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哲微微苦笑:“其實在下早就想將弒君的真相公之於衆了。即使沒有昌王兵諫的上書,只要證據確鑿,信王爲撇清弒君的嫌疑,也必得殺掉高淳郡公。若早一些,或許還能救下邢陸兩家數十口人的性命。”說着目中現出極爲痛苦與自責的神色,“好過現在,冤魂滿城,人頭遍地,卻只能眼睜睜看着。”
我本以爲我會心痛,撫一撫左胸,掌心並無一絲搏動,胸中早已空無一物:“大人所言甚是。昔日司馬昭殺成濟,朱溫殺氏叔琮[83],將皇帝困於股掌之上,尚且畏懼弒君之名,何況信王。沒有昌王兵諫,朱雲多半也活不成。既如此,大人爲何不早些行事?”施哲並非沒有聽出我的嘲諷之意,卻無一絲慍怒,只緩緩道:“因爲君侯一再叮囑,在下不敢誤事,所以隱忍不發。其實昌王也可早些上書,延至今日才發作,想必也是因爲君侯的緣故。否則,昌王如何能知道皇太后與高淳郡公的秘事,上書逼迫信王廢殺太后?”
我如實道:“是我命劉鉅半道攔下昌王,對他吐露實情的。”
施哲毫不意外,只是嘆道:“可憐天下才太平了四十年,又要陷入戰亂了。”
我冷笑道:“大人在責怪玉機麼?”
施哲忙起身行一禮,道:“當其時,昌王若回京,只怕連同睿王一門也會被一網打盡。君侯重傷之餘,當機立斷,不但查明真兇,更佈下羅網。‘民者固服於勢,寡能懷於義’[84],君侯苦心孤詣,在下欽佩之至。反倒是在下,困守中樞,一籌莫展,實是無用之極。施哲愧對太宗,愧對先帝。”
苦心孤詣?說得甚好。我亦起身還禮:“大人言重。玉機的這點用心,全賴大人成全。”
施哲直起身子,語氣急迫而不安:“只是……當真能阻止信王登基麼?”
夜色清寒,隔着燭光暈染的薄脆窗紙,愈顯杳然無盡。他的問題,我答不上來。我撥一撥燭芯,雙目被熱氣薰得酸澀,遂反問道:“大人以爲呢?”
多日以來,我刻意讓自己不去想施哲所提的問題。隔着半透的紗帳,我仰面呆望着樑上的蜘蛛穿梭不住,稀薄的網亦是“苦心孤詣”。銀杏正要熄燈,我竟莫名心慌起來,於枕上轉頭道:“留着吧。”
銀杏一怔:“點着燈如何能睡好?”
我微笑道:“我從前愛點着燈睡,無非費些燈油火蠟罷了,不妨事。”
銀杏遲疑片刻,終究把燈移得遠些,又掩上紗罩。燭光溫和了許多,似兵燹燃起的一縷火焰,刻意塗抹了煙花的柔糜與美好。銀杏道:“奴婢服侍姑娘這麼幾年,從不知道姑娘有這樣的習慣。”
我合目道:“有好些年了。那時候你還沒到我身邊。”
銀杏知道我不喜歡說起昔日在宮中的事,因此也不多問,只坐在帳前道:“這位施大人也太過小心,明明說好的,還要特來問一問。既無益處,還給姑娘添了煩惱。”
我嘆道:“這是掉腦袋的事,若不親自問一問,自是不能放心。”
“掉腦袋?”銀杏呆了片刻,忍不住問道,“其實施大人說得有理,姑娘若早一些揭發公子,邢陸兩家當不會滅族纔是。”
我笑道:“你是說,是我害得邢陸兩家滅族的麼?”
銀杏一扭身,瞪起眼、扁起嘴道:“姑娘明知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姑娘做什麼都有姑娘的道理,奴婢只是問一問罷了。姑娘想答便答,不想答,奴婢不問便是了。”
我亦覺好笑,不覺側過身子,曲臂爲枕:“你曾問過我,爲什麼信王夫婦不遲不早,偏偏挑了我留在京中的時候刺殺先帝。”
銀杏道:“姑娘一直也沒有答奴婢。”
我笑道:“因爲若早了,一來皇長子沒有出生,若是兄終弟及,如何能讓信王掌權?更不可能禪位於信王。二來太皇太后若在世,即便皇長子即位,也輪不到皇太后代上行禪讓之事。需等這一生一死,方能成事。”
銀杏恍然道:“原來如此。若再晚一些,恐怕先帝廢后。所以信王挑了這個時候動手,而姑娘剛好就在京中。”
我嘆道:“無論何事,都要挑合宜的時機。尤其是處在暗中的人。”頓一頓,又道,“論起時機,咱們也該去青州了。”
銀杏笑道:“那奴婢明日就收拾物事,到時候綠萼姐姐被打發回城去,只怕要不高興呢。”
三日後,我離開仁和屯,揚言要去青州。母親與朱雲送我上了船,便帶着綠萼回城去了。行船十數裡,我吩咐靠岸,命銀杏繼續乘船東行,我則孤身一人易服改裝,坐易珠的車回城。
我本以爲易珠會派心腹家人在岸上接應我,不想她親自出城來。易珠一改平日的盛裝華服,只穿了一件青灰色布衣,以逍遙巾裹髻,愈發顯得肌膚明淨,風姿卓犖。我亦改扮作男裝,青衫磊落,與她遙遙呼應。易珠輕搖摺扇,春風動發:“姐姐特意讓我來此,就是爲了坐我的車回京?這般掩人耳目,卻是爲何?”
我笑道:“有些要事,必得留在京中。只怕還得在妹妹府中叨擾幾日。”
易珠一面請我上車,一面笑道:“姐姐住在我家中,正求之不得。姐姐若真的去了青州,我那五千兩銀子還不知問誰討去。”
我拂一拂袍角的露水,掀開紗簾望着銀杏的船順流東下。朝陽如錦,柳絲如煙。原野村落如畫,乘風緩緩遊移。我拉着易珠坐定了,方笑道:“多虧妹妹接濟,否則我的新平郡侯府,當真是支撐不下去了。”
易珠笑道:“真算起來,這五年姐姐應該得了不少賞賜,況且府中的人少,綠萼又是能幹的,如何竟入不敷出,來問我借銀子?妹妹很是好奇呢。”
我笑道:“我在外面開銷大,放手撒錢也沒有算計,自然入不敷出。”
易珠倒轉扇柄向我點了兩點,笑道:“姐姐這話哄旁人倒還罷了,休想哄我。罷了,姐姐自有姐姐的用途,若不夠,我這裡還有。”
我笑道:“多謝妹妹,錢已儘夠了。待我週轉過來,讓小錢送到妹妹府裡去。”
易珠笑道:“好啊。不知姐姐能不能添上點利息?”
我一怔:“利息?不知妹妹日常放貸,利息是幾釐幾分?”
易珠道:“銀錢上的利息有什麼稀罕?便是不要本金也沒什麼。我要的利息,只怕姐姐不肯給。”
我心中一動,微笑道:“這利息肯不肯給,要妹妹說了我才知道。”
三月廿一日,是已故信王高思謙一週年的忌日,信王太妃與高暘夫婦去了墓園,又去城外的寺廟做法事。汴城府和大理寺的官兵衙差都被差去城外搜尋要犯。清早起身,還未更衣,便聽兩個小丫頭在外間議論,李萬通又要進城說書了。
易珠將我單獨安置在後花園的小樓之中,並派自己的心腹淑優並四個丫頭兩個小廝來服侍。小丫頭捧着鏡子,淑優在一旁調弄胭脂,一面笑道:“李萬通進城,今天西市所有的買賣都不必做了。”
我低頭把玩着淑優親自穿好的米珠紅瑪瑙珠花,微微一笑道:“李萬通的名聲竟傳到深宅大院裡來了,連你們都知道他幾時進城了。”
淑優笑道:“李萬通慣說宗室權貴、豪門大戶的逸聞,每常說中,聽的人自然就多。深宅大院的人家,也才更關心別的深宅大院有什麼短處和私隱好拿捏,因此恨不得請到府裡來說呢。只是那李萬通不肯罷了。”
我笑道:“這也有理。”
淑優又道:“自君侯回京,足不出戶已有數日,想來悶得很。不若去樊樓坐上半日,聽聽那李萬通說些什麼,聊解煩悶。”
我頷首道:“也好。只是一個人去未免無趣,不知你家夫人可有興致同去?”
淑優笑道:“這有何難?待奴婢遣人去問一問。”於是我依舊換上青衫,以襆巾裹發。不一時,小丫頭回來稟道:“夫人說連日悶在家中也是無事可做,李萬通好容易進城一次,自然要去聽的。這會兒夫人已換好了衣裳,車也備下了,單等君侯過去呢。”
於是我與易珠早飯也不吃,徑往樊樓去了。樊樓恰剩了最後一間臨街的雅閣,我和易珠連呼幸運,立刻付清了銀子,興沖沖地往樓上鑽。
鹹平十七年的冬天,我便是坐在這裡,聽李萬通說高暘在桂陽任上屠滅藍山城、與妙尼智妃相戀生子的故事。八年前的啓春,以“悍妻”自居,肆無忌憚地嘲弄自己年少時的真情。回頭看,都是黑暗中的摸索與磨鍊,帷幕拉開,有豁然明朗的驚喜和慨然。陽光貫穿整個西市,整條街漫漫散射着晨光,充滿了溫暖明麗的繁華氣息。三三兩兩的人影浸泡了春光,似悠然自得的魚,相遇又相忘於江湖。
用過早膳,易珠掰着指頭笑道:“這李萬通,說過信王府的事,又說過文泰來夫婦的事,還說過妹妹的事。不知他今日要說什麼。”說着指一指窗外,“姐姐瞧一瞧下面的人,早早就坐在那裡等着了。”
對面茶肆旁坐了上百人,圍着空蕩蕩的一副桌椅,像朝覲般虔誠。“自七八年前便是如此了,哪一次不賺個盆滿鉢滿呢?”
易珠笑道:“我倒是有些奇怪,這李萬通整日揭發高門權貴的私隱與短處,這麼些年竟還能安然無恙。難道就沒有人來報復他麼?沒有官兵來捉他麼?”
我口角一揚:“第一,李萬通是收了錢財才曝人短缺,真要怪,也怪不到他的頭上。第二,李萬通還說過輔國公莫槿的事,莫槿的生母便是周貴妃,爲此太宗皇帝還請李萬通進宮說了一次書。太宗禮敬的人,多少有三分臉面。第三……”我想起劉鉅,笑意更深,“只怕沒人捉得住他。”
易珠瞟了我一眼,依舊望着樓下:“那倒也是。若沒本事,也吃不下這口飯。”
【第二十五節 入幕蕭郎】
直過了未時末,李萬通才帶着孫女姍姍來遲。
五年未見,當年的稚齡少女早已長成身材高挑的美貌女郎。只見她一身茜色布衣,兩綹烏髮垂於胸前,一枚雕花青玉牌以紅絲帶系在鎖骨下,越發顯得項下肌膚白膩如脂,甚而有些冶豔而詭秘。李萬通依舊灰衣草鞋,銀髮蕭蕭。
人潮迅速讓開一條通道,向兩邊推涌,衆人延頸企踵,發出潮水一般的轟鳴。李萬通一徑走到茶棚下坐了,少女進屋燒了一壺茶出來。照例拿起斗笠,圍着祖父轉了幾個圈,圈越繞越寬,不一時,銅錢與散銀已堆成了小山。少女將錢倒入小竹筐之中,接着飄身躍起,拋出斗笠將樓上拋下的散錢一一囊括入懷。掌聲暴起,彩聲震得耳鼓嚶嚶鳴響。斗笠中有好些銀錠子,少女瞧也不瞧,依舊倒入竹筐,這才擺下摺扇、汗巾、茶水等物。李萬通一拍醒木,人潮次第安靜。
易珠笑道:“這李萬通,一年比一年的聲勢大,這比御駕出行,百姓跪迎也不差什麼了。”
我抿一口茶:“百姓整日爲生計奔忙,沒有奇聞逸事,何以消遣?”
整條西市大街都安靜下來,連隔壁雅間的客人剝瓜子、嚼奶酥的聲音都聽得見。李萬通用熱茶漱了口,這才緩緩言道:“今日要說的一回書,名字叫作‘皇太后委身舊蕭郎,攝政王覬覦新君位。’”
易珠一驚,險些摔了手中的茶盞:“這……雖然朝野俱如此猜測,可李萬通也太露骨了些!”
我以摺扇遮住口鼻,緩緩推動雅閣的窗櫺。但見紅衣少女端立在祖父身旁,揚起下頜,妙目環視,正與我目光相對。我縮了手,窗戶慢慢合攏:“不露骨的,也沒有這麼多人聽。”
易珠道:“這是皇家秘事,我怕他還沒說完,就被官軍抓了。”
我不屑道:“這人山人海的,官軍若不是有飛天遁地之能,只怕捉他不到。”
易珠深深看了我一眼:“姐姐……似乎知道這李萬通要說什麼似的。”
我笑道:“我若知道,便不來聽了。難道在這裡等着官軍捉拿麼?”不待易珠說話,我又道,“這一回書如此驚心動魄,妹妹就不好奇麼?”易珠向樓下望了一眼,終是不語。
只聽李萬通朗聲道:“自古色字頭上一把刀,是剜肉剔骨的利刃。今日所說的這位少年郡公爺,因‘色’字而起,又因‘色’字落敗。誠可謂:帝師牆內鶺鴒鳴,椒房貴戚等閒做。蕭郎半醉入幕來,飛燕一笑終身錯。”說罷長嘆一聲,暮春的風捲起漫天飛絮,紛紛揚揚如飛蛾撲火,迎着斜陽飄遠。整個人羣都陷入了惋惜與悵惘。
少女笑吟吟道:“爺爺,您老人家說的到底是誰呀?”
李萬通又一拍醒木,一字一字道:“今日要說的,便是當今高淳郡公爺朱雲!”
人羣譁然如沸。易珠留意我的神情,微微一笑道:“我說什麼‘帝師’‘椒房’,原來說的是姐姐的兄弟。”
我冷笑道:“我的兄弟,難道說不得?”
易珠把玩着腦後的髮帶,笑道:“這李萬通說書我也聽過幾次。若是爆人短處,總是託言前朝,或改名換姓,或改易官爵,總要給人留些顏面,也給自己留條生路。似這般不加掩飾,還是頭一次。”
我哼了一聲,垂頭不答。只聽李萬通續道:“高淳郡公朱雲,長公主府大管家的獨子,本是僕庸廝役,一世出不了頭的。不想小公爺有幸,生來便得了四位貴人相助,不但生得英俊魁偉,更學得武藝騎射、使炮放銃的好本事。年紀輕輕,便拜將封侯,統領千軍萬馬。可謂少年得意,風光無限。噯,究竟是哪四位貴人呢?衆位看官且聽小老兒慢慢道來。
“這第一位貴人,自然是朱小公爺舊日的主人家,熙平長公主。小公爺自小討長公主的歡喜,長公主便一力栽培他,把他當王孫公子一般教養,更命他與信王府的小王爺作伴,否則如何能養成這一身的貴氣,又如何能有這樣好的本事?
“這第二位貴人,是信王府的小王爺,如今已襲了父王的爵,一手掌握軍政大權。便是朝野傳言高小官家即將禪位的那一位。信王常肯提攜小公爺,否則小公爺纔不過二十五歲,如何就做了郡公?
“這第三位貴人,是小公爺的自家人,便是他的長姐、太宗朝最得寵的妃子——婉妃。當年正因婉妃辛苦誕育皇子,小公爺的先公才被追封了爵位,小公爺襲爵,方做了高淳縣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