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嬌忙道:“不敢。‘雖挈瓶之小善,實君子之所識’[184],承蒙王爺不棄,留在下在府中薄效微勞。真正的君子乃是弘陽郡王殿下。”說着身子一側,“大人遠道而來,在下不敢多耽擱。殿下就在王府中,大人請。”說罷命門子去通報,親自送我入了內院,直到一個管家娘子帶了十來個丫頭來接,這才退了出去。
穿過幾進昏暗冷清的後院,來到正堂前。高曜已親自候在堂前,遠遠迎了上來。想是隨軍的緣故,他比舊年高大強壯了許多,臉上也多了幾分軍人的風霜與堅毅,透着少年將軍特有的飛揚勇武。恍惚想起十年前我第一次見他時,他還只是一個路都走不穩的五歲孩童。唯有目光沉穩如舊。
高曜身着簇新的烏金暗夔紋家常袍子,緊繃的絲線在燈光下隱有華光,暗藏奢華之意。他欣喜道:“不知姐姐這會兒就來了,那可惡的門子竟然敢瞞報!”
我行了一禮,笑道:“殿下閉門謝客,不受私謁。府上的人也忠心履職,不諛權貴,殿下怎麼還責怪他呢?”
高曜大笑道:“姐姐如何知道孤不受私謁?”
我與高曜在正堂中分主賓坐定,不一時丫頭奉上茶來,是上好的碧螺春。幽香細細,若沉若浮。片刻間,我將所有不快置之度外:“府上人說,有事明天請早去吏部說。殿下分明有漢相申屠嘉‘不受私語’[185]之風。”
高曜道:“孤也不過是爲了謹慎些,免得被人抓住了把柄,到父皇那裡奏一本。”
我笑道:“先前玉機還擔心殿下這裡門庭若市,今日不得相見。想不到竟如此冷清。”
高曜道:“七年前皇太子哥哥剛剛被立爲太子時,孤曾請教姐姐,兄長爲太子,孤爲藩王,各自當如何自處。姐姐用漢惠帝劉盈做太子時的事情教導孤,‘太子將兵,有功即位不益,無功則從此受禍’。如今孤雖不是太子,但託姐姐的福,也算薄有勳勞,自當清淨自處,不宜多事。”
我讚賞道:“不錯。‘時平先嫡,時亂先功’[186]。殿下有功,清淨無爲是最好的,只需坐待太子之位降臨便可。”
高曜目中隱有憂色:“姐姐說得有理,怕只怕……父皇于軍中之事心存芥蒂——”
我明白,皇帝病重之時,曾疑心高曜有意拖延,以圖陣前即位。我晃一晃浮雕梅枝的白瓷杯,微微一笑道:“聖上是明君。有驍王的前車之鑑,必立殿下爲太子。”
高曜道:“只怕父皇是無奈之下——”
我淡淡道:“越是無奈,越是穩固。形格勢禁,‘隨時之義大亦哉’‘君子以嚮晦入宴息’[187],這個道理殿下是知道的。殿下安心等待便是。”
高曜一怔,沉吟道:“‘君子以嚮晦入宴息’……父皇操勞了這麼多年,又病得厲害,也該好生休養了。”說着擡眼一笑,凝視片刻,“姐姐風塵僕僕,面色不大好。姐姐的身子一向有些虛弱,何必這樣着急過來。孤本想明日派人去府上請的。”
我笑道:“出其不意更好,靜悄悄地也就來了。玉機此來,一是急於知道西北親征之事,二是想看望一下李佳人。”
高曜黯然道:“西北軍中之事,想必姐姐在壽光都聽父皇說過了。”
我忙道:“殿下真的捱了一頓軍棍?”
高曜低頭思忖,下意識地挺起腰身:“當時父皇親率左右軍,孤隨文將軍直搗銀川。孤率將士攻堞先登,拿下幾個城池,立了些不大不小的戰功。待打到銀川城下,父皇已然病重。於是封孤爲天下兵馬大元帥,立大元帥幕府,總統九州軍事。本來一切都有條不紊,官軍築好堰壩,只待唐渠的春汛。
誰知,父皇突然下令班師,幾個主將力諫不可,父皇下令敢諫者死,即使是皇子也不能例外。幸好,幾位將軍都有陳平保下樊噲的擔當[188],孤這才撿回一條性命。”
我嘆道:“聖上病中難免頹喪——”
高曜道:“後來官軍圍了銀川,直到國主投降,父皇依舊不能起身。西夏國主已經在中軍轅門道旁跪等,軍中卻無主將受降。當時父皇昏睡未醒,有人便請孤去受降。孤不敢妄爲,一直守候在病榻前。直到父皇醒來,方纔跪請父皇臥輿受降。想不到父皇竟命孤前去受降,孤三辭不脫,這纔去的。”
我低頭聽罷,不覺冷笑道:“衆將之中,是誰請殿下受降的?”
高曜道:“以陸將軍爲首的幾位將軍,勸孤早些受降,言辭也頗懇切,說是怕遲則生變,國主退回城中,閉門堅守。當時杜主簿沒有隨軍,一時之間,孤也頗猶疑。”
我隱約明白過來:“竟是陸將軍?倒也有趣。”
高曜笑道:“不過文將軍私下對孤說,爲臣子當忠孝,受降這樣的大事,怎能不待君父聖裁?”
我笑道:“陸將軍也有了心思。”
高曜道:“姐姐也以爲陸將軍有心思?”
我笑嘆:“君父在上,爲臣爲子怎能不先奏請?擅自受降,之前的軍功就統統白廢了。分明是欺侮殿下年少,從未上過戰場。究竟還是文將軍有理有節,又是真心爲殿下着想的。”
高曜道:“姐姐所言甚是。事後孤也有些後怕。”哧的一笑,又道,“有時想想,只因皇祖母於先帝有寵,父皇十二歲就被立爲皇太子,皇太子哥哥因爲周貴妃有寵,不到十歲就被立爲太子。爲什麼偏偏孤這樣難?可見只要母親有寵,立功是大可不必了。”
我嘆道:“沒有寵的皇子,只能拼命立些功勞了。”
高曜笑道:“看軍功,比人心,總好過比誰的母妃更得寵,是不是?”
這是去年二月。他來壽光看我時,我寬慰他的話。在現實面前,這寬慰聊勝於無。我垂眸一笑:“殿下還記着。”
高曜感激道:“沒有去年在壽光與姐姐的一番懇談,哪裡有孤的今日?姐姐的話,孤一句也沒有忘記。”
小小一座院落,立着兩層小樓。二樓昏暗,一樓卻是門窗洞開,燈火通明。院中植着兩株白梅,紅蕊冶豔,似雪燔燒。兩個女人正要出門,見了我和高曜連忙屈膝行禮。
高曜道:“天已經黑了,還沒有回完事麼?”
一個女人答道:“回王爺的話,正月剛過,事情都積壓下了,夫人難免忙碌。”她看了我一眼,問道,“王爺要不要奴婢去稟告夫人?”
高曜道:“不必,你們去吧。”兩個女人忙躬身退下。
芸兒坐在屋子的最深處,凝神傾聽管家和僕婦說話。桌子上擺滿了筆墨紙張和木牌竹籌,身後靠着一柄紅木柺杖。她用素帛遮住口鼻,只露出一雙平靜黯淡的眼睛。那一夜她獨自來到靈脩殿,我教給她子反吃酒誤事的故事,她只聽了一遍便牢牢記住。那時她的目光清澈明亮,充滿欣羨與歡悅,我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如何驅逐乳母王氏。轉眼十年,都破敗了。
眼睛一熱,我忙低了頭道:“芸兒還是不願見人麼?”
高曜道:“這些管家和大娘,還可日日見。孤卻是不得允准,不能相見。姐姐遠遠看一眼便好,若近前說話,兩下傷心,倒惹她抑鬱。”
我嘆息道:“玉機明白。芸兒正當妙齡,遭此變故,難免沉淪。殿下再多一些耐心吧。”
高曜道:“現下她已經好多了,去年還自盡過兩次,幸好及時救下了。她每日只是操勞內府事務,從四季釀什麼酒,花園種什麼花,再到孤每日的菜色,所用的筆墨紙張,都要一一過問,若有不妥,必垂泣自責。每日中夜才歇息,又常常睡不安穩。孤想待她好些,卻無從入手。”
我不忍再看,轉身走到了門外,心中酸楚至極。綠萼提着燈扶住我,忽然叮的一響,風燈上多了一道明亮的水漬。高曜跟了出來,喚道:“姐姐……”我拭了淚,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又道,“孤送姐姐出去吧。”
高曜親自送我出後花園,再向前走便是後門了。靜夜之中,隱約聽見馬蹄嗒嗒的輕響和微弱的鼻息。寒意深重,心中更是傷感。我見他沒有披外衣,鼻尖有些紅了,忙道:“殿下請留步。”
高曜頗爲不捨:“姐姐這一回宮,恐再無促膝相談的時刻了。”
我的目光沿着自己綿延的暗影深入重重樓宇:“玉機在宮中,無時無刻不盼望殿下的好消息。”說着走近半步,低低道,“陛下在青州曾問玉機,若朝中要立太子,當立誰。殿下猜一猜,玉機是如何答的?”
高曜雙目一亮,隨即斂容道:“姐姐素來謹慎,當請父皇聖心獨斷。”
我不禁笑道:“這話說得勉強。”
高曜遲疑,鼓起勇氣道:“莫非姐姐是說……立孤?”
我嘆道:“恐怕玉機答別的,聖上也不信。”
高曜恍然道:“‘時之反側,間不容息;先之則太過,後之則不逮’,原來姐姐一直在等父皇這一問,才肯回京。”
我躬身退了兩步,深深一拜,以爲作別。我的口吻沉緩堅實:“‘非天,誰啓之心’[189]?時機是在殿下這一邊的。”
回到家中,人報母親已經睡了,只有朱雲還在燈下等我。
跨進二門時,心中充滿猶疑。整個侯府都安靜了下來,白日裡迎接我歸家的喜悅氣氛,被母親的焦慮和指責迫得無處可逃。夜風乾冷,吹得我腦中空蕩蕩的。直到走近房間,我才下定決心,轉頭向銀杏道:“連夜把要帶進宮的東西收一收,分好要送入各府的禮物。”
銀杏和綠萼相視一眼,不解道:“好些東西都還沒拆呢,原樣帶進宮就是了。姑娘爲何這樣着急?不是還有兩日麼?”
朱雲聞言從我屋裡跳出來,附和道:“二姐還有兩天才進宮,這樣匆忙做什麼?也不讓綠萼姑娘和銀杏姑娘歇歇。”說着像小時候一樣挽起我的左臂。只是他比我高出甚多,與其說是挽着,不如說是架着。
我笑道:“我明天一早就回宮,便不等三日後了。”
朱雲焦急道:“這樣急?莫非二姐真的生母親的氣了?二姐是個聰明人,難道就聽不出來,母親是故意激二姐麼?”
我見他臉都急白了,又是感激,又是好笑:“我怎敢生母親的氣?只是我想說的都已經說了,留在家中也不知該說什麼,不如過些日子休沐的時候再回來看母親。”朱雲還要再勸。我忙笑道,“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這裡。我這裡都是女孩子們,你似乎不大方便。”
朱雲無可奈何地笑道:“我怕二姐一氣之下不回來了,既然二姐平安歸來,我就放心了。二姐明天一早還要回宮,請好生歇息。我走了。”說罷行了一禮,就要退下。
我一時倒不捨起來:“雲弟,你見過那位順陽縣主麼?”
朱雲一怔,道:“小時候還見過幾次,大了便再未見過了。”
我微笑道:“我見過,是一位好姑娘。”
朱雲笑嘆:“這是賜婚,是不是好姑娘,也由不得我挑。二姐去青州之前,囑咐我和信王府少往來,如今我就要娶縣主爲妻,我還以爲二姐會不高興。”
我笑道:“你要娶妻生子,我怎能不高興?賜婚更是無上榮寵。”
朱雲道:“聖上讓我娶信王府的縣主,我一度以爲是他知道我和世子哥哥要好,成心的呢。”
朱雲竟也懂得,如此我便放心了:“是恩典,也是成心,所以你要更加小心謹慎纔是。”
朱雲深深頷首:“我明白。二姐在宮中,也要倍加小心。”
於是我命銀杏送他出去。銀杏默默跟了幾步,忽見朱雲轉頭看了她一眼。銀杏微笑道:“公子請。”
兩人越走越遠,隱約聽到朱雲說:“銀杏妹妹,你和從前似乎不大一樣了……”
【第三十五節 易前難後】
一大清早,我在母親的房門前磕頭辭行,母親沒有理會我。我默默退出母親居住的院落,綠萼迎上來道:“姑娘,車馬都備好了,現在就走麼?”說罷塞了一個紫銅鏨花的小手爐在我的斗篷之中。
指尖歷歷分明,是炭火的熱和紫銅的涼。我嘆道:“母親怕是真的惱我了。走吧。”
忽見家中一位僕婦急急忙忙上前來道:“啓稟二小姐,武安伯夫人來了,已請在堂上奉茶了。二小姐這便去見麼?”
我一時解不過來:“武安伯夫人?是誰?”
那女人道:“便是左將軍文泰來的夫人蘇氏。”
綠萼笑道:“原來是蘇女巡。”
我笑道:“蘇夫人早便是朝廷命婦了,不可再喚蘇女巡。”
晨光照在蘇燕燕的粉紫色的裙角上,銀灰色的絲線繡成的花草紋籠着一層浮光。淡紫色的珍珠穿着銀絲做成花鈿,左右各點綴一顆黑珍珠,似沉鐵一般死死壓住欲待飛去的輕盈珠光。她抱着一隻青瓷手爐端坐在下首,口角含笑。
我忙上前行禮,歡喜道:“夫人安好。”
蘇燕燕豐腴了些,倒比往年溫潤可愛。“兩年未見,姐姐與我倒生分了。還是如昔日般姐妹相稱的好。”她上下打量兩眼,“姐姐這是要出門麼?”
我笑道:“正要回宮去。”
蘇燕燕笑道:“幸而我來得早,不然就錯過了。”
我命人多搬了一盆炭火進來,和蘇燕燕圍着火盆坐定。我怕冷,伸出雙手烤着。蘇燕燕忽然握住我的指尖,潔白的拇指壓在我的四指上,我的指節泛出黑黃之色,肌膚毫無光澤。蘇燕燕憐惜道:“姐姐這一趟去了青州,定是操勞甚多。”
我笑道:“不過是和她們一道種梨子、摘梨子。再者,在族中住着,難免瑣事多,哪裡能像在宮裡一般每日悉心保養。”
蘇燕燕放脫了我的手,依舊端坐:“姐姐還是回宮的好,於姐姐身子有益。當初流言突起,紛紛擾擾,莫知真僞,姐姐回青州避一避也好,過了仍當回京來。老實說,流言所說我一個字也不信。我不信姐姐會是那等不諳時勢、癡心妄想的人。雖然我不知道姐姐因何拼死維護昌平郡王,以致觸怒龍顏,但姐姐的勇氣令人欽佩。時至今日,流言平息,姐姐爲昌平郡王死諫的清正之名,卻盛行京中。如今聞得姐姐即將回宮,都說好呢。”
她平平淡淡地道來,我恍恍惚惚地聽着:“拼死?”
蘇燕燕笑道:“那樣的流言傳出來,姐姐又辭了官。略略想一想,便知道姐姐是在君前爲昌平郡王說情獲罪的。後來太后無意中說起,若無姐姐秉正直言,單單憑藉太后自己,也無法救下昌平郡王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