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憶華陽當年慢吟李白的《俠客行》,想起她曾說:“孤長大了,也要出宮去當個俠客,絕不要困在宮裡怨這怨那的。”如今她的願望成真,有知己,有親人,有自由,有生命。用劍開闢的人生,像烈酒一樣清澈與辛辣,誰還會在意失去一個微不足道的公主頭銜?
我欠她的,終於還清了。
數日後,銀杏終於得知此事,倒也沒說什麼。每日如常服侍,並不見半分異常。然而綠萼卻說,有小丫頭夜半聽見雨聲,出門收衣裳,聽見銀杏的房中傳來壓抑的啜泣。從雨落到雨停,悲哭直至天明。
數日後,易珠來探病。我照舊與她在窗下襬起殘局,我照着棋譜落黑子,她落白子,不過數子便認輸了。一揮手,淡綠色的明紗廣袖掠過棋局,似碧水漫過城破的廢墟。我一面將棋子撿入白瓷蓮花罐,一面笑道:“向來都是十來子才落敗,今日怎麼這般不逮?”
易珠取過棋譜看了一眼,便丟在一邊:“外面的戰局撲朔迷離,咱們卻在爲這種沒要緊的事費心。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子,竟不能親眼得見二王的興衰,真是無趣。”
我笑道:“我說你怎麼前兩日來了,今日又來。瞧妹妹的神氣,當有個好消息要告訴我。”
易珠將手指在白子罐子裡攪弄半周,瀝瀝輕響點綴她無聲的笑意,“姐姐明知我來得不尋常,竟也不問一聲。莫非……姐姐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麼了?”我笑着搖了搖頭,依舊收拾黑子。易珠笑道,“那一日劉鉅忽然回京來,也告訴姐姐一個好消息。倘若我二人說的是同一個好消息,姐姐可別不承認。”
我笑道:“你且說你的。”
易珠慢條斯理道:“以信王之不仁,自是普天同反。昌王才反,荊州大都督長史宇文君山與益州大都督府長史王甯奉皇太后密詔同時起兵了。”見我並無一絲驚喜之色,語氣忽而振奮,“這樣說,姐姐果然早就知道了?是劉鉅告訴姐姐的麼?”
我噹的一聲掩上瓷罐蓋子,笑而不語,算是默認。
易珠嗔道:“姐姐明明知道,還不告訴我們,自己獨樂了好幾日,真真沒義氣。反正姐姐也知道了,我便不講了。”
我笑道:“當日我得知的信息不過是王甯與宇文君山有意起兵,今日聽妹妹說,才知道他二人確實起兵了。後來如何,還請妹妹指教。”
易珠這才道:“那王甯殺了益州都督、成都府馬步軍總管、總益、雅、黎、戎、瀘五州軍事、信王妃的父親——啓爵,並啓家的親信部將五六家。”
我既感且佩,聲音微顫:“王甯當真殺了啓爵?”
易珠道:“啓家在成都的二十餘口,全被殺光,屍身拋入大江餵魚。有家人逃出報信,京中這才得知。”她並無得意之色,語氣卻甚是輕快,“王甯沿江而下,與宇文君山會師江陵,宣皇太后密詔,刑白馬盟誓,誅弒君逆賊,使兩宮反正。”
我聽罷不覺慨然:“宇文君山不過一介書生,去荊州上任亦不到一年,便有如此魄力,當真令人刮目相看。”
易珠笑道:“宇文君山固是年輕了些,可也是太宗與先帝看重的。至於王甯,太宗皇帝在時,他便在蜀中了。當時信王與啓爵軍功赫赫,鎮撫西南。王甯沉敏淵默,治績上佳。在蜀中經營多年,根基深厚,深得民心。他是個雷厲風行的,不但殺了啓家,還殺了啓家的親信,一舉收回蜀中兵權。信王這一回,可是遇見兩個勁敵。”
我頷首道:“蜀中與荊州,歷來是用兵之地,若沿江而下,攻城略地,則江南不爲信王所有。”
易珠笑道:“王甯這麼快便募齊兵員,集齊輜重,造起樓船,誅殺啓氏,想來自先帝崩逝,便早有反心,只是信王罪孽未顯,故此未發。他是忠臣也就罷了,只怕亦是懷了周公伊尹之心。可憐信王妃,才得意了幾天,就葬送了父親的性命。”
我微微冷笑:“夫君弒君篡位,這點兒代價總該償的。”
易珠道:“姐姐當年與信王妃何等親密,今日說起她的傷心事,就像說一個陌生人。”
我拿了玉尺將白子分成數堆,慢慢趕入霽藍白花罐子中。棋子傾落,聲音由悠長清脆而急促呆板,一如多聞殺戮而漸漸麻木的心。“信王在城中殺了成千上萬,蜀中這幾百,不夠償命的。”
易珠笑道:“姐姐不在意就好。如今信王南北受敵,十分狼狽。倘若他被困在函谷關,王甯與宇文君山長驅汴城,杜嬌與睿王那時起事,裡應外合,必能拿下汴城。信王孤懸在外,若聽說汴城已失,氣爲之奪,加之昌王夾攻,必敗無疑。可惜,這二人奪權廢立的心也急了些。”
高思誠、杜嬌的敗亡固是令人惋惜,然而成王敗寇,日子久了,也僅僅是惋惜而已。“我勸過許印山,他偏要將我看成女禍一流,我也沒有辦法。”
易珠笑道:“過去的事情,還提它做什麼?姐姐不若想想,信王會如何應對?”
我微微一笑:“如果我是信王,便不會任昌王將自己困在函谷關。函谷關易守難攻,相比之下,擊敗荊州軍更爲緊迫。更何況爲丈人報仇雪恨,刻不容緩。”
易珠聽了,低頭若有所思。我默默將棋秤拭淨了,命人撤了下去。忽見易珠的貼身丫頭淑優在門外行了一禮,一徑走進來恭立在易珠身側。易珠也不去想信王之事,只擡頭問她何事。
淑優雙目微紅,似是哭過。她屈膝行了一禮,默然不答。易珠笑道:“玉機姐姐面前,與我一樣,有話就說吧。”
淑優這才道:“纔剛傳來消息,濮陽郡王薨了。”
易珠的眼圈兒頓時紅了,怔了好一會兒,方纔嘆道:“這孩子……早知他是躲不過的。人是怎麼沒的?”
淑優道:“奴婢聽聞,是餓死的。王府裡半個多月沒有供吃食,乳母僕役都被趕出了王府。聽說樹皮和花草都被王爺啃食光了,餓得只剩一張皮,樣子很可怕。”
易珠拿起帕子拭淚,神色不免驚懼:“我隨哥哥行商的路上,也曾見過餓殍……誰知太宗之子竟也——曄兒還不到十歲,一刀斬了也就是了,何至於這般狠毒,竟要餓死他!”
高暘餓死高曄,是因爲我曾爲濮陽郡王在監舍中忍飢挨餓的事向高暘求過情。“莫樂之,則莫哀之。莫生之,則莫死之。往者不至,來者不極”[124],免於饑饉,必當死於饑饉。我嘆道:“太宗所餘三子,已去其二。”
易珠忙道:“如今太宗諸子中,只餘東陽郡王了。雖說東陽郡王是玉樞姐姐的孩子,姐姐仍要早些打算纔是。”
“我知道。”
好一陣沉默後,易珠忽而低頭笑了起來:“當年我也曾有孕,胎兒沒有保住我還傷心了好一陣。如今看來,倒是生不下來的好。”說着撫一撫墜在腰下的美人蕉雙環赤玉扣,幽幽嘆息,“省得像沈太妃與昱貴太妃一般,被人摘了心肝,不死何爲?”
啓府雖尋不到家主與主母的遺體,喪事仍是要辦。信王從前線下令,文武百官、沾勳帶爵的必須去啓府弔唁舉哀,服喪三日。於是我依禮去啓府哭了一回,並送上祭禮。啓春雖然尊貴,畢竟是外嫁女,靈堂便交由啓爵的兩個侄兒打理。
從啓府出來,眼前仍是白慘慘的一片。號哭之聲離遠了聽,梵唱一般,不論真情假意,俱是這般悅耳。啓府的大總管恭恭敬敬地送我們出來。綠萼回頭望了一眼,輕聲感嘆:“啓家的兒子都死絕了,一份家業都便宜了那兩個兄弟的兒子。”
我撫着臉上的淚痕,挽留一絲對干城名將、國之爪牙死於非命的惋惜與哀嘆:“這算什麼家業?日後信王稱帝,這兩人便是最親近的外戚了,化家爲國,方是啓家最大的家業。”
綠萼扁起嘴,不屑道:“那也等信王做了皇帝再說。”
進了六月,天氣漸漸熱起來。烈日當空,白天不宜出門。整日在府中呆坐,也是無趣,於是與綠萼銀杏商議着,趁清晨涼爽時,去汴河邊散步。因我連日安分守己,李威的看守也不甚嚴密。且我見他近日常回信王府,回來時憂色慾深。沿河散步時,他遠遠地跟着我們,低頭髮呆,喚他常遲遲不應。
綠萼與銀杏不禁猜測,是不是信王府出了什麼變故。夜半下了幾點小雨,河面上煙水茫茫。銀杏折了一枝柳條在手,灑了我和綠萼一身的露水。我拂一拂衣裙:“李威能憂慮些什麼,左不過是他的主子在前線不大順利,主母又遭逢變故。”
銀杏笑道:“可不是嘛,咱們也無須打探消息了,只看李威的臉就知道了。”說罷與綠萼兩人掩口回望。只見李威重重嘆了一口氣,一副惱恨的模樣。
這一日清晨一出門,便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一襲破衣,披髮徒跣跪在門口。見我出來了,忙磕頭不止。他的衣裳雖破,質料卻名貴。只是衣角濺滿泥點,邊沿盡是灰綠,腳底亦是一片漆黑。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伏地痛哭。
李威怒目圓瞪,一個箭步踏上前去,擡腳就將少年踢翻在地,正待踏上一腳,我喝道:“且慢!”
李威硬生生收回右腳,冷笑不已:“晦氣!”
我淡淡道:“你要打人,也要待我問清楚。”一面又問那少年,“你是誰?爲何在我門前哭?”
少年抽抽噎噎道:“小人宣威將軍林道周之子林弘策,求君侯救我滿門性命!”說罷磕頭如搗蒜,前額沾着塵土,夾雜絲絲血色。
我頓時吃了一驚。宣威將軍林道周,曾隨高暘在西南立過戰功,這一次自然也隨高暘出征了。在汴城之中,除卻信王府,還有誰能取他滿門性命?我蹙眉道:“久聞令尊大名,卻無緣拜會。公子求我救你全家性命,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弘策泣道:“家父鎮守函谷關,一時糊塗,降了昌王。信王殿下大怒,下令要殺我全家。”
我心中一動,立刻問道:“如此說來,昌王出關了?”
林弘策正待要答,李威一瞪眼,林弘策周身一顫,遲疑不言。我掃一眼李威,只見他面如土色,看來我所言不虛。我只得向林弘策道:“你父親背叛朝廷,信王自然要執行國法。你求我又有什麼用?”
林弘策膝行兩步,淚眼中現出生的企盼:“小人聽聞信王對君侯百依百順,只要君侯修書一封——”
我一揮手,素袖急擺,重重打在林弘策的臉上。林弘策愕然,眼中的希望似燃盡的燭光,由明亮而焦冷。我冷冷道:“坊間謠諑,如何當真?我救不了你,你回去吧。”說罷舉步欲行。
林弘策惶急不已,撲上來牽住我的裙角:“君侯——”話音未落,便被李威一腳踢開,痛得爬不起身。不一時,林弘策嘔出兩口鮮血,哆哆嗦嗦不敢再上前。
我固是痛心與憐憫,卻終究無可奈何。我不顧李威的阻攔,走到林弘策的面前,居高臨下望着他因恐懼與絕望而震顫不已的雙肩,嘆息道:“自令尊背叛朝廷,投向昌王的那一日開始,便將全家的性命舍了。公子也不必怨恨令尊,更不必怨恨自己。或者公子有什麼遺願,倒可以說給我聽。”
林弘策仍是不住悲泣,隨即擡起頭,眼中流露出極度憎惡的神情。啓春曾在王府宴請隨高暘出征的屬將家眷,對她們曉以禍福、喻以利害。林道周既然背叛信王,被啓春殺掉全家,實在怨不得旁人。林道周或許是聽聞南方王甯與宇文君山起兵,認爲信王獲勝無望,這才投向昌王。他既敢獻關,想來高暘那時應不在函谷關。如此說來,高暘率軍南下了。
正自沉思,忽見一隊軍士自北巷蜂擁而入。兩名軍士撲了上來,狠狠扭住林弘策的雙臂,不待林弘策叫出聲,另一個軍士便在他腦後重重一擊,林弘策頓時撲地暈倒。那兩名軍士放脫他的雙臂,又各在臉上與背後踏上一隻腳。
爲首的軍士顯是認得李威,忙跑上前行禮:“李總管……”
李威哼了一聲,冷冷道:“姓林的手無縛雞之力,你們竟能讓他逃了出來,真是一羣廢物!”衆軍士唯唯不敢應聲。李威道:“將他帶走,好生看管。”衆軍士連忙將林弘策拖了下去。林弘策被人架起雙臂,耷拉着腦袋,赤裸的腳背被地上的碎沙子磨破,地上拖出幾痕淡淡的血絲,風一吹,落花一般散去。
我輕輕嘆了一聲,依舊往汴河邊散步。李威遠遠地跟着,早已心思不屬。他腳步虛浮,險些在河邊的柳樹上擦破了頭皮。我停下腳步他也不知道,一頭趕了上來,冷不防我在他耳邊問道:“信王率軍離開了函谷關,現到了何處?”
李威猛地驚醒,遲疑半晌,不知該答不該答。我微微一笑道:“你不告訴我,我也能從別處打聽到。信王若敗了,我也活不成。你還有什麼可隱瞞的?”
李威的嘆息緩慢而沉重,不僅充滿擔憂,更有七尺男兒不得上戰場揮槊殺敵的悔恨:“回君侯,王爺已經南下。昌王的大軍已攻下新安,逼近洛陽。”
我嗯了一聲,轉身繼續前行,不令他看到我眼中暗藏的快意:“宇文氏與王氏剛剛起兵,即時剿滅是對的。”
李威道:“王爺所想,與君侯相同,所以將函谷關交給了林道周。”說着恨恨不已,“不想姓林的獻關叛國,殺他全家已是便宜他了!小人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我只作聽不見,又問道:“目下洛陽是誰在守城?”
李威道:“是文泰來文將軍。洛陽乃是輜儲糧草重鎮,自然要委派最信得過的人鎮守。”
我頷首道:“荊州與益州雖然合兵,但宇文君山不擅軍事,又是初次帶兵。兩位長史很可能統御失和,致軍心不穩。信王正該南下一舉擊破纔是。”
李威一怔,語氣中現出感佩之意:“王爺與君侯,正是英雄所見略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