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尚書之下便是吏部左選侍郎與右選侍郎,主管官員揀選黜陟,是朝中舉足輕重的高官。我又驚又喜:“恭喜殿下。殿下年少有爲,足見聖上看重。”
高曜卻並未見如何欣喜:“因嬤嬤死了,芸兒重傷,父皇也有些不忍。這個官位,分明償給我的。且父皇越看重,我越惶恐。”
我淡然一笑道:“正所謂‘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166]。自古帝王,莫不如此。殿下問心無愧就好。殿下既已在吏部爲官,如何還要來廣陵鹽場?”
高曜道:“我和一位御史來查廣陵鹽務的虧空案。”
我笑道:“這樣的小事也要驚動吏部侍郎?”
高曜道:“實不相瞞,是我特意求了父皇讓我來的。爲的是能來看看姐姐。”
我嘆道:“聖上本來就不滿殿下與玉機交往甚密,殿下還特意來青州。不怕皇上怪罪麼?”
高曜哼了一聲:“姐姐是我自幼的侍讀,早年的情分一直都在。父皇也知道我信任姐姐勝於府中所有人,姐姐既然已經不做官了,我光明正大地來看望姐姐,有何不可?”說着笑意悲涼,“多年隱忍,活得那麼拘束,照舊害了嬤嬤和芸兒,倒不如自在些,圖個自己高興。況且,我除了這一己之身,也沒什麼可失去的。父皇給我的,還給他也無妨。”
這話怨氣甚重。然而在這鄉野斗室之中,亦不過是任性的兒子對嚴厲的父親最平常不過的怨言。我嘆道:“芸兒如何了?”
高曜道:“她的身子沒有一年半載恐怕調養不好。晚上常做噩夢,驚醒時還會大叫,請了許多大夫來看,整天藥不離口,也還是不見好。她對自己的模樣深爲介懷,總也不肯見我。加之嬤嬤死狀可怖——”說着恨恨,“原來御史臺一直是這樣審案子的麼?遇到年輕貌美的女犯就要糟蹋她們麼?”
我微笑道:“所以施大人這樣寬厚明察的官,才特別可貴。”
高曜沒有聽見一般,攥緊了拳頭,眉頭深鎖,愈加憤恨:“一道虛無縹緲的雲氣,父皇竟連我也要防着。他不停向嬤嬤和芸兒逼問我做的壞事,他竟痛恨我到如此地步?要有意求證我的罪過,好將我處死麼?”
高曜步入官場近一年,早已長大,我不該再隱瞞他,“玉機猜測,皇上是疑心殿下弒兄。”
高曜震驚之餘,異常憤怒,他把桌子敲得篤篤響,連燭光都顫抖起來,映在瞳仁裡像是燃起了兩團熊熊烈火:“皇太子哥哥薨逝的時候,我只有八歲,上哪裡尋那樣一個天衣無縫的殺手來弒兄?!”他默然切齒,忽然身子一聳,轉頭道,“那麼芳馨姑姑——”
我嘆道:“也是一樣的。”
高曜又道:“那姐姐的父親?”
我不答,只淡淡道:“如果聖上真的只是惱怒殿下寫信給玉機,那一直跟隨在殿下身邊的杜主簿爲何只是免官,而不是也一道進御史臺南獄?分明拷打嬤嬤和芸兒是爲了過去的某件事,而不是西北之事。”
高曜道:“刺殺皇太子哥哥的主謀不是舞陽君麼?原來這麼多年,在父皇心中,這件事還從沒有過去。我本來只是疑心罷了,想不到是真的。”
我微微一笑道:“無論聖上怎麼想,在這件事上,殿下都是清白的。殿下萬萬不能灰心,如此纔不負嬤嬤和芸兒的一片忠心。”
高曜認真道:“還有芳馨姑姑。”
我欣慰道:“不錯,還有芳馨姑姑。”
村中忽然響起幾聲犬吠,高高低低連綿不絕,嗷嗷嗚嗚甚是刺耳。最後連家裡養的大黑狗都欣然參與。村居安靜慣了,我甚是不喜。
高曜聽了好一會兒,微微一笑道:“從前姐姐教我‘一犬吠形,羣犬吠聲’[167],我不知道是什麼。守陵時才見識。轉眼又有一年沒有聽過了。”
我笑道:“原來殿下喜歡聽狗吠。”
高曜道:“守陵雖然苦,可是心自在。那會兒陪着母親,嬤嬤還活着,芸兒也好端端的,實在比現在好一萬倍。”
人總是需要一個淡泊而溫情的角落存放自己的愧疚和不甘。如果讓高曜仔細斟酌後再重新選擇一百次,他還是會選這條路。哪怕這條路註定要用身邊所有人的骨血祭旗,哪怕他明知是慎妃,是李嬤嬤,是芸兒,是我,他也不會退縮。“雖然苦,心自在”,不過是極困苦的情形下偶爾泛起的一出迷夢,像這裡每到新年才能吃上的一頓肉湯,每到朱混的壽辰才能聽到的婉轉唱腔。是最真心的盼望,最虛情的懺悔。他不需要安慰,更不需要同情。
我陪他聽了一會兒,轉頭道:“定是殿下的隨從尋到村裡來了。其實從碼頭上岸,向北一段便是玉機的家。偏偏要往村中繞。”
高曜道:“他們見我上了船就往村中去,自然跟着去了。”
腳步聲近了。我笑道:“他們到了,玉機送殿下出去。”
高曜笑道:“不急,我好不容易來一次,還有好些話要和姐姐說。其實今番我來,是有一件很要緊的事與姐姐商議。”
我久不聞朝中之事,亦不覺來了興致:“既然殿下來了,玉機也就不枉擔結交郡王罪名,殿下請說。”
高曜道:“父皇親征在即,正月裡宮宴的時候,父皇透出風聲,彷彿有意讓我監國。”
我頗爲意外:“監國?”忽聽有人在拍院門,銀杏從側屋裡出來,開門詢問。燈光撲了進來,越過她單薄的身子,一道暗影畫到梨樹下,所有東西都晃了一晃。
高曜頭也不回,揚聲道:“外邊等着。”燈光倏然退去,牽引着院落中的一切,又恢復了沉睡與等待的姿態。
高曜宛若無事道:“監國之事,姐姐以爲如何?”
自我回到青州,村中發生最大的事也不過是運鹽的船沉了,衆人架着小舟去河上救人、搶鹽。國事很遠,遠到微不足道,過耳不聞。我微笑道:“監國是好事,說明聖上不但器重,更信任殿下。”
高曜笑道:“姐姐是說,我應當監國?”
“自來監國,不是太子,便是宰相。上一回御駕親征,是皇后監國。皇后乃國之小君,監國名正言順。”說着我垂眸一笑,接連問道,“殿下若要監國,以何名義?陛下會立刻封殿下爲皇太子麼?還是會取代李司政?哪怕做一個參知政事呢?”
高曜嘿的一笑:“我這吏部侍郎也是才升的,如何能取代李司政?”他口吻輕鬆,左手手掌卻緊緊扣住茶盞,掙得指節發白。他霍然起身,彷彿是氣悶似的走到門口吸了兩口又黑又冷的風,“何況取代李司政的,只怕是從前的少府監封羽,他如今已入中樞,與蘇參政一起,皆是副相。父皇一向不大喜歡李司政,封大人和蘇大人雙雙位高權重。我?我算什麼?”
我笑道:“李司政從司農一躍而成司政,爲官多年,循吏而已。這幾年也不過是聖上放在司政的位子上搪塞的。司政之位,多半還是等着封羽。殿下以爲,自己若僅以皇子身份監國,能指使得動一位宰相與兩位副相麼?”
高曜搖頭道:“我想不能。”
我微笑道:“當年南朝宋高祖劉裕北伐入關,因惦記着晉帝的皇位,匆匆南返。但關中若只留偏將,不足以鎮固人心,所以將自己十二歲的兒子廬陵王劉義真留在關中,都督雍涼秦三州軍事,封雍州刺史。但是劉義真畢竟年少,不能阻止手下大將沈田子、王鎮惡與王修的相互殘殺。終至人情離駭,無相統一。自己被賊兵所追,僅得身免。劉義真是劉裕最心愛的兒子,總督軍政大事,名正言順,終因威望不足,結局狼狽。可見,皇子的身份雖然貴重,於國事上卻什麼都不是。”
高曜嘆道:“不錯。”他轉過身,面色轉和,依舊坐在燈下。燈光黯淡柔和,像倒映着星光的彌河水,靜靜地流淌。高曜忽而一笑,“姐姐的故事說得越發好了。”
是呢,離我進宮給他說故事的那一年,已經整整九年。我慨然道:“君父巡狩在外,擐甲持兵,降居幕府,兒臣卻高牀軟枕,把持國器,父子君臣不能相守。扶蘇因何被賜死,夷吾、重耳因何出逃?殿下不可不查。”
高曜道:“扶蘇與重耳因不在君父身邊,爲小人所譖,一個自盡,另一個逃亡十九年方纔歸國爲君。”
我微一冷笑:“若得不到監國的實權,又何必慕這個虛名?”
高曜道:“依姐姐當如何是好?”
我笑道:“殿下可聽過,‘君行,太子居,以監國也;君行,太子從,以撫軍也’[168]。殿下當隨陛下親征,一來,將監國之名讓於封、蘇兩位大人,不使他們縛手縛腳,他們定然感激,此是結兩相之心。二來,北周宣帝宇文贇,做太子時向不爲武帝所喜,因其巡撫西土與親征吐谷渾的軍功,終不忍廢之。殿下若能隨軍出征,立下戰功,不但父子親密,更得文臣武將之心。待吞併西夏,以殿下獨一無二的軍功,太子之位非殿下莫屬。”
高曜問道:“倘若父皇不願立我爲太子呢?”
我淡淡道:“遠有唐太宗廢殺太子建成,近有廢驍王起兵謀反之事。殿下的弟弟們,都還小呢。”
高曜並無驚詫,更無猶疑:“唐太宗南征北戰,廣結英雄豪傑,立下赫赫戰功,在玄武門殺了太子建成。廢驍王因隨先帝平定江南,竟也能集結黨羽謀反,被父皇用炮轟死在玄武門。人人都道因皇位手足殘殺,是最令人不齒的事情,姐姐竟然贊成?”
我笑道:“且不說李世民險些被李建成毒死,逼於無奈才殺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就算他真有取而代之的心,主動發難,那又如何?有軍功與人心,取代李建成是定勢。殿下若能聚起人心,獲得首屈一指的軍功,玉機自然爲殿下高興。何況比軍功、比人心,總好過比誰的母妃得寵來得好。是不是?”
村居之中,一番笑嘆,兩杯清茶,再猛烈的腥風血雨都如茶香一般在脣齒間輕輕溜過。高曜笑道:“是。就算是庶人高思諫,當年也頗得人心,只是他敗了。”
我嘆道:“何況今時不同往日,單靠軍功畢竟有限。”
高曜會意道:“姐姐放心,我必定跟隨出征,侍奉在父皇左右。只是……”他低一低頭,終是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生怕從我臉上錯過了什麼,“四弟是姐姐的親外甥,姐姐竟不爲他打算麼?”
這樣直白的詢問,不摻雜一點試探的意味,像山野的濃黑的夜,容不下黯淡瑣碎的燈光。我亦坦然回答:“一來,論賢論長,四皇子比不上殿下和三皇子,聖上不會選他做太子。二來,即便四皇子真的做了太子,殿下會因爲玉機的緣故不顧慎妃娘娘的遺願麼?恐怕到時玉機還要求殿下饒他母子一命呢。”
高曜口角一揚:“姐姐說的是形勢。我想知道的是姐姐的心。”
言語和緩,好辭逼人。他今日的諮詢,不是問師,不是問友,而是在問臣。我一拂衣裙,鄭重拜下。高曜大驚,俯身欲扶。我仰望道:“十四年冬,慎妃娘娘問玉機,倘若有朝一日玉機成了皇妃,也能生下自己的皇子,到那時,玉機的心還能向着殿下麼?玉機答道:‘無論玉機身在何處,無論是何身份,無論是不是嬪妃,能不能誕下皇子,我的心,永遠向着弘陽郡王殿下。’”
高曜緩緩坐直了身子,忽然眼睛一紅:“十四年冬,那是母親薨逝之前……”
我垂頭道:“是。”
高曜嘆道:“母親有託孤之意。”
我沉靜道:“是。”
高曜含淚扶我起身,歉然道:“是我不該問姐姐。”
青白色的裙下兩片黑灰,甚是刺眼,甚是陌生。剛纔屈膝之時,雙膝竟有些僵硬。想一想,也有好幾個月沒有向任何人跪拜了。我微笑道:“殿下這樣問,足證殿下矢志不移。玄武門之事,倒是玉機白說了。”
高曜眼淚還沒嚥下去,就笑了起來:“實不相瞞,杜主簿在京中也是這樣說的。”停一停,復又誠懇道,“姐姐隨我回京吧。”
我笑道:“回京後,殿下將要讓玉機做一個女主簿,以備時時諮詢麼?”
高曜認真道:“在王府,或是在自己家中,怎樣都好。姐姐在青州已有數月,難道不想回京看一看麼?婉妃剛剛生下八妹。”
我搖頭道:“玉機已經習慣了布衣蔬食,讀書耕田的逍遙日子,京城雖繁華,卻與玉機不相宜。何況……”我淡淡一笑,“‘時之反側,間不容息;先之則太過,後之則不逮’[169],當耐心等待纔是。”
高曜一怔,會意道:“究竟是我心急了。”
我坐下,笑問道:“請教殿下,宮中都還好麼?”
高曜笑道:“宮中人很多,不知姐姐要問誰?”
我笑道:“太后、聖上、昱貴妃、穎妃、婉妃,都好麼?”
高曜道:“太后與父皇貌合神離,母子之間冷淡得很。父皇對昌平皇叔太無情,太后至今沒有平復。”
我不禁嘆息。高曜又道:“父皇忙於國事,整日不得歇息。別的不說,單小書房裡堆積如山的奏疏,就令人頭痛不已。有人諫言說,乾脆撤了小書房,不必再看這些民間的胡言亂語,父皇偏偏不依。初時還親自閱覽,自從生了一場大病,便讓穎妃去了小書房。可正月裡,穎妃險些小產,只得回宮休養,哪敢讓她操勞?親征在即,父皇調兵遣將,又勞於案牘,脾氣越發不好,有一次連簡公公也捱打了。不但如此,父皇的身子也大大不如往常了,從入了冬開始,就藥不離口。若不是婉妃生了壽陽皇妹,父皇在宮裡簡直沒個高興的去處。”
我微微出神。他老了,我也是。
高曜覷着我的神色,微微遲疑:“其實,若姐姐思念父皇,可手書一封,我回去轉呈給父皇。”
我微笑道:“玉機無話可說,只待陛下與殿下振旅凱旋的一日。是了,纔剛聽殿下說起杜主簿,他還好麼?”
高曜道:“自從王府中的舊人都去了御史臺南獄,府中辭官的不少。然而這位杜主簿,分明被免了官,卻仍舊不走。我問他爲何不另謀高就,他倒也誠實,直說是玉機姐姐讓他好好在王府中,不要胡思亂想。”
我笑道:“玉機從未這樣說過。”
高曜道:“我明白,是姐姐爲我留住了他。姐姐的患難恩情,我永遠不會忘記。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170]我今日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