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含糊道:“很好聽,但是太傷感了。換支別的曲子來。”
玉樞一笑,換了一支哄小兒入睡的搖籃曲。我閉目傾聽,不知何時已陷入夢中。
第二天是正月初三,我受啓春和蘇燕燕的邀約往蘇府赴宴。清晨向熙平長公主問安之後,仍由王大娘隨轎送我去蘇府。
京城裡的達官顯貴多環城北的皇宮居住。蘇御史的府邸卻坐落在城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的盡頭,名喚葫蘆蘇巷。小巷前段狹窄彎曲,兩旁民居擠擠挨挨。盡頭一座門樓,門樓之後便是一片葫蘆形的空地,內寬外窄。外面是七八間整齊的廂房對列兩旁,葫蘆腰處乃是二門,裡面是一座二層小樓。門樓黑瓦灰磚,題字是“時然後言”[68]四個大字。
蘇燕燕仍舊穿着玫色錦襖和牙白長裙,領着兩個丫頭、一個僕婦在門樓前迎接。小巷裡鋪着厚厚一層炮仗碎屑,紅彤彤的像陛前的紅毯。許多穿紅着綠的百姓站在自家門口向外張望。小孩子們團團圍了上來,笑嘻嘻地打量。蘇家的女人從袖中掏出一包糖果分了下去,孩子們仍是不肯散去,在大門口探頭探腦。
進了二門,只見一個身着赭色棉袍的中年男子在院中負手賞梅,見我來了,忙抱拳迎了上來。蘇燕燕道:“朱大人,這位是家父。”
我連忙屈膝行禮,蘇御史亦作揖還禮:“大人不吝光降,寒舍蓬蓽生輝。”
陶缸裡種着幾株白梅,地上撂着一把缺了口的陶壺,階下靠着一柄鬆土的小鏟。梅花順勢長成,並未斫幹修枝,香氣清鬱,沁人心脾。我亦笑道:“蘇大人清名素著,玉機傾慕已久,今日得見,幸何如之。”
蘇御史大笑,親自引我進了堂屋。但見上首掛着孔夫子雩臺諷詠的圖畫,屋中陳列着半新不舊的桌椅,鋪着已經洗毛了邊的粗布墊褥。陳設稀少,唯有案上一隻青瓷折頸花瓶裡供着幾枝梅花。
衆人落座。蘇御史道:“窮巷可避風雨,庭戶亦可娛老。下官無多餘財在京城中另置宅院,只得蝸居在這祖宅中。失禮之處,望乞海涵。”
一時小丫頭奉上茶來。我隨口編排道:“早就聽聞蘇大人‘陋室文史,野院梅花,促居葫蘆,心繫天下’,果然名不虛傳。”
蘇御史一怔,隨即呵呵一笑:“一點虛名,不足掛齒。”於是陪我飲了一盞茶,便起身迴避。
蘇燕燕道:“父親要接母親回家,恐怕要留在外祖家用膳,晚間纔回。我等姐妹且樂一日。”話音剛落,人道啓春來了。我和蘇燕燕忙出門迎接。啓春穿一件天青色暗雲紋窄袖錦袍,滿面春風地拉着我和蘇燕燕的手道:“怎敢勞動二位姑娘!”
我見她穿得淡薄,手心卻是滾燙,不由問道:“姐姐連棉的也不穿,不怕冷麼?”
啓春笑道:“我是個練武的人,自然比你們強些。”
蘇燕燕笑道:“啓姐姐快請進,身子再好,也經不得這樣吹風。”於是三人說說笑笑進了二門。蘇燕燕在堂屋坐陪片刻,便更衣往廚房去了。
啓春喝了兩口茶,笑道:“枯坐甚是無聊,我瞧那幾缸梅花開得很好,別處難見,不若同去看看?”
我放下茶盞道:“求之不得。”
啓春將丫頭遠遠遣開,獨自走在梅間。將梅枝自高處壓下,輕輕一嗅,復又放開,整株梅樹都顫抖起來。“早便聞得蘇大人清貧,今日一見,倒也不虛。”
我垂眸一笑:“說一句家無餘財,當是不虛。”
啓春道:“何以見得?”
我伸出二指道:“兩處可見。一是今日蘇姑娘所穿的衣裳仍是年前進宮時的那一身。新年不着新衣,說明她只有這一套可以見客的衣裳。再者蘇姑娘雖是誠心誠意接待姐姐,可是身爲主人,竟然不能陪着說話,要往後廚勞動,可見家中僕婦甚缺,蘇姑娘自己也少與貴婦往來。”
啓春失笑:“君子遠庖廚,蘇妹妹畢竟一片真心,不然也不會親自下廚。”
我又道:“二是門樓上的篆字。聽聞蘇大人數月前才官復原職,想必重新篆刻了門樓上的字。‘時然後言’,自是用以提點自己身爲言官,當出言謹慎,不可因不合時宜再次丟官。這四個字書法雖好,但石料普通,手藝也不濟。石上多斫痕不說,打磨得也不夠順滑。想必是石場的學徒所做的,工價自然便宜。門樓乃是官邸的臉面,尚且如此潦草,想必這位蘇大人真的是囊中羞澀。”
啓春笑道:“你看得倒仔細!我便沒有仔細查看那門樓上的篆字。”
我微笑道:“看這梅花未竟斧斫,便知蘇大人愛好天然。整日蒔花弄草,新年也不拜客,見了宮中的女官,也不好攀談,想必平日不愛與人交接。這樣的官,想不清貧也難。”啓春撫掌而笑,一面走上前來,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一回。
我笑道:“姐姐這是做什麼?”
啓春拉起我的手道:“我要看看你這個人是什麼做的,爲什麼眼光這樣毒。你若是個男兒,在官場上必是無往不勝。”
我不禁紅了臉道:“姐姐再這樣,我可不敢再說了。不知姐姐有何高見?”
啓春道:“據說言官之間,也分黨團。雖然是個清水衙門,可是一支禿筆,動輒明主、忠臣,能活人,亦能殺人。雖然俸祿有限,但只要沾上朝爭,也不至於過這樣清苦的日子。”
我抿嘴笑道:“那叫‘明主不惡切諫以博觀,忠臣不避重誅以直諫,是故事無遺策而功流萬世’[69]。”
啓春笑道:“是是是,也只有妹妹才能記住這樣的大話。”
我笑道:“豈不聞‘無偏無黨,王道蕩蕩’[70]。蘇大人當得此譽。”
我和啓春說笑賞梅,眼見太陽越爬越高,卻始終不見采薇來。啓春道:“難道這個懶丫頭忘記了不成?”說罷叫了一個丫頭過來,吩咐她叫個小廝坐車去理國公府打聽。直到酒菜都齊備了,那小丫頭纔來回話,說是采薇家中有要事,不能來了。
啓春道:“采薇越發不成體統了,家中有事也不叫個人來說一聲,害咱們白等。”
蘇燕燕道:“謝姑娘也許一時忙亂,啓姐姐別怪她。”
那小丫頭從袖中掏出一隻錦袋來,雙手呈上:“謝小姐只吩咐將這個送給小姐。謝小姐說,很對不住三位姑娘,改日一定設宴補上。”
啓春笑吟吟地接了過來。但見錦袋上繡着幾片血紅的楓葉,裡面是一隻小劍套。黑色的緞子上用金銀絲繡着幾片雲朵,圍繞着一隻藍白色大鳥。祥雲爲翼,金光做尾,頗有變化萬千的氣象。近觀針法細緻,繡得纖毛畢現,栩栩如生。衆人傳看一陣。啓春笑道:“采薇越發懶了,那鯤鵬時魚時鳥,她只繡了一隻大鳥便交差了。改日定要好好罰她。”
蘇燕燕道:“謝小姐的刺繡功夫果然了得,小妹雖也是自幼學女紅,但要繡得這樣好,卻是不能。”
紅芯在我身後道:“早就聽說謝小姐的刺繡功夫比宮裡的繡娘強多了,不知啓姑娘肯不肯賞給奴婢也見識一下?”
我笑道:“紅芯是我宮裡繡工最好的丫頭,凡是繡品她定是要看的。”
啓春笑道:“紅芯姑娘好生看看,若能挑出毛病來,正好還給她重新繡!”
紅芯接過劍袋,細細看了起來,不一會兒道:“這針法果是細密別緻,只是奴婢瞧着十分眼熟,似是在哪裡看見過。”
啓春笑道:“這可奇了,采薇的繡品輕易不贈與別人,不知紅芯姑娘在哪裡見過?”
紅芯想了想,搖頭道:“彷彿常常見到,奴婢也記不真切了。”
我忙命紅芯拿出我在宮中所繪的畫像送給啓春,大家細賞一番,都讚不絕口。席上的菜品並不名貴,卻也別緻,當下衆人飲酒行令,興盡而返。
晚膳前回到宮裡,綠萼拿出在街上買的玩物送給衆人,紅芯忙着收拾物事。芳馨笑吟吟地奉上茶來,問我幾時用膳。我一面卸下釵環,一面自鏡中問芳馨道:“二殿下在做什麼?”
芳馨道:“慎媛帶着二殿下回粲英宮了。這兩天姑娘不在,殿下十分想念姑娘,每天都要問好幾次姑娘幾時纔回來呢。”
我一笑:“二殿下素來重情義,不枉我日日陪他寫字唸書。這兩天宮裡有什麼事麼?”
南廂裡有幾個小丫頭圍在桌邊貪看綠萼買回的玩意兒,嘻嘻哈哈地不肯安靜。我斜倚在榻上,芳馨輕輕爲我蓋上薄被,回頭道:“都出去看吧,姑娘要歇息了。”
我忙道:“這又何必,讓她們在這裡玩兒吧。這裡暖和。”
芳馨笑道:“姑娘就是好心。”說罷親手調了一碗奶茶遞給我,又道,“這兩天宮裡戲酒不絕,本來喜氣洋洋。忽然不知怎麼,陛下午後下了一道旨意,將昇平長公主關在漱玉齋裡不讓出門。”
我奇道:“這是爲什麼?”
芳馨道:“奴婢也不知道。只知道春天裡,昇平長公主偷偷出宮,被太后關在漱玉齋抄經足有十來日。”
我略一沉思:“照理說,公主犯了宮規,當由總理後宮的兩位貴妃或是太后下旨懲戒,陛下哪有空理會這些瑣事?說了要關到幾時了麼?”
芳馨道:“沒有,但只怕是動了真怒。據說漱玉齋的宮人們從沅芷起,過了年都要去掖庭獄領板子。還有,今晚濟慈宮設宴,單請了陛下一人。”
我嘆道:“這是太后要爲長公主求情呢。”
用罷晚膳,高曜回來了。聽說我在南廂,忙不迭奔了過來。我教他下了一會兒棋,又說了一個故事,他才肯回寢殿去。正閉目養神,忽聽紅芯道:“奴婢想起來了!”
我身子一跳:“什麼?”
紅芯道:“奴婢想起來了。謝小姐的繡工,奴婢當真常常見到。便是剛纔,奴婢見到二殿下常戴的那隻荷包,那針法直有八九分相似。”
我奇道:“那隻荷包是中秋的時候,昇平長公主繡了送給二殿下的,你果真沒認錯麼?”
紅芯道:“謝小姐的繡工頗爲奇特,奴婢一眼就能認出來。奴婢還曾問李嬤嬤借過那隻荷包來細細看過,絕不會認錯的。只不過那是好幾個月前的事情了,所以奴婢才一時沒想起來。”
不錯,自從昇平長公主春天裡解禁以來,據說每日讀書刺繡。因此每到節下,總是會送各宮一些精緻的繡品。可是說到針法,我卻從來沒有仔細看過。這樣說來,那些香囊荷包等物,是采薇代她繡好,命人夾帶進宮的。
昇平長公主若不以刺繡打發辰光,又當做些什麼?禁足漱玉齋之事,不知與采薇有無干系?采薇今日爲何困在府中,不得出門?長公主在春天偷偷出宮玩耍,又是爲了見誰?
真真有趣。
正月里正是閒時,我又好靜,宮人們無事,便整日吃飯喝茶,串門子磕牙。我怕他們鬆怠下來觸犯宮規,便讓芳馨從內阜院領了許多彩紙紅繩、竹篾碎布等物,讓她們坐在宮裡剪窗花、扎繡球、糊燈籠,預備着上元節用。又命小錢帶幾個內監到宮外的書局去採買書冊字畫。
自過了新年,周貴妃便交出總理後宮的大權,陸貴妃領了此項職責。雖然宮中大半都閒着,但內阜院和各宮各院的執事都戰戰兢兢,如臨大敵。陸貴妃新官上任,將人事財物、流水賬目統統梳理了一遍,頗揪出一些錯弊之處,只說留着上元節後開發。又放出風來,說是立朝也有些年頭了,宮裡人事規制簡陋,常有些人推諉塞責、不服管教。宮裡的人越來越多,長此以往,禁宮恐生不虞,節後也要好好整治一番。
這日午後,高曜去了粲英宮看望慎媛,綠萼紅芯帶着丫頭們裁紙糊燈籠,說笑不絕,我便獨自踱出門去,不知不覺穿過益園到了永和宮的門口,於是去錦素那裡閒坐一回。陽光甚好,錦素蓋着一襲通寶葫蘆福字錦被閒坐在銀杏樹下曬太陽。正迷離間,聽見我來了,忙起身迎接,又讓小丫頭搬了椅子出來。錦素蒼白如玉的面頰已被陽光暈染出些許血色。我笑道:“擾了你午睡了。”
錦素笑道:“哪裡的話,姐姐肯來,我求之不得。因實在無聊,才睡着。姐姐怎麼一個人來了?”
我笑道:“她們自有她們樂的,不愛服侍我。”復又仔細端詳道,“氣色好多了,臉也圓了些。”
錦素摸摸臉頰:“果真麼?”
我忙道:“可不是?但凡放寬心好好將養,將來必是一個不世出的大美人。”
錦素口角微微牽動,淡漠道:“什麼大美人,不過掙命罷了。”不待我發作,立刻改換親熱殷勤的口氣,“便是美人,也不敢和姐姐比。姐姐纔是名副其實的大美人。”
錦素雖報復了慎媛,看來仍未釋懷。我只得轉了話題,望着頭上光禿禿的銀杏枝子:“這銀杏葉子形如小扇,秋天的時候我還想着要來你宮裡撿兩片落葉回去做書籤子,誰知事多就混忘了。”
錦素道:“這有何難,我這裡有現做好的銀杏葉子書籤,就送給姐姐幾片好了,只是不知道丫頭們收到哪裡去了,回頭我派人送去長寧宮。”我忙謝過。
暖陽在背,周身舒暢。我捧起錦素親手炮製的杏仁茶喝了一口,只覺清甜芳香,五臟六腑、四肢百骸無不溫暖愜意。忽見幾個內監宮女遠遠侍立在一邊,屏息斂聲,眼珠也不轉一下。宮女們一身白衣,遠遠望去,如冰塑的人偶,甚是扎眼。我奇道:“從前來永和宮,也沒見她們這樣一絲不錯地立規矩,大正月裡是怎麼了?”
錦素道:“這都是永和宮執事瑤席下面的人,聽說陸貴妃將要整頓內宮,故此不敢懈怠,自己先把規矩立起來,不敢再像從前那樣無知無識了。”
我嘆道:“這又何必。幸而今天不冷,否則這樣在冷風裡站着,怕是要凍出病來。”
錦素哼了一聲道:“這樣杵着已經好幾日了。我原本有心要和瑤席說一聲,可是瓊芳姑姑說,今時不同往日了,陸貴妃重整人事規制,這些執事宮女和內監如無錯處,定是要得個一官半職的。與其說是立規矩,不如說是立威。我下面的人他們暫時雖管不着,今後也是要受約束的。你宮裡的白姑姑自然也是如此了。”
我頓時醒悟:“怨不得長寧宮的宮人們突然對白恭敬起來。”
錦素放下剔花白瓷小碗,斜了我一眼:“姐姐素來聰慧,這麼簡單的事反倒看不透了。”忽而又笑,“是了,姐姐哪裡會留意宮人們爭名奪利的小事。今後在宮中營生,只怕更艱難了。”
我一怔,失笑道:“你的心思和口舌,越發厲害了!”
錦素指着空碗對侍立在身後的若蘭道:“再去盛一碗來,多放些糖,還是苦。”又向我道,“陸貴妃看起來溫厚,治理起後宮來,比慎媛有手段。現下宮人不但有規條拘着,彼此還有尊卑高下之分,以後打板子罰跪,也不用去掖庭屬了,關起門來便可定下刑法。大理獄空,掖庭獄亦空,真真是曠古絕今的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