妹與我暢談許久。不知妹妹指的是哪一句?”
穎妃道:“當時我問姐姐:若姐姐有朝一日嫁入宮中,生了皇子。不知姐姐的心向着誰?姐姐還記得是如何作答的麼?”
我記得我答的是:“不論何時,不論什麼情勢,我總是站在弘陽郡王一邊的。”古人云,“言語以階亂,不密以致危。”[148]現下想來,是有些魯莽失言了。我搖了搖頭:“我忘記了。”
穎妃道:“姐姐不記得也不要緊。如今我再問姐姐一句,婉妃姐姐的四皇子和弘陽郡王……姐姐的心又是向着誰?”
我淡淡一笑道:“我的心向着誰,在誰身上,問來有什麼用處?”
穎妃道:“姐姐在御前侍奉,一言一行都至關緊要。豈不聞賈詡如何一言定嗣麼?[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