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嘆道:“好。既然你和宋卿都爲畢司徒求情,朕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倘若御史臺判了死罪,朕也減死一等。”說罷喚了李演進來道,“傳旨,司秩宋敏忠正耿介,賞錢一萬,帛二十匹。”李演正要出去傳旨,皇帝又向我道,“朕賞了宋司秩,也得賞你點什麼纔好。你想要什麼?”李演聞言站住。
我搖了搖頭道:“微臣不敢。”
皇帝笑道:“你只管說。”
我想了想,莞爾一笑:“微臣知道此事於禮不合,但婉妃娘娘是微臣的長姐,還請陛下多加眷顧。”
皇帝凝眸半晌,方道:“這個……朕賞給你。”
我起身道:“多謝陛下。”
待李演出去,皇帝又道:“杜嬌事母至孝,賑贍宗族,夫婦相敬如賓,閨門和睦。襄助縣中辨色查案,不濫用刑。這樣的人,正合總理內府庶務,匡正內事。你以爲如何?”
我笑道:“陛下是要他做王府總管麼?”
皇帝笑道:“怎會?他好歹是個讀書人。朕是想讓他做個王府主簿。”
我搖頭道:“王府官中沒有主簿一職。”
皇帝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些疲憊:“弘陽郡王府還少着一個長史和一個記室參軍,朕打算從今春新取的進士中挑一個做記室參軍。弘陽郡王在鹽鐵副使的任上,需要一個聰明通達的人輔佐,但朕怕新科進士不懂經濟,所以‘主簿’之位,雖無長史之名,卻是實職。過兩三年,自可轉爲長史。你以爲如何?”
杜嬌竟得如此重用,想來高曜亦是歡喜。我恭謹道:“微臣待罪女錄,只可參詳文章,不可擅言人事。請陛下聖裁。”
皇帝道:“各地推薦了那麼多人進宮,你只選了這幾十個給朕看,全是你自己看人的眼光,朕也相信你的眼光。你說便是。”
我只得道:“微臣遵旨。微臣以爲,新科進士,起家爲記室參軍,甚是合宜。陛下聖明。”
皇帝道:“既如此,朕命他們也都寫文章上來給你瞧。”
我愕然:“新科進士都是飽學之士,微臣如何敢評斷?”
皇帝笑道:“伯樂善相馬,難道一定要和千里馬比快麼?你的眼光,朕信得過。”說着走下書案,“罷了,朕有些餓了,你也回去用膳吧。”我連忙起身恭送。他正要跨出書房,忽而轉身道:“你既然爲朕處理政務,便和朝臣沒有分別。他們每個月都有休沐例假,你也有,亦可隨意出宮。還有,朕當初準你隨時去白雲庵看望昇平,這句話依舊作數。除了休沐之日,也可告假出宮——只要你將奏疏看完。”
想到每個月都有一天可以回家看望母親和弟弟,我心中甚是感激,謝恩的聲音不覺顫抖起來。
出了定乾宮,我將杜嬌將任王府主簿一事告訴芳馨,芳馨笑道:“難得聖上和王爺都喜歡這個人,姑娘派個人告訴王爺,王爺肯定歡喜。”
我搖頭道:“御前應對,如何能泄露?”
芳馨斂容道:“是。”
既然御前所言都是機密,且又無法安插耳目,那麼熙平長公主究竟是如何知道皇帝有意讓裘玉郎做高曜的王府諮議的?裘家與熙平長公主府,當真愈來愈有趣。
【第三十九節 觀其所恆】
三月初六是我二十週歲的生辰,我早已知會了穎妃和內阜院我要在這一天出宮探母,並且以後每個月的初六都是我的休沐之日。
初五這一日我便早早從定乾宮回來,親自看着綠萼帶着兩個小宮女收拾我要帶出宮的物事。綠萼一面將幾枚簪子用帕子裹好,一面自鏡中向我笑道:“姑娘升做了女錄就是好,以前一年才能出宮一次,現在每個月都能出宮了。”
芳馨在一旁笑道:“那是自然,陛下說咱們姑娘就和前朝的那些大人一樣,是朝臣。既是朝臣,自然有休沐之日。”說着拋下手中的衣裳轉頭向綠萼道,“依我看,姑娘能出宮,你是最高興的。姑娘回府,還能不放你回家看看麼?你又可以在外面逛鋪子了。”
綠萼有些急了:“姑姑這話不公道。我哪次出宮回來不給大家帶吃的玩的?連姑娘在外面看中的小玩意兒都是我一力辦回來的!”
我笑道:“好了,我放你回家,你爲我置辦東西,反正錢都是你拿着。以後出宮都這麼辦。”
綠萼連忙行了一禮:“多謝姑娘。”說着瞥了芳馨一眼,甚是得意。
我正坐在寢室的榻上隨手翻着幾件男子衣裳。白色的軟緞中衣,下襬上用天青色和藤黃色的絲線繡了“吉祥如意”的花紋,觸手冰涼柔滑。這些衣裳是我命芳馨和綠萼代我爲朱雲做的:“姑姑若喜歡也可以隨我出宮逛逛。”
芳馨正要答話,忽見一個小宮女在門口行禮道:“啓稟大人,內阜院商總管在外求見。”
我一時有些恍惚,奇道:“哪位商總管?”
芳馨笑道:“內阜院的商總管還有哪位?以前慎妃娘娘身邊的那位。”
我頓時醒悟:“原來是他!舊年我往國庫捐銀子的時候還見過他。”
芳馨問那小宮女道:“咱們漱玉齋和內阜院的總管們甚少往來,商總管來有什麼事麼?”
小宮女道:“奴婢不知。商總管臉色不大好。”
我忙和芳馨下樓,只見一個灰藍色的瘦長背影在檐下垂手恭立。小丫頭上前道:“商總管請進。”
商總管躬身走了進來,恭恭敬敬行了一個大禮。商總管年屆不惑,頗爲消瘦,左右眼角各掃開三道深深的皺紋。我微微吃驚:“商公公……”當年前他離開慎妃去內阜院上任的時候,可說是喜氣盈盈、意氣風發,不想才這麼幾年便衰老至斯。
商總管道:“數年不見,大人風采如舊。”
我示意他坐下:“公公卻老了。”
商總管依舊筆直站着,一面苦笑一面摸了摸自己的臉,道:“奴婢草木之人,卑微如塵土。姿貌醜陋,污了大人的眼了。”
這話分明有些自暴自棄的意思。我忙寬慰道:“商公公怎麼說這樣的話?倒像和玉機賭氣似的。商公公今日前來,是內阜院有什麼事情麼?”
商總管滿面通紅,雙目亦涌上血色。猶豫片刻,忽然跪倒在我面前。我一驚:“公公與玉機是舊識,有話但說無妨。”說罷使眼色令芳馨扶他起身。他雖然瘦,芳馨卻拉扯不動他。
商總管哽咽道:“奴婢本不該來驚擾大人,但奴婢實在無法可想,也無人可尋了。”
我忙道:“公公請起來說話。”
商總管推開芳馨,芳馨只得直起身無奈地看着我。商總管道:“請大人容奴婢說完,奴婢才起身。”
我只得向芳馨道:“上茶給商總管。”芳馨命小丫頭搬了一張杌子放在商總管面前,自從茶壺中斟了一杯茶放在上面,方回到我身邊侍立。
商總管道:“多謝大人。”說罷將茶水一飲而盡,“大人容稟。大約半個月前,慧媛娘娘親自帶了宮人拿了好些金銀布帛來內阜院,說國家正在向西北用兵,恐怕少錢使,所以特地來拿了積蓄,要捐給國庫。”
芳馨冷哼一聲,終是忍住了沒有插口。只聽商總管接着道:“自從大人那一年往國庫捐了皇后賞下的金錁子,後宮多有效仿。但像慧媛娘娘這樣一次捐了這麼多的,恕奴婢直言,便是穎妃、昱妃和婉妃也沒有過。”
我淡淡笑道:“慧媛是最得寵的,多得些賞賜,便多捐些,也不爲奇。”
商總管道:“是。奴婢收了慧媛娘娘的物事,當着她的面將錢物記錄在冊。”
我心念一動,緊緊握住了桌角,右手無名指的素銀指環磕在桌沿上,篤的一聲輕響,芳馨不禁側目:“且慢!”商總管頓時呆住,住口不言。我沉吟片刻,又道:“慧媛是不是問你要賬冊看?”
商總管露出憤恨和痛悔的神情,幾乎要哭了出來:“大人料事如神。慧媛娘娘說,她想瞧瞧歷年往國庫捐贈的賬冊,看看都是誰往國庫捐錢了。慧媛娘娘剛捐了那麼大筆錢,要瞧往年的賬目,奴婢雖然知道不合規矩,卻也不好不給。況這賬上的錢物都去了國庫,與內阜院無關,這纔敢拿出來。慧媛娘娘便將過去五年間的賬冊都翻了一遍,直坐到太陽落山纔回去。”
我側頭望一眼芳馨道:“原來她是這樣看到賬冊的。”
芳馨疑惑道:“花些錢便能看到內阜院的賬冊,法子是巧。只是,慧媛看的賬冊並不是內阜院的流水帳,她又是如何知道有人中飽私囊的?”
商總管搖頭道:“奴婢並沒有給慧媛看內阜院的流水賬。可是不知爲何,過了兩天李都知忽然來傳旨,下令查賬。於是慧媛帶着幾個心腹之人在十餘日間,細查了歷年的賬目,將庫房錢物統統點算了一遍,查出許多弊端來。”
我瞥了芳馨一眼,微微冷笑:“這樣大的事情,我怎麼從未聽說過。”
芳馨眉心一動,面有羞愧之色:“這……是奴婢疏忽了。”
商總管忙道:“這不能怨姑姑。慧媛娘娘說,奉聖旨嚴查內阜院賬目,不能走漏一點兒消息。若外面有一絲風聲,就要治奴婢們的罪……”
芳馨將手中的絹帕絞成一團:“這一下,穎妃娘娘可措手不及了!”
商總管道:“慧媛娘娘不但查出錢物賬目不符之處,還揪出好些貪弊之人。直到慧媛娘娘回過陛下,穎妃娘娘才知情。”
我冷冷道:“回過陛下?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商總管道:“也就是今天晌午的事情。”
芳馨仍不肯放過自己的疑惑,追問商總管道:“慧媛究竟如何肯定內阜院賬目有差錯?”
商總管面色蒼白,低頭道:“這……奴婢實在不知。”
聽到此處,商總管的來意我已全然明白。從定乾宮回來,本就疲累,聽聞此事,又覺失望無聊。我揉着額角,閉目嘆息:“穎妃娘娘聽說此事,一定大爲光火。娘娘是不是責備公公將內阜院的賬目給一個不相干的人看?究竟要如何處置公公?”
商總管連忙叩首,涕淚橫流:“正是如此。穎妃娘娘要將奴婢革職趕出內阜院,到外宮去做苦役。”
慎妃做皇后的時候,商總管是慎妃的心腹,風光煊赫。慎妃退位,陸皇后不計前嫌,又提拔他做了內阜院的總管,說一不二。即使在歷星樓服侍慎妃的最艱難的那兩年間,他也不曾吃過什麼苦頭。一旦被革職驅趕,淪爲最低等的婢僕,對於商總管這樣的權監來說,直比死了還要難受。他又泣道:“奴婢在宮裡無親無故,在內阜院又獨來獨往,又並非穎妃娘娘素所信得過的,況且弘陽郡王殿下也出了宮。奴婢是走投無路,這纔來求大人的。求大人大發慈悲,向穎妃娘娘美言幾句,饒過奴婢這一次吧。”說罷伏地不起。
忽聽門外有一個清冷的女子聲音道:“商公公竟還有臉來求朱大人。”擡眼看時,卻是穎妃的侍女淑優走了進來。淑優行過禮,向我道:“娘娘命奴婢向大人請安。”說着白了一眼商公公,毫不掩飾輕蔑之情,“卻不想碰見商公公在此。早知如此,娘娘當時就該撤了商公公的總管之職。娘娘還想他自己請辭,也好給他留些體面呢,真是白費了這個心。”
我嘆道:“公公先起身,且到偏廂稍坐片刻。”芳馨連忙上前扶起商總管,帶他出去。
淑優看向商總管的目光中充滿了責備與怨恨,直到商總管的身影全然消失,才露出了驚恐和委屈的神情。她轉過頭來,頓時雙眼一紅,攥着帕子道:“奴婢失禮了。”說罷重新行了一禮。
我親自斟了一杯茶給她,命她坐下說話。淑優道:“奴婢不敢坐。”
我微笑道:“你們娘娘差你來有什麼事?”
淑優道:“娘娘說,上一次大人送去永和宮的碧螺春很好,多謝大人一直記掛着。後日梨園要排一場新戲,端陽節給兩宮瞧的。還有名旦樑豔生在,娘娘請大人一道去看。”
我笑道:“都這會兒了,你們娘娘還有心思看戲,看來是胸有成竹。”
淑優嘆息道:“娘娘是很生氣,慧媛不聲不響地就將內阜院翻了個兒。然而生氣有什麼用?慧媛是奉聖旨辦事,真查出貪弊來,也不能怪責她。”
我讚許地點點頭:“你們娘娘究竟知不知道慧媛是如何知道內阜院有臧賂之事的?”
淑優緊緊握住茶杯,粉紅的指甲開始泛白:“是,娘娘是知道的。說起來這件事情還與大人有關。”
我先是不解,隨即想起慧媛往日的行徑,不由啞然而笑:“怎麼說?”
淑優道:“慧媛看了歷年來內宮向國庫捐贈錢物的賬冊,說有好些人俸祿很少,捐贈卻多,其中必有蹊蹺。”
我笑道:“這其中就有我,對不對?”
淑優道:“是。大人那兩年捐贈的錢物差不多是俸祿的兩倍,內阜院也有兩三個總管捐的比自己的俸祿還要多,因此才引起慧媛的懷疑。”
我笑道:“她查了十幾日賬,可查出我那些錢是怎麼來的了麼?”
淑優道:“但凡是各宮的賞賜給大人的,宮中都有記檔,但慧媛說,就算大人將月例和賞賜全捐了,也還是有些來歷不明的錢。還有,這幾年以次充好、虧空公數的事情不少,比如碧螺春一項,以上中等冒充上等,這四五年間就虧空了上千銀子,全都落入了齊總管的囊中。”
我奇道:“碧螺春?”
淑優垂頭道:“是……因大人愛飲碧螺春,所以宮人們也飲得多了,這幾年內阜院買的綠茶,五六成都是碧螺春。”
恰逢芳馨從東暖閣出來,聞言提高了聲音道:“這卻不公道了,咱們姑娘過去三年都不在宮中,在碧螺春一項上虧空的錢,莫非要算在咱們姑娘身上?慧媛就這樣去回,陛下也信?”
淑優嘆道:“慧媛就是這樣回陛下的。究竟咱們娘娘是清清白白的,所以陛下也沒有斥責,只說娘娘有些疏忽,便都一道打發出來了。”
我關切道:“陛下命誰處置齊總管他們?”
淑優回想好一會兒才道:“還沒有說,這會兒齊總管他們還被關在監舍裡呢。”
我心底有些發冷:“請姑娘回稟娘娘,玉機後日定然赴約。只是商總管之事,還請暫且放一放。”
淑優道:“商總管身爲賬房的總管,竟隨意將賬目泄露給旁人,這總管之職自是不可勝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