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我調離高曜的身邊,自然是爲了削弱弘陽郡王。這念頭在我腦中翻來覆去已有半年有餘,這一句“不知”,竟然說不出口。
皇后又道:“升你爲女校,自然是因爲賞識你。至於去文瀾閣校書,你只要想想貴妃爲何早早爲於大人定下親事,便知道了。”
周貴妃爲錦素定下婚事,自是對她愛惜有加。皇帝命我去校書,也能與周貴妃對錦素的心意相提並論麼?自從慎嬪退位,數年之間,我再也沒有單獨和皇帝交談過。慎嬪退位之前,我單獨面見皇帝,也只三次而已。若說皇帝待我有周貴妃待錦素的心意,不但可疑,甚而可笑。
皇后道:“你或許以爲陛下是嫌你太聰明,方將你調離長寧宮。這倒也沒錯。其實他大約也沒仔細想過。然而本宮卻知道。”
聽聞此言,我不由癡了。自我入宮以來,甚少想起高暘,偶爾思念,心緒潮涌難禁。果真連自己都沒有想過的事情,旁人能知道得一清二楚麼?既然皇后心存此念,她拒絕將我嫁與舞陽君之子爲妾,是因爲她將我和史易珠看作一般,要留給皇帝做嬪妃的麼?
想不到我對史易珠的論斷,卻印證在自己身上。何其諷刺。
或許是吸入太多冷風,胸腹間有一股惡氣翻涌。霎時對這宮廷的厭惡無以復加,甚而後悔起當初進宮的決定。
兩宮與皇后無一不寬容,慎嬪和高曜無一不信賴。熙平長公主更是善待我的家人,與我有難以言喻的默契。身爲女官之首,我在宮中也算遊刃有餘。然而我的命運難道不是完全操在這些“寬容”“信賴”和“默契”之間麼?
我自己算什麼?一枚反覆打磨、雕琢精緻的棋子,每一條刻紋都飽含圓轉如意的痛苦。
見我沉默,皇后接着道:“只要你公正、謹慎,再憑藉聖寵,陛下定會聽從的。”
錦素牽涉其中,我自是不能坐視不理。然而皇太子是因救人而病,不論是否痊癒,錦素的罪都不能與封若水和蘇燕燕相提並論。我若只是救錦素,尚有一絲勝算。可皇后卻強要我爲衆人籌謀。這“衆人”之中,罪責最大、最高高在上的那個人,難道不是她自己麼?她分明是爲了自己啊。
遭逢喪女大慟,竟能在片刻內部署停當。不愧是皇后!
也罷!既然所有人的生死去留都掌握在皇帝的手中,若皇帝肯聽從我的勸諫,這難道不是最直接最有用的法子麼?於是我恭敬道:“承蒙娘娘垂愛,臣女願盡力一試。”
皇后吁了一口氣:“那就好。”說罷招手令穆仙上前,登輦往玉華殿而去。皇后在玉華殿更衣後,便來到金沙池西南岸的易芳亭,按照長幼順序親自給三位公主擦洗更衣,又在三具遺體前痛哭一場,直到晚膳時分纔回去。
我早已身心疲憊,正要回玉梨苑用膳,卻見兩個美貌少女一左一右扶着太后走進易芳亭。左首少女神色清冷,正是邢茜儀。右首少女修眉大眼,英氣勃勃,正是近一年未見的啓春。兩人俱是一身單薄的白衣。
我忙上前行禮,引太后來到遺體前。三位公主分別躺在三張軟牀上,裹在重重華衣之中。門一開,炭火和燭光飄搖不定,三張小臉被火光映得通紅,神色安然,彷彿只是睡着了一般。太后掙脫邢茜儀和啓春,撲倒在義陽公主的牀前,哀哀哭泣。我忙帶領衆人跪下,一時間哭聲大作。
太后一面哭一面道:“都是本宮不好。本宮不該說什麼‘太祖遺風’,是本宮害了你們。”她口中不停,翻來覆去只是這兩句。
啓春跪在我身邊,輕聲道:“太后在仁壽殿就一直這樣說。”
太后誇讚義陽公主和平陽公主有“太祖勇武之風”,原本不過是替皇后解圍的戲言,想不到她竟如此自責。晚來易芳亭,想是爲了避開皇后,免得彼此傷心愧疚。或者皇后也曾這樣自責,不知周貴妃得知噩耗,會不會後悔隨皇帝親征。
邢茜儀和佳期在旁勸了許久,太后方慢慢止住哭泣。衆人簇擁着太后走出易芳亭,啓春故意留在最後,輕聲向我道:“今晚我來尋妹妹,我有話和妹妹說。”
我問道:“啓姐姐是住在仁壽殿麼?這樣晚出來可方便?”
啓春道:“放心。你在玉梨苑等着我,千萬別關門。”說罷邁開大步追上太后一衆,遠遠去了。
回到玉梨苑,芳馨迎上來道:“姑娘怎麼這樣晚纔回來?”
我心中不快,一言不發地往屋裡去了。只聽身後綠萼道:“姑娘本來去看於大人的,誰知被皇后娘娘叫住說了一大篇話。”接着低語了兩句,又道,“後來姑娘在易芳亭伴駕,正要走,太后又來了。”
紫菡見我面色沉重,小心翼翼地奉上茶來。白瓷盞映出我蒼白陰鬱的面孔,一時間只覺醜惡無比。心中的悲怒終於無可抑制,我一把抓起茶盞,高高舉起。滾熱的茶水灑了我一手,落在肩頭,濺上冷腮。我身子一跳,將茶盞狠狠扔出了門外。茶水和瓷片飛濺,都潑在芳馨的裙子上。
芳馨忙走進來查看我溼漉漉的右手,回頭一迭聲吩咐打冷水來,又將我的手捧在手中輕輕吹着。紫菡嚇得呆了,芳馨連催兩次,方退下去打水。
芳馨蹙眉道:“究竟何事?”
我悶悶無語。芳馨回頭看看綠萼,綠萼無奈地搖搖頭:“奴婢也不清楚。”
不多時紫菡打來冷水,芳馨忙挽起我的袖子,將我的手浸入水中,並一根根張開我的手指。焦灼的右手頓覺清涼。芳馨又擰了溼巾擦拭我的右頰,一面關切道:“姑娘可好些了?”
我嘆道:“多謝姑姑。”
芳馨道:“奴婢跟隨姑娘多年,從沒見到姑娘這樣生氣過。”
我一哂:“是麼?”
芳馨道:“是。即使是當年徐大人枉死和慎嬪娘娘被廢,姑娘也沒有這樣生氣。姑娘似不只生氣,更有傷心。”
宮中情勢無論如何複雜,身爲女官,總還有騰挪閃避的餘地。實在支撐不住,尚可辭官。然而妃嬪則完全不同,因此我早就下定決心,此生決不做妃嬪。皇后既有此意,哪怕長公主怪罪,我也只有辭官一途。
不錯,待眼前的風波過去,我便辭官。
可笑我竟妄想留在船上望風掌舵!我不過是顆棋子,一顆長公主與皇后各自牽引部署的棋子,這大概是我唯一可引以爲傲之處。
還記得芳馨問我爲何不辭官,我答以貪圖富貴。我若真的只是貪圖富貴,那該多好。
【第二節 小丑備物】
手在冷水中浸了半晌,提起時麻木,片刻後又火辣辣地痛。芳馨小心擦乾,塗上了燙傷膏。一手的晶瑩黃亮,一陣灼熱一陣清涼。芳馨微笑道:“姑娘的手傷了,奴婢服侍姑娘用膳。”
我全無胃口,揮揮手道:“不必了,撤下去分了吧。去做碗奶茶來,我口渴得很。”
芳馨也不勸,忙帶人撤了晚膳。我呆坐在角落裡,思緒萬千。辭官之後,前路更是渺茫。我擅自辭官,熙平長公主定然大怒。況且若皇后堅持,即使辭官,也是無用。史易珠並沒有做官,不也常常伴駕麼?
唯有儘快嫁給高暘,皇后和長公主或許無可奈何。然而我失了官位,又抱病在身,高暘還願意娶我爲妻麼?即便他願意,熙平長公主也絕不會同意他娶我這樣一個毫無用處的人。就算信王夫婦並不輕視我,信王府敢納一位皇后曾經屬意爲妃的女子爲世子王妃麼?
幾番回味,我驀然發覺,我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這女校的虛銜。若辭官,便只有徹底聽憑他人擺佈。入宮之前,我以爲我的一生便是如此。入宮數年之後,我還能忍受過去這些習以爲常的日子麼?
不,我不能。我今日的憤怒,是因爲我不忿我的命運操在人手。若辭官,我的人生豈非更加無望?
如此算來,我唯有一死,才能走出這困境。
人生何其無望,又何其無趣!
史書上說,“小丑備物,終必亡。”[2]原來我就是那個小丑。
啓春是亥初時分來玉梨苑的。芳馨和綠萼都守在外面不敢進屋,兩人見了啓春便如見了救星,紛紛道:“謝天謝地,啓姑娘您可來了。”
只聽啓春笑道:“你們姑娘又把你們撂在外頭,自己在裡面睡覺不成?”
綠萼道:“姑娘今天從易芳亭一回來,便很不好,也不肯說是怎麼回事。”
芳馨接口道:“還要偏勞啓姑娘多勸着些,只怕姑娘還肯聽。”
啓春道:“姑姑放心,我既來了,保管你們姑娘就睡不成了。”
厚重的簾子被掀開,透進一股寒氣,我不禁往後縮了縮。啓春走了進來,見炭盆欲熄,便笑道:“這關門閉戶的,一屋子炭氣。虧你還能坐得住。”說罷行禮道,“啓春拜見女校大人,大人萬福。”
我懶怠動彈,懨懨道:“何必多禮,姐姐隨意坐。”只見她仍舊身着牙色錦袍,腳蹬羊皮小靴,髮髻上零星簪着幾顆珍珠,淡雅素淨,英氣逼人。過了臘月,啓春就十六歲了。
我嘆道:“啓姐姐,咱們有一年沒見了吧。今年春天裡,我還夢見你。”
啓春自己尋了一張繡墩,在炭盆邊坐了下來,笑道:“什麼時節夢見我的?夢裡我在做什麼?”
我笑道:“是封后之後第一次去拜見皇太后的那日,有幸見到太后劍舞,回來便夢見你陪太后練劍,周貴妃還在一旁觀戰。”
啓春道:“你這夢做得很準,如今我不是進宮來陪太后練劍麼?誰知今日才進園子就遇見了這樣的禍事。我記得三年前我有一次進宮來請安,彷彿也遇上誰死了。”
她竟然不記得嘉秬了。我心中一片哀涼:“是嘉秬妹妹。那時姐姐來長寧宮看我,我卻病倒了。”
啓春凝視着我:“你總是愛多愁善感。如今又爲什麼事,告訴我,待我開解開解。”
我低頭道:“無事。左不過是爲三位公主可惜罷了。”
啓春哼了一聲:“聽聞幾位公主午睡時從玉華殿溜出來滑冰。這等不愛惜自己的性命,不說也罷。”
自從嘉秬出事,我知道啓春一向對這種死而無益的事情不屑一顧,哪怕死者是三位尊貴的公主。只聽啓春又道:“這一次只有弘陽郡王安然無事。自然了,弘陽郡王是妹妹一手教導出來的。依我看,妹妹應當慶幸纔是。”
我苦笑:“慶幸?”
啓春道:“封若水、蘇燕燕之流,雖然略通詩書,卻不會教導公主,陛下多半不會饒恕她們。錦素妹妹有貴妃說情,大約可保無虞。徐嘉芑早早辭官,劉離離是借你的勢才能平安。當年選女官進宮陪伴皇子公主,可謂盛事。妹妹可曾想得到結局竟是如此寥落?”
我拿起鐵鉗往盆中加了塊木炭:“難道姐姐想到了?”
啓春道:“你們剛剛進宮沒多久,俆女史便去了,接着史易珠出宮丁憂,車舜英辭官。苟不能以善始,未能有令終者也。[3]”
我聽了心中更是難過,拄着鐵鉗呆了好一會兒才道:“誰能有姐姐這般通透?”
啓春道:“名利官位,但能放下,便少了許多煩惱。妹妹還記得那位車女巡吧。”
車舜英,已經是很遙遠的名字了。乍然聽到,幾乎已想不起她的面貌。啓春道:“這位車女巡辭官之後,因慎嬪退位之事被世人譏諷了好一陣子,京城是待不下去了,只得回了徐州她母親的封地,倒是修身養性起來,聽聞如今定了親事,來年就要嫁了。”
當年車舜英聽從我的勸阻辭官,如今聽到她安然無恙的消息,心下甚慰。這也算是今日裡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我微微一笑道:“啓姐姐說有話和我說,便是說從前的車女巡的事?”
啓春笑道:“說說又何妨?難道這麼些年過去了,你還恨她不成?”
恨麼?彷彿早已不記得她這個人了。我搖搖頭。
啓春緩緩道:“義陽公主和皇太子雖學到了貴妃的劍術,卻沒學到貴妃的武德。如今只有弘陽郡王安然無恙,妹妹身爲女官之首,也可算一枝獨秀了。恭喜妹妹。”
我苦笑:“這樣的一枝獨秀,有何意趣?”
啓春不以爲然道:“人莫不有一死,既是暴虎馮河,也沒什麼好可惜的。三位公主平日與妹妹並不親近,妹妹也不是那等矯情的人,何至於如此傷心?”
我的傷感與頹喪自然不全因爲三位公主的死。我長嘆一聲:“圍棋鬥白黑,生死隨機權。”[4]
啓春一怔,隨即大笑。我瞥她一眼:“姐姐笑什麼?”
啓春道:“我當是什麼,原來還是傷春悲秋。你們讀書人就是喜歡這一出。我也有一句話,叫作‘人生三杯酒,流年一局棋’[5]。人人都身不由己,不獨妹妹如此。”說着舉起鐵鉗猛地刺出,只覺一點熱氣在鼻尖縈繞。她左削一下,右劈一下。屋子裡揚起火紅的炭灰,彷彿飄搖的星辰,餘熱如流雲繚繞。她放下火鉗,只是側頭看着我,微微一笑。
我不閃不避:“姐姐是說,做人要像一柄利劍一般勇往無前麼?”
啓春笑道:“雖說世事如棋局,但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做棋子的。連棋子都做不好,何談執棋之手?越不甘心做棋子,就越要做一枚好棋子。”說着豎起火鉗,比在鼻尖,揚眸凝視,就像凝視一柄真正的利箭。”人也和劍一般,要做就要做那把最鋒利的。是不是?”
最鋒利的劍,最有用的棋子。那麼,我是誰的劍,又是誰的棋子?
啓春放下火鉗,輕輕一拂衣裙:“妹妹可想通了?”
我站起身來,端端正正行了一禮:“妹妹無用,總是爲了這些無謂的事情煩惱,每一次都仰賴姐姐開解。姐姐的胸襟見識,勝我百倍。”
啓春扶起我:“我不過是不讀書,直心直肚腸罷了。”
不一時綠萼進來換了炭盆,又奉上茶來。我問道:“啓姐姐從外面進宮,可知如今戰事如何?”
啓春道:“我正要與你說此事。聖朝要在臘月裡結束戰事,火器廠鑄好的最後十五門炮已入武庫,明天就要送往前線。”
我沉吟道:“戰事已近尾聲,陛下還會即刻回宮麼?”
啓春搖頭道:“皇太子暫且無事,想來陛下不會回宮,貴妃也不一定能回來。”
忽想起芳馨曾道:“雖然公主是金枝玉葉,但說到底怎能與皇子相比。”皇太子既然無恙,前方戰事又緊,的確沒有立刻回宮的必要。公主比不得皇子,夭折的公主就更是無關緊要了。
沉默片刻,我才忽然想起,忙又問道:“啓姐姐今日來,究竟有什麼要緊事要說?”